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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逢彼之怒 ...

  •   已至中局,我的手拈着黑子悬在空中,几度撤回手,心思全在棋局中。我近来得空也不去歌舞夜宴了,只进宫来与大长秋下棋。就算是穿着那身并不舒服的朝服,我也能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这样我每一天都过很忙,奏章都得批到深夜,累到再也睁不开眼。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明白原来痛苦就是痛苦,它无法被忽略,也无法被抹除。

      忽然我灵光一闪,一手枷吃,救了一角的黑子。

      大长秋拱手作揖道:“恭喜殿下神来之笔,我甘拜下风。”

      我撂下了掌中已经捂热的白子,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出屋内燥热,额上颈间已经都出了薄汗。于是命人开窗,风裹挟这雪,三三两两吹进来,化在棋局中。

      我的手在此刻却反常地抖起来,背过身方才问他:“既然我赢了,有一事想问你。”

      大长秋听了此话,大笑道:“原来殿下苦练棋艺还是为此,好,那我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吩咐人都退出去,走过去将窗开到最大,风雪声很清亮,在我怀里乱闯。

      “我的父王是怎么死的?”

      其实这句话问出之后,我已经不想听大长秋的答案了,我满心想着的都是眼前皑皑的雪,它们美到让我不想再做这个公主,美到让我想死。

      我一把推开门去,却见早已埋伏好的羽林军将这里重重围困,而母后却在此时,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原来她没有病,自然也不用喝药,还可以躲起来盯着我的每一步行动。她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亦如她生我时也不给我任何理由,弃我时也不与我说一句话,一贯是这么蛮横不讲理。

      “谁告诉你的?”母后在质问我。

      “这重要吗?”我发疯似的笑起来:“谁说的真的重要吗,难道你杀了父王还不够,还要杀更多的,那干脆杀了我好了,如今我也知道了!”我的声音里含着血泪,可她仍旧不为所动,继续逼问:“是不是慕容晓?”

      我只觉得荒谬,不再与她说话,可母后突然揪住我的衣服,将我拖出去,就在太监的值房外,命我跪在地上挨杖打。禁宫中的红墙绿瓦都埋没在皑皑风雪里,泪痕在风中像是刀子一样刮着我的脸,身后行刑的刑具已经将我的血洒在雪地上,它们开得那么美,像是凛冬里的寒梅。

      “说不说,你说不说!”

      我不是不痛,只是太想死了,仍旧咬牙坚持着,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死了。我这样劝说着自己,直到母后从执刑太监手中夺过了杖子,一下下重重抽打在我的脊背上。这天地好像颠倒了一般,我紧攥着双拳,盯着眼前的梅花瓣,它们盛开着,绽放着。

      母后忽然停下手,我也再撑不住,身子仄歪跌在雪地上,只喃喃道:“怎么……还没有死……”

      我忽然在想后世史书会怎样描述这样平常的一天,今天只是风雪大了些,只是我赢了一局早就能赢的棋……只是有一个人会死在她母亲杖下。

      “本宫今日来,本是来宣旨的。”她将半死不活的我提起来,我这才注意的太监双手捧着明黄色的绢绸。我痛极了,一心只想昏过去,只是笑着,身子疲惫的很。

      她见我这一副模样,很是厌恶,将我又丢在了雪地里,后背埋在雪中,我竟好受了不少。

      “念给她听。”

      “奉天承运,皇后教曰:自古帝王继天承命、抚御疆土,必建立元储、以绵宗万年国祚。本宫夙夜在公,宵衣旰食。仰为祖宗天命昭彰,付托至重,承祧衍庆。有女玹婉,天资粹美,膺服百工,于平乱扶正立有大功。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靖怡二十六年十二月七日、授玹婉以册宝,立为太女。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兹命太女持玺升重华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太女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册封令旨,儿臣如今还要接吗?”我仰面躺在地上,笑着问她,随手在身边抓了一把染红了的雪,朝着宣旨的太监丢了过去:“你说呢,我是接还是不接?”

      母后大约是气急了,拾起杖子又要打,方才那一通杖打,打得毫无章法,腰上也重重挨了几下。我只是求死,其实早就不行了,她让人再将我拖起来打的时候,不过两下,我口中已经淌出了鲜血。粘稠的血拉得很长,很快拖到了雪地上,这很好。令我难受的是抽气的时候,将鲜血倒灌入鼻腔,那种辛辣酸涩的感觉,真是能让人难受到落下泪来。

      撕心裂肺,痛楚彻骨?其实打到最后,我早没那么痛了,甚至还有点舒服,像是折磨终于到了尽头。我想,我昏过去的那一瞬,应该是笑着的。

      再醒来时,我已经被搬入露华殿,安置在床榻上。周围器物摆放得这样齐整,一切紧紧有条,真的很想都给它们破坏掉,想看它们陷在火里,爆裂开来。这样想着,隐隐竟有快感。

      母后见我醒了,没有再打我,我竟有些失望,于是从塌上爬起来,过去跪在她面前:“母后装病这几月,想必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吧。儿臣只求母后留下新政,且看成效。儿臣是甘愿一死的,儿臣活着便要替父王报仇,儿臣唯有……唯有一死……”我哽咽着,恢复后方继续说:“望母亲好好保重身体,今后再也不用诈病来对付儿臣了。只是请让我死得痛快一点,我从不曾求过你什么,只有这一件事,请母后成全。”

      母后不为所动,只是说:“本宫不让你死,你死不成。”

      “生,我不曾自主过,至少死,谁拦不住我。”

      她显然有些不耐烦:“本宫说了,你死不成。”

      我不知她这话是何意,只见她拿出了一个雕刻着秘纹的小木盒,将我的手臂拽起来用桌上的匕首划开了一个小口子。这样的小伤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不过是皱一下眉的事,此时却见一只米色的小虫从盒中探出头来,直直掉落在胳膊上,迅速朝着伤处殷红的血蠕动过去。

      事出突然,我脑中全然空白,胳膊给母后拽着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虫子钻入我的伤口。我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恐惧到尖叫连连,直到血腥味再度翻上来,将胳膊从母后手中抽回,我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母后冷笑道:“听说过吗,生死蛊。”

      生死蛊,顾名思义,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蛊母能操纵蛊虫来控制宿主,最奇的在于此蛊求生欲极强一旦察觉到宿主自杀的念头,便会施加痛苦的训诫,想死也不能。是鲜国秘物,我曾听说过,只是这样的东西,太过奇异,我只当做故事听过,绝不会想到这东西种在我身上。

      “求你杀……啊!”

      话还没说完,此时的我已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身上有如千万只虫子在撕咬,痛入骨髓,却无法昏厥,成就了这无休无止的折磨。逐渐眼中也不可视物,连耳中都朦朦胧胧听不清了。唯有令人疯狂的恐惧和痛苦,在我的身上滋蔓。这样的折磨之下,我腹中呕出许多酸液来,我再也咬不紧牙关强忍,只得张口求她:“母后,儿臣知错了……停,停手……”

      第二日清晨,我从梦中惊醒,看天色五更已经过了。我在慌乱中发现这不是我的公主府,也终于想起来昨日发生的事情。严冬,霜雪,天好像更冷了一点。

      起坐穿衣照例是有人伺候,没有早膳,早膳要去露华宫吃。我坐不下去辇,只能一步步踉跄着往前走,第一次觉出甬路是这样的漫长,宫室是这样的闳大,让人走入这禁宫就感到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

      我到露华宫的时候,母后还没下朝,于是站在廊下垂手候着。

      “听说了没,废太子和大公主都要离京了,你说太女殿下怎么不去早朝,反而在这里站着,这可是她天大的喜事啊……”不知是哪里传来的话,让我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头往下顿了顿,茫然四顾,好像这句话是很久之前听到的。

      风雪凄凄,昨晚想必是下了一夜,今晨初阳升起时,除去枝丫上还挂着雪,地上都已被宫人扫除干净了,像是宫里从没落过雪一样。那些扫起来的雪会运到哪里去,我忽然在想。寒天里站得久了,是先从脚趾开始失去知觉的,试着动一动,像是给刀割了一样痛,像是刀割一样痛总好过用刀割也不痛,可这一切似乎又都是徒劳的。

      我想着寻常人家,大约都不用起这样早罢。先前和师父修习武艺,也是五更不到就要起,站在院子里抬头就可以看到日月。天色陪着我从暮暮青灰变得灿烂辉煌,那是肉眼可见的变化,很神奇,好似在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后来回了宫,我还要五更上朝。随军征战更是没有睡好的时候,常常夜半拔营。今日,倒是我数年来起得最迟的一次。

      “儿臣……不,罪臣叩见母后,请母后发落。”

      远远看见母后,我便跪了下来。我想起那看不见,听不到,呼不出声音的滋味,衷心是怕了的。除去怕,更多的是厌恶和恐惧。这些情绪都是针对我自己的,我厌恶我自己,我是一个怪物,身体里有一只操控我的蛊虫。而操纵蛊虫的人,不是我的仇敌,不是记恨我的人,而是生我的母亲。这终于能顺她的意了罢,从此以后我只是一个没有本心,只能对她俯首帖耳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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