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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女 ...

  •   今天是屠韵上私塾的第一天。

      早上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出了家门,晌午刚过就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地被先生送回来了。

      教书的沈先生年纪不大,一身青布褂子,下巴上像模像样地蓄了一小撮胡子,在屠家略显简陋的大堂里坐立难安,那样子就好像椅子烫屁股。
      他端起茶水杯子,歪眼瞄了两下杯里的茶叶,面上神色变了又变,终究也是没喝下去。

      屠韵比桌子略高些的个头,照同龄孩子相比要矮一点,一张白嫩的小脸上惨淡的挂着血痕。早上出门刚换上的新衣服现下脏的跟块抹布似的,走一步都能颠下点土渣。
      偏还梗着个脖子仰脸朝天地站在先生旁边,活像只斗鸡。

      屠韵的娘季简在李妈妈的搀扶下从内屋踱出,扫了一眼室内景象,心里明了了两分。
      她瞪了屠韵一眼,端庄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押了口热茶才招呼道:“麻烦先生了,亲自将我家这泼皮送回来,这死丫头是又作什么幺蛾子了?”

      “娘,我...”
      屠韵急忙抢答,结果一张嘴扯到了脸边的伤口,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你闭嘴!”
      季简眼神冷嗖嗖地刺向屠韵,“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咳咳咳,还嫌不够丢人吗?”
      话说急了,季简弯腰扶着桌角捂住嘴艰难咳了几声,脸上涌起潮红。

      屠韵瞬间噤声。

      入秋之后的天儿越来越凉,恰逢这些日子阴雨连绵,潮气侵骨。季简本就虚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把药当饭一样吃,瘦的颧骨突出,这几天似是感上了风寒,饭食难咽,就愈发显得形销骨立。

      季简抚着胸口喘匀了两口气,身后的婆子小心地抚背帮她顺气。
      “先生,咳咳咳,您请说。”

      沈真看到季简的状态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此时一被提醒,想到来意,遂撂下手里端凉了的茶,拱了拱手道:

      “沈某今日冒昧前来拜访,实是事出有因,还望夫人海涵。沈某做这私塾先生虽说不长,也有六年时间了。幸负薄名,许多大人也愿意将自家小姐公子托付到沈某手上。”

      说着沈真颇有些自得地捋了捋胡子,抬眼打量了一下季夫人阴沉的脸色,声音拔高了一点,又接着往下说,“但今天可算是长见识了。屠小姐可真是活泼好动,名不虚传啊。”

      “哼,装模作样。”屠韵小声哼哼。

      聋子也听得出来,这“活泼好动”四个字连损带嘲,绝没有半点称赞的意思。

      至于这名不虚传,屠韵本就是个硬脾气,又是热血上头,幻想一人一刀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年纪,在外面玩的时候总跟附近的泼皮无赖打架。

      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会天天不是跟爹爹学杀猪就是打架?
      一件正事都不做,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这女孩子家毕竟不比男孩子,讲究的是温婉谦卑,屠小姐小小年纪就如此口无遮拦,无所顾忌。才第一天上学就与严三公子起争执,下重手将其打伤。”

      沈真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一回忆起严三那被打的半死不活的样子是火气上头。怒道:
      “沈某原是想,这外界以讹传讹算不得真,您家在这淼城也算是有头有脸,屠小姐也不是出自什么破落门户,所以才应允了这读书一事。如今看来,不如让屠小姐在家里陪伴夫人两年再考虑学堂之事。”

      此话一出,屋里三人俱是一愣。

      “是他腌臜又怎能怪我?”屠韵不敢去看季简的脸色,只瞪着沈真,“先生为何不问他的错,单单只说我的?”

      “之前从未出过事,今日屠小姐始一来便发生了这种事,这难道不是屠小姐的问题吗?”沈真的语气理所当然中透着不屑。

      “你…!”屠韵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五指攥紧,只恨不得把面前这张道貌岸然的脸挠个满脸开花。

      “先生的意思可是,韵儿顽劣不驯,惹下祸事,是我们家管教不到位的问题,有辱您的斯文了?”

      季简垂着眼睑,手指摩挲着茶杯沿,声音又缓又轻,神情晦涩。

      沈真心下一惊,这淼城谁人不知屠家季夫人是个不好相与的。
      屠韵一个姑娘家家让她教的一身反骨四处惹祸,那屠夫也是个惧内的。一来二去的,季夫人母老虎的名声传的是越来越吓人,甚至能让孩童止哭……

      思及此,沈真脖子一缩,底气先少了三分,连忙补救道“沈某是觉得啊,屠小姐毕竟年岁还小,就算要上学,也应该再等两年,不急于这一时啊。况且……”

      “况且?”

      “这……,严三公子伤的挺重,沈某毕竟也要对府主有个交代不是?” 沈真勉强挤出来个难看的笑容。

      季简沉默地看着手里的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抬起眼睑,视线从沈真身上划过又落到了屠韵身上。
      屠韵五颜六色的小脸“唰”一下就白了,嘴唇抖了抖。但季简什么也没说,又轻飘飘地转走。她对着沈真道了声谢,说是再思虑思虑,就让李妈妈把他送了出去。

      沈真前脚跨出了屠家的大门,松了一口气,感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等到反应过来自己的想法,不觉心生鄙夷。
      不过一个小小的屠户家,还真把自己当成这淼城的大老爷了?自己可是清清白白读书人,这般忌惮他作甚。

      呸,晦气。

      他可还得赶去给严府主赔罪,没工夫与这妇人和小泼皮纠缠。
      ————————————————
      这边屋里无其他人,就剩屠韵和她娘,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空气凝固了一样让人窒息。

      终于,季简一甩袖子起身,冷哼一声:“过来。”掩住嘴轻咳了几声。

      屠韵伸手想要去搀她,被毫不留情拍开,只得惴惴不安地跟在后头往外走。

      “跪下!”

      屠韵“噗通”一声双膝触地,眼睁睁看着她娘从李妈妈手里接过了那根立下无数战功的戒尺。

      “我问你,我怎么告诫你的?”

      屠韵下意识地蜷曲手指缩了一下,又遏制住躲避的冲动伸直了,白嫩的小手端端正正摆在戒尺下面,宛如待宰的羔羊。

      “昨日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今日出门我又是如何叮嘱你的?”

      “上学第一天就与人打架,被先生亲自送回来,退学?!屠韵,你好大的面子,好大的本事啊。”

      季简拎着戒尺,每斥责一句就狠狠落下一尺在屠韵掌心。

      ——读书是立人之本,往后每日夫子布下的功课都要按时做完不可偷懒,我会检查。往哪看呢?我的话你都听懂了吗?听懂了就回话。
      ——听懂了娘。

      ——既然开始上学学习道理了,就要学会三思而后行,冷静自持,切莫再与人发生争执,横生事端。
      ——我知道了娘,李妈妈都说过很多遍啦,我会尽量安分的!

      屠韵突然想起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蹦蹦跳跳跑到街角,拐弯前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季简依旧站在院子门口,遥遥注视着自己,发梢衣角被大风吹的乱飞,细弱的身子仿佛随时会被刮走,霎时就能消散不见了一样。

      季简身子不好,打她却从来是不含糊的。仿佛早上她在街角看见的憔悴身影只是错觉。

      屠韵唇角一点点绷紧,瘪着嘴笔直地跪在地上,不闪不避不回话也不开口争辩。

      季简看着屠韵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是越骂越气,一时间气短头晕,踉跄着被李妈妈搀到一旁的石凳上。接过一杯热茶,喝了两口,闭了闭眼缓了一会儿才道:
      “明天让你父亲带你去与沈先生和严家赔罪,再去上学。”

      屠韵猛地抬头:“我不去!”

      “你不去?你不去你能会什么?”
      “啪”季简将茶杯狠狠拍在桌上,起身一巴掌甩在了屠韵脸上,脸色青寒:
      “给人当一辈子烧饭婆子?还是与你爹一样窝窝囊囊的在这破地方做一辈子屠夫?”

      屠韵被打的头一歪,白净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五个红色的指印,咬了咬牙又一字一顿地顶了回去:“我说我不会去道歉。”

      再说做屠夫又有什么不好的,家境殷实,吃穿不愁,还会被人敬畏。
      至少她爹就只怕她娘,出了这个家门,外面那些人都要对她爹礼让三分。

      季简回身反手又是一巴掌,近乎尖叫道:
      “你还有脸顶嘴?”

      她的手劲本就大,这一下抽的也没了收敛。屠韵感觉脑袋旁边仿佛炸了一个蜂窝,耳朵里嗡嗡的响,脸上又麻又疼,眼角泛出了生理性泪花,满嘴都是血腥味。
      却半点没有要低头的意思。

      “好,好啊,屠韵你长本事了,我还管不了你了。”季简怒极反笑,点了点头。

      “李妈妈,你去把扫帚拿来,我倒要看看她的骨头能有多硬。”

      “夫人,这…”

      “去拿。”

      屠韵眼角余光瞥到李妈妈担心的目光,抿了抿唇。

      扫帚是用家里的几只公鸡母鸡掉的毛扎成的,能用来清扫灰尘,季简用来打屠韵也顺手,她十分喜欢。
      是每次屠韵惹她气急了都会拿出来的终极武器,也因此这些手扎的扫帚寿命并不长,季简每年都会用坏好几个,用坏了就重新编。

      家里的那几只可怜的鸡,总是逃不过被拔毛的命运。

      季简拎过李妈妈递来的扫帚,纤细手指滑过上面光亮的鸡毛,对着屠韵劈头就打了下去。

      “这一下,打你胆大包天,胡作非为。”
      “啪”
      屠韵被抽的腰一弯,又缓缓直了起来。

      “这一下,打你不知分寸,不通事理。”
      “啪”
      屠韵闷哼出声,被抽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痛感又掺杂着麻痒,冷汗猛地冒出来。

      “这一下,打你不知好歹,顶撞长辈。”
      “啪”
      屠韵感觉自己的后背似都没了知觉,难以抑制的轻轻发抖。

      季简手中扫帚再次扬起,屠韵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牙根咬得直泛酸。

      这一下终究是没再抽下去。季简随手将扫帚扔在地上,喘着粗气咳了几声,转身就走。

      李妈妈赶紧弯腰把扫帚捡起来,趁机小声劝屠韵:
      “小姐你呀,你就服个软,夫人心疼你,气消了就没事了。”

      “她才不心疼。”屠韵咬牙恶狠狠地说,“指不定是讲不出我的错处了才不抽的。”
      李妈妈紧紧皱眉,恨铁不成钢地“唉呀”叹了两口气,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摇摇头扭身走了。

      等到身后的咳嗦声越来越远,屠韵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的眼泪才堪堪落下来。
      抬手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两下,屠韵边小口憋气边忿忿地想:哭什么哭,没出息死了。

      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问理由,只要结果不是她娘想要的,只要别人找上门,就一定都是她的错。

      明明错的不是她,凭什么每次都要让她低头?

      屠韵眼圈发红,身上到处都疼,动都不敢动,只将抽气抽噎的声音憋在嗓子眼里,就那么僵僵地跪着。

      ——

      暮色将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长安城朱雀大街的宁静,道路两边行人纷纷避让。

      只见路的尽头两匹骏马飞掠而来,一位墨发玄衣、白皙俊美的少年一马当先,急驰而过。

      等到他们跑远了,街角茶棚里才传来了茶客切切交谈声。

      ——“刚刚那是解大公子?”
      ——“看那气质风华,应该是了,听说解大公子前些日子被送到京都大营历练去了,也不知何事,这么着急。”
      ——“只怕是出大事了。”
      最后这人抬手啜了口茶,摇了摇头叹息着说。

      不知何时,滚滚黑云压到了京都城上空,层层叠叠似翻涌的浪潮,沉默着层层推进。

      “吁。”
      解白糖猛地拽住缰绳,跳下马,将马鞭扔给在一边站着的小厮,拧着眉头大步跨进了府。

      管家一脸悲戚地候在门边等他,看他回府赶忙跟了上去:“少爷,夫人一直在念叨你......”

      解白糖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一路直奔怜香阁。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住了,他仔细理了理自己一路赶来略显凌乱的头发,又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地推门而入。

      门内有几个侍女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医。

      老太医看到他进来,收起手上捏着的银针,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头恭敬地说:“大少爷,您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解白糖一颤,勉强稳住心神,冲着老太医道了谢。
      等到侍女和老太医都退了出去,解白糖走到床边跪下,伸手撩开了帷帐:“母妃,我回来了。”

      帐内躺着的女子那么瘦,像一片枯叶一样躺在床上,轻飘飘的毫无生机,似乎一碰就会碎裂开。她的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死寂。

      女子眼眶里的眼珠转了转,看向了床边跪着的解白糖。

      于是解白糖强忍涌到眼眶边的泪意,颤着嗓子又唤了一遍:“母妃。”

      这是他的母妃,曾经因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素有京都第一才女之称的母妃。在他很小的时候会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还会教他打枣子。
      每次他犯错被父亲罚的时候,都会帮他说好话,会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糖糖很努力了,只不过还需要再努力一点。”

      是这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女子浑浊无神的双眼注视着他,颤巍巍地抬起干枯的手,似乎想要摸摸他。

      解白糖连忙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侧。
      女子轻轻地用手蹭了蹭他,唇瓣动了动,轻声问:“夫君?”

      解白糖浑身轻轻发抖,艰难地哽咽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父亲马上就回来,母妃。”
      “我是糖糖。”

      女子努力地瞪大眼睛分辨眼前的人。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屋里白光突亮,又快速黯淡了下去。风吹着窗纸,发出了“呼呼”的声响。烛火似是被惊动,颤巍巍抖了两下,弱了下去。

      “是糖糖啊。”女子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少年,她似乎有些失望,又把眼珠转了回去,看着屋顶发呆。

      解白糖端正地跪着,低声问:“母妃还有什么吩咐吗?”

      女子眼珠重又转回来,这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解白糖一会儿,裂开皲裂的嘴,叹息着说:“你若真是我儿子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刚出口就消散在空气里。

      却让解白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

      “出去吧。”女子抬了抬手。

      解白糖沉默地跪着,良久,惨淡一笑。少年瘦削的脊背似是被千斤重担压着,缓慢而恭敬地拜了一拜,起身退出房间,又跪在了怜香阁的院子里。

      八年前,他家破人亡,四岁大的孩子,和很多破衣烂衫衣不蔽体的人锁在一起,被拉到人市上,蹲在路边等人把他们带走。他长得好看,人伢子就说要将他送入青楼做个倌儿。

      彼时解白糖不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倌儿是做什么的。他感觉到周围人恶意的目光,只能将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索性后来他被买走,带到了一个大宅院中,沐浴更衣后见到了一位美妇人。女子打量了他白净的脸,干净的衣衫,温温柔柔地笑道:“既入了淳王府的大门,过去种种便忘了罢。”

      她又说:“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娘,对你视如己出。”

      四岁的解白糖记住了她这句话,八年如一日的敬她爱她,对她满怀感激。而这个女人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间屋子里。在弥留之际似遗憾似讥讽地叹他并非几出,连多一眼都不愿再看。

      解白糖恍如无知觉般,茫然地眨了眨眼,有水滴从脸侧滑下,越来越多。

      这场酝酿许久的大雨终是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轰隆轰隆”
      沉闷的雷声伴随着闪电劈下啦,倾盆大雨泼水般浇下。侍女和太医重又涌入了房间,端水的、递药的院子里人进进出出,似乎还有人在解白糖耳边说着什么。

      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接近子时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只是连绵地落,老太医面色沉重地推开门走出来。

      他开口说:“淳王妃薨了。”

      解白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的声音,他的脑子里什么东西在轰鸣,响得他头痛欲裂。

      这一年解白糖十二岁,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人。
      那也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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