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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树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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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前日/
她们相识于赵翰林府内的那片石山之后,
那是被赵家书院先生罚站的人,才会去到的地方。
石山下有一汪被鹅卵石围出的清泉,里面是几尾塔影红。
彼时,慕昭是宫廷画师世家——慕家的小女儿。
而程犹烨则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程翃之女。
“哎,你怎么来了?”叼着叶子倚在树上的程犹烨循着脚步声低头看向渐渐走近的慕昭。
那是一棵足矣庇荫遮阳苦楝树,紫色的小花簇成了一朵朵轻纱般的棉团,如眉的绿叶伸展着搭成了片,风从树中不情愿的穿过,奔着慕昭而去。
慕昭吓了一跳,闻声抬头,她忘记了石山后面本应该还有一个人的,那是每天都有一大半的时间留在这里罚站的姑娘,是程指挥使家的独女,叫什么来着?
“ 程。。。程。。 ?”慕昭仔细回想着。
程游烨无谓的笑了笑:“犹烨!
我叫程犹烨,你叫我犹烨就好。”
“嗯,我叫——”慕昭刚要介绍自己,便被犹烨打断了。
“慕昭对吧,我记得你的名字,昭是光明的意思,烨也是,嘿嘿。”
程犹烨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准备往下跳。
程犹烨所在的高度,是她的身高的几倍。慕昭看的紧张兮兮,生怕她一个力道不对,伤到哪里。
可她身体灵巧的,仿佛是只大地不能困住的鸟。
慕昭回过神来:“我和你不一样的,’麟之为灵,昭昭也。’此昭非光明之意,而是意为明白。
家父说,人要活的明明白白。”慕昭骄傲的反驳了回去。
“呵-”犹烨擦了擦手,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你爹倒是有追求,当今的世道,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慕昭十分不高兴她的奚落:“你懂什么,你又不是大人。”
犹烨听出了她的不善,不禁莞尔:“好~我不懂,那慕大小姐,你是怎么被明明白白的被赶来罚站的啊?”
话题转移到这里,慕昭皱着眉头忿忿:“哼,先生有错不自知,我指出来了他还不高兴!
他自觉面子挂不住,我就被赶出来了呗。那你呢?你怎么经常被罚站啊?”慕昭好奇。
“我啊,大概——因为赵翰林和我爹不和吧。”程犹烨没有多说,蹲下身去俯瞰池内那几条仿佛静止了的金鱼。
‘’哎,你明天去踏青吗?‘’ 程犹烨看向慕昭,‘’我知道一个地方,就在梧桐山下,有好多秋千呢~‘’
暮昭意外于程犹烨忽然的邀请,她想她们还并不是那么的熟悉。
但是,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有时候就是那么的奇妙,因为这一刻,石山之后的两个姑娘是存在于同一个空间,甚至于同一个立场的。
所以 ,
‘’好多秋千吗?那好啊—‘’
她想,也许她们是能做朋友的吧。
/寒食过后第三日/
踏青过后,慕昭向先生申请和程犹烨坐到了一排。
/仲春之末前五日/
程犹烨把拿虫子吓哭慕昭的胡家公子给打了。
/仲春之末前三日/
慕昭再一次顶撞了先生,而这一次,是为了替程犹烨打抱不平。
/仲春之末前日/
两人双双被调到了学堂最后一排。
/仲春之末/
两人直接在上课时跑到了后山,慕昭画金鱼,而犹烨则闲来无事又跑到树上耍弹弓。
无聊了就跑下来凑到慕昭旁边,时不时的拿起笔在画上点几下,慕昭也不恼,兴致上来了还拉着犹烨调颜色,没一会儿犹烨就坐不住了。
直到先生气急败坏的找了过来。
两人又被罚在后山呆了半日。
/暮春之初/
这一天,犹烨没有来学堂。
往日喧闹的中,安静过于压抑。
慕昭想,散了学一定要去程府看看,
许是昨日闹得过甚,
犹烨又挨了程大人的打。
却不曾想回府后,父亲告诉她,犹烨以后再也去不了学堂了。
就在昨夜,程家二十余口不算下人,
一夜之间被人纵火灭了门。
慕昭听了之后愣愣的没有反应。
父亲见状怜惜的拍了拍她的肩,走了。
犹烨怎么可能死了呢。
她们昨天明明约好了的,过几日立夏之时,犹烨与她会互赠手信。
慕昭忽然疯了一样的冲了出去,她不相信,她要亲眼看见才甘心。
被撞到了的慕夫人回神急忙喊到:“哎,昭儿!”
“算了,让她去吧。”慕老爷摆摆手。
程府的大门紧闭着,上面贴了一张的封条,外墙肉眼可见的布满了黑色的烧痕,是大火过后的痕迹,空气中还弥漫着些许的糊味儿,路过的人捏着鼻子窃窃私语。
她不顾众人的目光紧紧的趴在了门上,透过那条缝隙,她看到了满院的荒芜,没有人的踪影,
她该怎么办。
一转眼,六年过去了。
江湖上出了一号杀人不见血却自称是龚行天罚的女魔头,名唤犹烨(同音)。
/又是一年暮春之初/
慕昭陪伴郭贵妃游船海上,为其画像解乐。
途中忽然风浪大起,远方的一艘船极速驶进并突破拦阻登上皇船。
一船人均被控制,就在大家万念俱灰时,为首的束着高马尾带着半张面具的女魔头走向贵妃旁边的慕昭:“画师?”女魔头看着慕昭案上未完成的画问道。
郭贵妃急忙回答:“对对对!”
“过来,给我画幅小像,画好了,女侠我饶几个人也说不定。”
手下人挟着慕昭跟着女魔头单独进了房间。
房间内,女魔头的态度随和了许多,
她恭敬的请慕昭落坐。随即自己也坐到了一旁。
‘’慕画师,您看,我这个面具,画点什么好呢 ?‘’
女魔头点了点自己那张空留一双眼睛的素白面具。
‘’不画为好。‘’暮昭直视着她的眼睛,不卑不亢。
“哦?”女魔头不解,‘’为何?‘’
‘’侠义之道,非黑即白。女侠以为自己是惩恶扬善之辈?还是倒行逆施之人?‘’
“自然是惩恶扬善之人!”女魔头毫不犹豫。
慕昭回:“那便无需徒增笔墨,清者自清。”
她们对视着,沉默良久。
‘’好一个清者自清,‘’女魔头接过话。
在下还有一个面具,想请姑娘补全。‘’
说着,从身后掏出了一个陈旧泛黄的面具,
举了起来。“此物,可补?”
慕昭看着女魔头手中的面具,内心惊讶而又气愤。她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到了她的手上?
‘’女侠手中之物,是在下的。‘’慕昭尽可能平静的跟她交涉。
“你的?慕姑娘想是在跟在下开玩笑吧——
谁人不知慕画师画技高超,这等手笔稚拙之物,怎会出自慕画师之手呢?”女魔头戏谑着。
慕昭强压怒火:“故人遗物,还请少侠归还。”
“故人——遗物吗?‘’女魔头的手不着痕迹的颤了一下。
‘’故人遗物的话,确也不是你的物件啊。”女魔头微微一笑:‘’这面具实在对我的眼缘。
游某人今日就鲁莽一回,也不枉被江湖称做是魔头了。‘’说着,收起面具起身便要走。
“游曳吗?”慕昭抬头追问。
“呵,原来画师也有耳闻,正是在下。‘’女魔头停驻道。
‘’对了,还有,今夜子时,呆在你房间里,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女魔头补充了一句。
慕昭担心:“你们要做什么?”
“做——做姑娘所说的\'非黑即白\'的事情。”游曳在面具里面笑了笑,转身欲要出去。
“等等!“慕昭情急之下起身抓住了游曳的手。
”你是。。你是程犹烨吗?”
慕昭终于紧张的,忐忑的问出了这句话。
六年间,她大概知道了程家当年的仇家是谁,郭贵妃,何太傅,崔尚书,赵翰林……均是当年程指挥使所经手的贪污案牵连出来的当事人。
游曳温柔的褪下了慕昭的手。
“程犹烨?
呵呵,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在下是唤游曳不错,确是浮游之游,摇曳之曳。
我想,没有哪家的父母会给女儿起这样漂流无定的名字吧。
慕姑娘,保重。
若他日江湖再见,游某。。游某定当真容相见。
后会有期!”
“犹烨!”慕昭追出去却被门口的人挡了回去。
她怎么可能不是程犹烨,她明明就是啊。
/暮春之初三月十一日/
慕昭出房间,船上郭贵妃近身的几个人带着郭贵妃均被手刃抛下海中。
/暮春之中三月十八日/
何太傅,崔尚书,赵翰林三家一夜之间均被灭门
轰动朝野,皇帝下令封城彻查此事。
/立夏前日/
十天过去了,城内终于解了禁,令人唏嘘甚至有些战兢的血案并没有让市井静默一分,反而议论不断。
经查明,三门惨案均是女魔头游曳带着江湖恶霸为之,而凶手游曳却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人们猜测,这或许与七年前的程家灭门案有关。
慕昭从容的穿过人群与商贩,来到了赵翰林的府上,意料之外的是,府邸并没有被封上,人们有的凑在门口低声议论,有的胆大的直接迈了进去,暮昭也迈了进去,府内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不见了,独留后山那棵楝树在风中轻轻的摇摆,
紫色的云朵们依然盛放在绿色的生命网上,温柔却也热烈。
正当中的枝子上,旋系着那张老虎面具。
犹烨本是应当在灭门的第二天离开的。
可她躲在家中角落里,久久不愿离去。
当晚她看着暮昭被下人带着翻进程家府内,
随后,废弃的府邸内传来了压抑而又悲恸的啜泣声。
犹烨爬在房顶上,看到了暮昭坐在院中,手上紧紧的攥着她刚画了一半准备送给暮昭的老虎面具,无助的颤抖着。
犹烨挣扎着想要喊出来,她想要告诉暮昭她没死,她想要告诉暮昭,你不要哭。
‘’阿烨,你也不想连累她们吧,那就不要出声。‘’
师兄紧紧的捂住她的嘴,告诉她别出声。
程犹烨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她知道,她是游曳,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游曳。
面具透着阳光,在慕昭的眼前慢慢的旋转着,虎头面具上漆黑而又跋扈“王”字就这样的映入了慕昭的眼帘。她想起犹烨曾与她说过“我不要做鸟,鸟终究会被困于天地之间,我要做便作虎称王,虽附于大地,却为百兽之尊,纵横无惧。
慕昭踮起脚解下了面具,游曳已经把虎头补全了,左半面的颜色已经被岁月侵蚀的斑驳黯淡,而相比之下新补的另一面,则鲜艳的过分。
“她一定又是随手沾的颜色”,慕昭想。
多鲜艳的颜色啊,慕昭轻抚着面具。
也就该是鲜艳的颜色。
慕昭把面具系在了颈后,迎着楝树的花香,背着手,离开了这个历经七载惦念的地方。
夏季送走了最后一趟春风,顺带着掀起了面具的一角。
两行字此间在若隐若现,明明灭灭:
“浮游无所有,还昭一树春。”
明年4月6日的春天再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