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重挥三尺剑》栗子园

31、纠纠缠缠

　　“那天小豆子见我，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来着……”
　　岳小凉正给葫芦藤松土，斜眼看一眼灿野：“水牌子挂上了？”
　　“挂上了，八月十七，星期五晚场。”灿野道，“小豆子说，没想到你那天会去，还说其他什么也没跟汪陶说，就说要上戏，他师父又缠绵病榻，请他来看看……”
　　岳小凉心里叹口气，摆摆手：“这都不重要了……票卖的怎么样？能赚钱吗？”
　　灿野哼了一声，眯着眼，心说重不重要的我不知道，我就看见那天后台你俩脸都贴一块儿了……
　　“如今看昆曲的人少，多半是坐不满的。”灿野悠悠道，“咱俩能回本都不错了。”
　　岳小凉心里盘算了片刻，掰着手指头算，嘴里嘟嘟囔囔着，灿野一脸迷惑：“……怎么？你又没钱了？”
　　半晌，岳小凉搁下小铲子，钻进屋里铺开纸，盘算出一套宣传法则，把笔递给了跟着进屋的灿野，道：“我说，你记。”
　　宣传打响，不怕没人看。
　　京城戏园子林立，能勉强糊口的却不多。
　　岳小凉自然不会傻到跟三庆班这样的大班社争高下……昆音小班能开戏就已经不易了。打听了京城其他几个园子排戏的时间，错开他们的重头戏，改了日子，把水牌子重新挂了出去。
　　水牌子上经曹先生同意，加了舞台指导曹营阙的大名，果然热度增长，有些奔着曹先生来的。
　　她要提前两周做好宣传，此刻养的小乞丐们就派上了用场……她花钱登报买了块极小的版面，却让卖报的孩子们照着头版头条去吆喝。满大街都知道昆音小班鸣锣开戏的事儿。
　　小豆子是有本事，可不宣传出去，谁又能知道呢？她只管大胆地印海报和广告牌，什么“绝世名旦”“老佛爷听了都说好”“昆调神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铺天盖地的挂出去，很快就有了热度。
　　其间间或有些不平的同行来找麻烦，都被吴灿野拿着司令公子的架子给堵了回去，谁也不敢招惹他了。
　　小豆子却怕得要死，每回进出三庆班都不免被冷嘲热讽一顿……岳小凉看在眼里，让整个昆音小班不准再叫他小豆子，叫他艺名宋书音。
　　可宋书音却依旧唯唯诺诺，被岳小凉逮住半吓唬半宽慰地劝了一顿，一句你不把自己当角儿，就没人把你当角儿！愣是让他心态回转，渐入佳境了。
　　此时却又一桩难事来了，岳小凉的钱包空空，灿野的钱又被拿去买了一星期的报纸版面……俩人几乎兜儿已经比脸干净了。
　　她撺掇灿野去找狐朋狗友借一借，可灿野交的朋友都是一群公子哥儿，能抠出来的甚少，二人创业过半，眼看就要开戏，却因钱而停滞了，宣传有些后劲不足。
　　这天晚上，岳小凉和灿野正坐在一起看账本，企图从指甲缝里再抠出一些来，却都呆愣着，二人忧愁地看着烛火，无言以对。
　　灿野哀愁着躺下，撇着嘴抱怨：“真累！宣传花出去那么多，卖满了也肯定不回本！”
　　“哪儿有第一回就能赚钱的买卖啊……”岳小凉嘴上宽慰他，心里却比他更哀愁，自己劝自己道：
　　“……现在是没什么成效，但这次小豆子要是表现的好，下次不就不用宣传了？一劳永逸……”
　　“我以为你就玩这么一次，怎么？你打算长期给他当金主啊？”灿野躺平哀嚎着：“好好的小姐不当，一心往外跑……有什么用啊？过两年嫁了人，人家可未必让你玩戏班子……”
　　岳小凉也托腮无语地坐着，别说他怨她了，要她是个合伙人，肯定也要怨的。
　　“难不成你真喜欢那个汪陶啊？！”灿野腾得坐起来，想起什么了似的，急急道，“你不能喜欢他啊，他是个戏子，他不能娶你！”
　　岳小凉翻个白眼，“你瞎说八道什么呢……”
　　“那你告诉我你费这么大劲要干嘛！”灿野也硬气了一回，盘腿坐在榻上，威胁道：“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陪你玩了……爹回来了我也不帮你顶包，你还要把我的钱还我！”
　　岳小凉一想到钱，心里抖了三抖，此刻也无心瞒他，叹了口气，悠悠道：
　　“……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你留什么后路？爹肯定给你挑个顶顶好的人家，担心什么……”
　　灿野一怔，摸了摸下巴，“你是不是怕……爹不同意你和孙副官……”
　　岳小凉这些日子倒是听到不少次他主动提孙生涛，一眯眼睛：“你干嘛老把我和孙生涛凑一对？”
　　“……我还是有眼色的。”灿野撇着嘴，不屑道，“每次你俩聊天都旁若无人，郎情妾意，蜜里调油……我再看不出来，不就是傻子么！”
　　“用的都什么词儿……八字没一撇呢。”岳小凉想到孙生涛，心里叹了口气，没来由地失落：“……我也不是为他。”
　　“你不喜欢他？我才不信……我每次说句什么，你都翻白眼，他说句一模一样的，你就乐了！”
　　“你这什么逻辑……”岳小凉又想翻白眼，可忍下来，往后一倒，靠在榻上，哀愁道：“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欢……我只是害怕。”
　　嫁了人之后的生活她几乎可以想见，屋宇连绵，日复一日呆在四四方方的宅子里，谁会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一想到自己要被安排上这样的路，她就觉得心焦，死了一样，没什么活头了。
　　“不管是嫁给谁。”岳小凉躺在榻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我都不要过那样的日子……四四方方的宅子里，天都是灰的，就靠着一个男人生活，为了些无所谓的、鸡毛蒜皮的事斗来斗去，多没劲啊？”
　　灿野似懂非懂，心里琢磨着，他打小就爱和二姐姐玩，正是因为她这一股不同于旁人的傲气和侠气。如果这话是别的女子说出来的，他多半会觉得矫情，可听岳小凉说出来，他反倒心生敬佩。
　　“算了……”岳小凉眼盯着天花板，心里思绪万千，只觉得看旁人赚钱容易，自己像是把钱扔河里还没听着个响……到时候真因为嫁人不嫁人的事跟司令老爹闹掰了，也就只能横死街头了……
　　心乱如麻，赶走了占地儿的吴灿野，趴在灯下琢磨着，琢磨着，心中有些章句，提笔就写了：
　　“一样是明月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忘了是谁的句子，她只顾托着腮看，心里有个模糊的脸，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她自顾自嘴里嘟囔着什么“只有人不见”，她也说不清这个人是谁。
　　外头月明星稀，鬼使神差地，她从狗洞子出了门，半夜出去溜达着……只盼着夜风一吹，把她满腹心事都给吹走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的走，远远的看见了前门楼子，干脆往那胡同一钻，当是玩迷宫闯关的了。谁知道越走越黑，小风呜呜的让人有些害怕。
　　也看不清门牌子，她只得灰溜溜的原路退回去，瞅着一点儿灯光就奔那儿去了，走近了才发现是明月楼。
　　没等她走近，远远的传来丝竹声音，打门里出来几个人，喝得歪七扭八，是几个同灿野一般年纪的富家子弟，这等人在京城已然不上学了，又学不来八旗子弟的雅趣，只能行尸走肉一样的厮混着。
　　岳小凉存心想躲，放慢了脚步，预备等他们走了再过去，谁知其间一个为首的正朝岳小凉走来，醉醺醺地呆道：
　　“是……是你啊！”
　　岳小凉就这夜色里残损的灯光看他，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
　　“是我……我啊……我李成君。”那人大着舌头，自报家门，醉醺醺地拍拍她的肩，笑道：“那天你诓我在廊下站了……站了有一个时辰……你忘啦？”
　　一想起这个冤大头，岳小凉没来由心虚一笑，又看他喝得五迷三道的，难保不来报仇……缩了缩脖子笑道：“认错了认错了……”说话间就要开溜。
　　那人却牢牢摁着岳小凉的肩膀头子……另几个醉酒的少年也凑上来，每个都喝飘了，围着岳小凉嘴里不干不净的……
　　“就是你看不上我们李大少爷啊？”
　　“长得也不怎么样啊……还不如春花和秋月呢……”
　　“都是假正经，仗着家里势力欺人太甚……”
　　“……”
　　初见时还觉得他是个稳妥斯文的孩子，怎么现在跟个流氓没两样？岳小凉心里骂街，这些人因着酒劲儿上头，半点绅士分寸都没有了！思想间她伸手去挡，去打。要跑路，却被几个人拉拉扯扯着走不掉。
　　岳小凉正努力要摆脱这几个人的纠缠……身后突然一声哀嚎，再一回头，两个小流氓已被撂倒在地，一位玄色大褂的少年，正冷峻地看着她。
　　没等她反应过来，陶春沉已上前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护在身后。回身几个飞踢，瞄准着心窝，撂翻了李成君等一行人。
　　岳小凉呆看了地上诶呦的人几秒，又去看陶春沉的脸，在明月楼前旖旎的灯光下，他同样回头来看着她，眼中情愫深不可见。
　　二人都沉默着不说话，岳小凉脑子还嗡嗡的，回荡着那句“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再看陶春沉时，眼里多了些痴缠。
　　陶春沉率先低下头，回避了视线，故作镇定：“三更半夜，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我出来走走。”
　　岳小凉习惯性心虚。
　　“你一个人？”
　　“……嗯。”
　　陶春沉才下戏不久，等着宾客散尽，等着和后台诸位金主师叔师大爷周旋交际过之后，才出的门。正巧路过明月楼，打远一看背影，就知道是她。
　　此刻看她神色还懵着，眼中似有水光，像是还在后怕委屈，陶春沉心一紧，不由开口埋怨道：
　　“现在外面时局这么乱，大半夜的，你到处跑什么？”
　　岳小凉一愣，虽然被说了几句，心里却不堵得慌了，终于陶春沉不再是冷冰冰的一个回忆，而成了五年前那个明朗的朋友。
　　“你这么些年过的好么？”岳小凉颤颤悠悠道，鬼使神差地想哭，低了低头，她掩去泪水。
　　陶春沉心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表面上还是冷淡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沉吟了片刻，柔声道：“我给你叫黄包车……”
　　“不行！”岳小凉顿了顿，不好意思道：“我……我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走正门。”
　　陶春沉沉吟了一秒：“我送你回去。”
　　“其实我一直有很多事想问你……”岳小凉打断他，陶春沉故作充耳不闻，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远远跟在她身后，不愿跟她说一句话。
　　岳小凉噤声了，自嘲的笑了笑，叹了口气，独个往司令府去了，身后有个人不近不远地跟着，二人都把各怀的心事搁在暗夜里，谁也不戳破。
　　那条路走了几分钟，可她的心思却铺陈了几万里，到了门口那条胡同，回头看陶春沉，他拱手告辞，眼看就要走。
　　“阿陶！”
　　她叫住他，看着他脚步停顿，却没想好下句要说什么，千头万绪梗在喉咙里，反倒说不出话来。
　　“你能借我点钱吗？”
　　陶春沉闻言呆了几秒，脑袋上出现了三根黑线，有些纳闷地回头看她。
　　岳小凉心中暗骂自己没脑子，这种话也说的出来……表面上却云淡风轻，十分自然地阐述：“我最近……钱都投在昆音小班了，后期宣传跟不上，现在很缺钱……”
　　岳小凉偷眼瞄到他瞳孔地震的样子，又立刻改口，换了柔软语气：“我主要是想……你都唱到这个份上了，都大角儿了……肯定不能缺钱，如果方便的话，借我一点周转一下……”
　　“你缺多少？”
　　有戏！岳小凉心中一喜，犹疑着报了个数，陶春沉敛目，看不出什么情绪，答应了一声：
　　“明天给小豆子，让他送去。”
　　“好！好！”岳小凉迅速答应，笑道：“那那天开戏你来，票房结账，我就立刻还给你！”
　　“不用着急。”
　　夜色中，气氛已经没了那么苦情，连他说出来的话，也变得很体贴。
　　“几号开戏？”
　　“八月二十七！”
　　陶春沉犹疑了几秒，摇了摇头，
　　“去不了。”
　　岳小凉接下来的话被噎了回去，沉默了几秒，刚要开口，却听那方陶春沉悠悠道：
　　“进去吧，外面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