《长夜有尽时》关樾

175、错乱

　　宫殿……

　　城墙中央的六层宫殿金碧荧煌，飞阁流丹。真正站在台基下，纪淮和凯撒才对它的庞大有另一番感受——宫殿神工天巧，气势雄浑，说是有六层其实不算准确，因为最后一层与洞顶相连，实则看不到檐顶。

　　它沉默在半明半暗的穹顶下，掀起面纱的一角雕栏画栋，琼楼玉宇，如同仙家府邸，似有仙音缭绕；而隐在暗处的殿身威严肃穆，犹如垂目的金刚，力拔山河，气势磅礴。

　　“小寻寻，会在宫殿里吗？”凯撒不经发出这个疑问。

　　它和纪淮虽然都听见卫寻的声音，可那两句急促的呼喊太过轻细，一开始凯撒判断来自宫殿，因为周围空旷，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但是离宫殿近了，又觉得不像。这是它作为动物天生的直觉——想找的人不大可能在里面。

　　纪淮走上台基，“进去看看。”

　　宫殿中轴对称，所有门窗都闭得紧实，像是封死的样子。

　　凯撒捧着光石，搓了把自己身上立起的毛，觉得有些阴冷，“白建这么大了，连扇门都不给开。”

　　“等等，”纪淮取过它的光石，往右边照，“那里是开着的。”

　　右侧的一扇槅门落下一条细长的暗影，与光石的明亮形成鲜明对比。那里开了条细缝。

　　与此同时，门上的痕迹也变得清晰可见。密密麻麻的小标记沿着门沿凿刻，如蚂蚁行进般往黑缝里钻。标记有尖尖的头、笔直的身，像指引他们进入似的，扭成长条。

　　看得凯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鬼……”，它嘟囔着，却莫名觉得那些标记熟悉。

　　纪淮敛眸，指腹从那些标记上移过，语气有些迟疑，“是平口刻刀凿的，有些还有碎屑，应该刚刻不久……”

　　“那不是跟你刻章用的刻刀一样嘛！”凯撒心直口快，“这里也有人用啊？”

　　目光触及纪淮的视线，凯撒才突然想起来，激灵地“哦、哦、哦”三声，“小寻寻是不是拿了你的刻刀？！”

　　“嗯。”

　　“那岂不是说明小寻寻真的来过这里。”凯撒激动道：“我们快进去！”

　　纪淮留了个心眼——这些标记凿刻的时间跨度不小，特别是最新刻的箭头，时间就在左近，明明他们在城墙待了很久，为何没听见凿刻的声音？更何况卫寻若在这刻，没道理听不见他们的呼喊。

　　思绪在脑袋里打转，纪淮开门的速度却不慢，迅速一推，槅门就大开。

　　可门后的景象，却让他怔愣在原地。

　　……

　　相隔很远的坊市外围。

　　卫寻背靠紧墙壁，很久才缓过气。

　　她一点点挪到窗前，借着窗户的遮掩往下望去，底下的两个黑点正进入坊市，没几秒，就消失不见。卫寻几乎能立刻模拟出他们接下来的路线：坊市里的巷子很窄，纪淮会在前面开路，凯撒难得不话唠，说话还细声细气的……

　　如果碰到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他们也会一块儿讨论的吧？

　　卫寻思绪烦乱地想，会吗？底下的人也会跟她记忆中的一样，也做相同的事吗？

　　她心里升起一股私有物被侵占的不爽感，光是想到有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会与纪淮、凯撒交流相处、配合默契，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可转而，她又哂笑一声。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她和底下那个'卫寻'之间，谁是真实谁是虚幻都不知道，没数她才是后者，她连这些情绪都不会是真的！

　　脑海里的两种声音仿佛在进行拉锯战，谁也不服谁。

　　卫寻深吸一口气，把它们都压下去。

　　这大概也是坊市的圈套吧，让她思维混乱，击溃她的心里防线。既然弄不明白这一切，那索性都不去想好了，她准备干什么来着……好像是出门，往中心走，去找纪淮和凯撒。

　　对，是这样没错。

　　卫寻理完头绪，转身去推门——她得赶紧离开这里。

　　阁楼的门栓是环状样式，久而生锈，往旁推拔时废了她好一番力气，当铁与铁间摩擦产生啪嗒声时，她脑中也晃过另一个门把手。

　　和外界的差不多，往下压可以开门，往回提可以关门。她只见到过两次。

　　一次在最开始，她看见门把手往上旋，觉得有人进去了，还害怕到挪不了脚，导致与纪淮他们失散；第二次，她查探房屋，正对着床和窗也有一扇门，她打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楼梯上，觉得自己走了个锐角，最后还把门好好关上了。

　　古怪的情绪再次翻涌。

　　卫寻打了个寒颤，浑身发凉。

　　难道那个时候，进去的就是她自己？或者说……其它的自己……

　　思绪更乱了，当卫寻想到这个坊市里，可能还不止一个一模一样的她之后。

　　可能有两个、三个……无数个……

　　卫寻头痛欲裂。

　　这不可能啊，她才第一次来坊市，浦诸也没见过她，怎么在坊市里放那么多个她？

　　有什么不可能的？电影里都有复制人存在，没数你就是其中一个复制品呢！再说了，需要浦诸亲自动手吗？没数坊市就有这个能力，复制来复制去的，你看这里的房屋不是长得差不多嘛！多个你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我是谁，是真的还是假的。

　　脑海里的情绪又开始吐酸水——或者这些都是幻觉，哈哈，坊市是假的，这个地方是假的，你做过的一切都是假的，连你、你们也是假的！

　　又或者说……都是真的啊。它语调幽幽，那么多个你都是真的，存在于同一个时空里，干着一样的事，最后形成莫比乌斯环，无限又重复地循环着……

　　“啊——”

　　卫寻轻呼一声，捂住自己太阳穴，从阁楼里冲出去。

　　不会……不是……这不对……

　　卫寻语无伦次地反驳，脑海里的意志都凝聚不起来，被各种猜测的念头一次又一次打散，思绪纷繁杂乱，绞成一团毛线。她目露迷茫，脸色惨白。

　　也许它是对的，它说得没错。卫寻神思恍惚地想。

　　她的奔跑没有方向，也没有意义。眼前的房屋模糊成重影，她停下来大口喘气，手指扶着的栏杆下有熟悉的凹陷，她移开手，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面前的标志——她亲自刻的箭头，在刚走上楼梯时刻的那个。

　　看吧，有什么不可复制？人可以，痕迹也可以——

　　它的话戛然而止。

　　面前的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可眼睛，却像破开雾霭的一道光，竟灼烈得不可思议。

　　卫寻扣紧栏杆，目光落在那支箭头上，缓慢地说：“露马脚了吧……”

　　“嗯……？”

　　脑海里凌乱的思绪不知何时被抚平，之前还沸腾如热锅的念头们转而跟尘埃似的，风吹就散。

　　卫寻靠着栏杆恢复精神，手指抚过那个粗糙的箭头，“真是差点着了你的道……”

　　她尾音还有细微的颤抖，说起时依旧一阵后怕。

　　就在刚刚，前一秒，她自我怀疑到想抹杀自己的存在！

　　要不是对面步步紧逼，迫不及待地将'新的证据'呈上来，想让她彻底陷入精神混乱中，她也不会突然清醒，在那一刻重新理清思路，反倒让她破题。

　　如果……如果它不那么着急……只是隐在后面，一点点制造恐惧让她迷失在坊市里……

　　她又会变成什么样？

　　卫寻不敢再想下去。

　　她心有余悸，说话时也声色冷凝，“什么克隆人，无限循环……都是你按照我记忆里曾经看过的电影、了解的东西抓来放大的吧……”

　　“这个坊市最大的机关、用处……”

　　卫寻轻笑一声，“是拍摄和重现吧！”

　　人的未知会放大恐惧，一旦明了真正的原理，把未知变成已知，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卫寻也是才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像一盘录像带，从我们进来后你就一直在记录，等到一定时候，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段你都能重新播放出来，还是截取片段播放，对吗？”

　　四周安静，无人回答她，连脑海中的思想也安分得跟鹌鹑似的。

　　尽管有些地方卫寻还没想明白，但不妨碍她根据自己情绪的前后对比边推测边诈话出来——事实证明，如今她重新掌控回来的思想以及对面的沉默都足以表明她想到的这种可能性很大。

　　“让我再猜猜，”见它不说话，卫寻的语调变得更加肯定，“坊市里还有些时空交叠，或者错乱。以至于你可以把未来会发生的事往前挪，放给刚开始的我们看，让我们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才最可怕，这就是你的目的。”

　　只需要重复些片段，不费力气的让人发疯。不得不说，这是它的高明之处。

　　“啊……”脑海里似有模糊的音调轻快又短促地'啊'了声，它慢悠悠且毫不在意，“被你看出来了……”

　　卫寻面色沉冷，警惕地看向四周。房屋重重叠叠，哪里都像是藏人的地方，又哪里都不会藏人。

　　似乎是附着在脑海里的一缕不属于自己的思绪，在轻轻叹息，“可是……哪又怎么样呢……”

　　它说：“你还是会被吓到啊……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惧，真的毫无底线呢……”那声音轻到快飘散，“许久没人来，我的手艺都快生疏了，竟叫人看出了破绽……倒也没关系……好玩的东西，不止一件呢……”

　　后半句话实在轻如空气，卫寻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那声音像是彻底从她脑海中连根拔起，烟消云散，任凭如何叫喊都不再出现。

　　卫寻紧紧拧起了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