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漫》红袖凝血

5、五

　　五
　　下意识的将少年从怀中推了出去，沈昭只觉得自己这么些年来，从未有过像这一刻这般的心慌意乱。
　　“对……对不起……”
　　即使被推开，少年神色却丝毫未变，只是靠近了火堆些，慢慢的把衣服穿上。
　　沈昭一时间不由得感到手足无措……虽然自己一向也不是一个拘泥死板的人……然而刚才，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那般的行为。
　　夜，本就静寂，而此时两人间的气氛，在沈昭看来，却如死一般的沉默。

　　“你们中原人喜欢人，都不会直说么？”
　　沈昭愕然看着已经把衣服穿好含笑看着自己的人，饶他向来颖悟，却也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中原我也去过……风景还是蛮不错的，和这塞外相比，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少年笑得明媚，眸中却带了几丝狡黠，“你倒还不像阿妈说的那些很坏的中原人……不过按你们中原的礼节，是不是太仓促了？”
　　“你的心意我明白啦……不过，我要考虑考虑！” 看着沈昭依旧惑然不解的眼神，纳兰英若粲然一笑，“你这个人……倒还是不坏!”

　　沈昭一时间张口结舌。原本以为少年虽不至于像女人一样不依不饶，但至少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少年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不介意么……”
　　“我很高兴啊。真不明白你们中原人为什么心里想什么不肯直接说出来！”少年抱膝坐到了火堆旁，轻轻的笑着，眼神中却有几分怔忡，“其实我很高兴……真得很高兴，有个人可以用平平常常的眼光来看我……不是仰视，也不是俯视。有个人可以救我，可以吻我……不是因为我是族中的神嗣，仅仅是我纳兰英若而已……”
　　本来还想解释的沈昭，看着少年忽然安静下来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一阵怜惜，想要赔礼的话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我其实曾经偷偷的跑去过中原玩……但是当我回来后，放我溜走的侍女受到了被烙上印记永世为奴的惩罚。”纳兰英若转眸看向沈昭，面色无喜无悲，“我是神嗣……神嗣只有三件事可能受到惩罚，其他的，无论我做错了什么，都不是我的错……从小，没有人肯和我一起玩，因为万一我有个什么闪失，会要了他们的命……哪怕是王族中的子弟，也没有例外的。”
　　“你不是应该有个妹妹么？”沈昭心中好奇心起，暂时忘记了两人先前的尴尬，不由得问道。
　　“原来你并不是对我们族的风俗一无所知啊！”话虽如此说，纳兰英若的眸中却并无诧异之色，“她是为神女之位而生的……她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在雪山中不能踏出一步。”少年挑唇笑了一下，那笑容中分明带出了几分苦涩，“其实和她相比，我算要好得多了。起码我不用终生困在那里……等到下一位神嗣出生，我便可以解脱了……而她，必须到她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才是终止。即使我们是亲生兄妹，一年的见面次数算上意外也不会超过五次。”
　　“即使身上流有神的血液，可我心中仍然有人的感情哪！我知道我本不该这样……但我无论怎样强迫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也许，我是神嗣中的异类吧！”
　　看着少年淡然而无喜无悲的面庞，不知为何，沈昭的心中升起了浓烈的寂寥之感。
　　“阿妈告诉过我……我们用来给王族传承神的力量的方式，英若原是两人相爱时候的行为。”英若看着沈昭轻轻一笑，那种笑容，寂然的完全不应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所应有，“我想知道，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爱和仪式，究竟有怎样的不同？我问过阿妈……阿妈告诉我，神嗣是应当博爱均爱的，若是变成了唯爱，那就是失去了神灵之心的神嗣……然而，我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有过什么特殊的感觉啊！博爱均爱，便是无情无爱么？”

　　不知不觉中，天边已经泛出了微微的鱼肚白色，已然一夜，两人却丝毫没有困倦的感觉。
　　听着少年慢慢的讲述着有关他的一切，那样淡然中却又带着一丝落寞的话音，当真是逐渐丝丝缕缕渗透到人的心底。
　　是寂寞了太久吧？仗剑江湖的日子自己也曾经有过，即便是快意恩仇，然而那独自一人夜宿荒岭的寂寞，自己依然能够清晰记得。
　　而对于自己来说，毕竟只是出来磨练的那几年中偶尔有过那样的日子……而面前的少年，这些年的日子，对于一个比自己小了六七岁甚至还可以算是个孩子的少年，这么些年自己一个人的孤独与寂寞，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
　　所以面对自己那样失礼的行为，在他看来却只让他感到平等的欣喜么？

　　“如果万一天亮了信鸽飞错了地儿你打算怎么办？”少年冷不丁的问了一句，“会放了我么？”
　　“你放心，有我在这里，赫烈不会为难你妹妹的。”少年抬头恰好对上了沈昭有几分紧张的眼神，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虽然说这一次是我要扮成他的亲兵让他带我来的……但万一我有个什么意外，他的麻烦可不小！别说为了一个女子，就是用这整座城来换我的命他也没那个胆！”
　　看纳兰英若把穆子雅当作了自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沈昭心中却并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

　　天一点点的亮了起来，冬日里的黎明，虽然免不了几分北风的寒冷，然而那安静与静谧，却让人不得不有几分安心的感觉。
　　到底是折腾了一夜，纳兰英若在沈昭膝上沉沉的睡去，唇角依然残留着一丝笑容。
　　风在林间穿过，吹动已落尽叶子的残枝沙沙作响。篝火依然跳跃着，却由于柴火快要烧尽的缘故微弱了许多。
　　当时也许只是觉得平淡而已，然而许多年后才明白，冬季的夜最长，冬季的日子，也最容易感到寂寞。
　　而这一次，有人陪着自己度过那长夜漫漫，有人可以枕在自己膝上安详的睡着……可以让自己忘记所处的环境与将要面对可能的危险。
　　在自己伸手为他掖好盖着的披风那一刻所产生的感觉，许多年后终于明白，那种感觉，叫做幸福。

　　洒到身上的阳光中开始带上了丝丝暖意，太阳也已经升到了树梢，却依然没有见到信鸽的踪影。
　　少年依旧沉睡着，静静的看他的面庞，浑然不似长年经历塞外风霜洗礼的人，白皙的两颊上透着粉红的颜色，半长的睫毛密密的覆盖在眼睑上，红色的唇微微翘着，看上去有几分干燥。
　　自打自己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如此近，如此仔细的端详过人罢……也难怪被视为神嗣，即使是自己，这样凝望着他的睡眸的时候，也会得到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然而沈昭却并未有着急的想法。
　　后来回想起的时候，也许那一刻，自己并不希望看到那只信鸽飞来罢！
　　那样安宁的感觉，似乎只有在童年母亲的怀抱中得到过。而自从自己习武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了。这么多年，当这种感觉在自己的记忆中已经被埋藏的近似遗忘时，却又被他重新唤醒。
　　其实自己内心，是贪恋着那种安宁罢……行走江湖时，那些与自己同龄的人谈笑风生神采飞扬，而自己，却始终无法忽视剑锋喋血的疲倦与寂寞。

　　远处似乎传来了马蹄的声音，起初微弱，却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清晰。
　　想要将沉睡中的人唤醒，然而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的睡态……沈昭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悄悄的伸臂将望魂拿到了自己身边。
　　当听着马蹄声已经驰入了林中时，嗒嗒的马蹄声惊醒了纳兰英若，他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侧耳听了听马蹄的声音，转向沈昭笑了笑：“是我们族的人。”
　　“英若，等到一会儿你们的人来了你先不要过去……不然我会很棘手。”沈昭站起来活动着有些发麻的腿，不过一夜的时间，那样亲昵的称呼，在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极为自然，“我保证不会伤了你就是。”
　　“我们族的人没你们中原人那么七窍玲珑，既然赫烈答应了，他是不会违约的。”纳兰英若小声嘟哝道，然而看向沈昭带几分恳切的眼神，依然笑了笑，“我不过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