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倾城》繁华如烟

1、归哉归哉

　　第一章振振君子

　　青石小径从御花园中一路铺就开，一女从花丛深处款款而来。如青蛇扭腰，如白凤起舞，美不胜收。一袭素白褙子穿在身子外面，她的衣襟敞开，露出雪青色里衣。她有着极柔美的身段，还恪守着女子谦卑的礼节，微微颔首，浅浅低眉，辨不清容貌。想来，肯定不会差的。

　　走到坤宁宫外，御前的徐常侍恭敬地叫住她，大梁的公主，秦玹妍。

　　“嗯。”声音是从鼻腔飘出来的，她又问：“母后下了朝，怎么还在这里，快两个时辰了吗？”

　　“日子将近，皇后心情不好，殿下是知道的……”徐常侍话锋一转：“殿下是打御花园来的？”

　　“徐翁连这个都知道，可是神了。”秦玹妍笑道：“春日里景色不错，为的是浴佛节献给佛祖的圣画。想着母后素日忙于政务，那里能亲自侍佛。唯有佛前不讲财力，只讲心意，这圣画唯有出自秦家儿女的手才好。做女儿的，自然要为母亲分忧。”

　　“虽是如此，可是娘娘前日要殿下议的奏章……”

　　“这有什么。”秦玹妍高声打断道：“都是母亲英明神武的决断，自然是极好的。”

　　秦玹妍抬起头，仰视着面前飞凤丹墀，想着也不用和这些人多说什么。于是缓缓笑着摆摆手，不叫常侍去通禀，拾阶而上。看来，这已是她与至尊之间的常事。

　　那略带病态的面容和她母亲如出一辙。徐常侍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却好像失掉了什么，只余下些许花香衣香，幽幽萦绕。

　　徐常侍被自己的痴念吓到，殿下哪里是一腌臜阉竖可以觊觎的，断是不能再想下去。那澄澈的天色，可真好啊。

　　秦玹妍常年戴着幕篱，素不见外人，即便宫中大飨也只在屏风后面坐着，当众鲜有露面。就是他一个御前的人，也没见过几次乐仪公主的真容。二人就算有些私交，也是托下人们动作。难怪他有这样的反应。

　　秦玹妍却没有心思想这些，她母亲自然比一死太监重要得多。她一路走，一路想着母亲枯坐在殿内的原因。她自然知道是为何，不然她也不会来。

　　秦玹妍从侧门进去，走到殿上，挽了挽袖边，预备行礼。

　　殿中有一中年女人坐在龙椅上，眉头深蹙，似有隐忧，那便是秦玹妍的母亲。

　　秦玹妍走进了，才发现奏章只是零零落落地摊开在金案上，母亲的目光并未在聚焦。

　　如此，已经两个时辰了……

　　秦玹妍敛去嘴角噙着的笑意，站定福身道：“母后万福。”

　　皇后舒展眉头，“妍儿，你来了。”

　　“儿臣知道国事艰难，只是妹妹……”

　　“叫秦玹毅送她去藩国。既然秦玹毅认为秦玹婉已经冠礼，不宜养在宫外，就直接送她去之藩。”

　　“这，这……”秦玹婉似是犹豫，似是为难，只有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被掩藏在阴影里，但戏还要做足终于跪下恳切道：“母亲……妹妹也是摄政王的骨血，于情于理……”

　　皇后语气陡然一变，道：“没想到你也不听本宫的旨意了，此事毋庸再议。”

　　皇后俯视着秦玹妍，一步步走下去，深重的威势压在秦玹妍肩上动弹不得。秦玹妍慌了神，跪下去张口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被皇后扶起，她只好谢恩。

　　“倒是你，本宫想着，既然本宫开了女主天下的先河，你也该上朝替本宫分忧了……”

　　正当此时，殿内传来了太监的声音：“太子殿下求见！”

　　“怎么，哥哥也来了？”秦玹妍站在皇后身后，狐惑地望着。

　　“不见。”皇后再度蹙眉，一把甩下了凤袍的袖子。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闯进大殿，毁了这一出母慈女孝的好戏。只见他锵然一跪，如金玉碰撞作响，“见过母后。”

　　“你竟敢闯宫，放肆！”

　　这下皇后发了怒，才发现原来秦玹妍和皇后没那么相像。皇后和秦玹妍不同，容貌早已是她可有可无的装饰，不需人留心与赞美。更何况皇后曾经的美貌，历经岁月钩沉，与春芳甫绽自然不足比。只是母女亲缘，一眼还是可以看出来。

　　“请母后三思。”太子不肯相让。

　　秦玹妍既是来做戏，再演得像一点又何妨，便也跪下：“请母后三思。”

　　“你既然要她回来，便叫她安生带着。待群臣议定了，去她的封地便是。”说完，皇后当即拂袖而去，只剩下二人跪在空荡荡的坤宁宫。

　　秦玹妍方才听着秦玹毅那么一跪，虽然有些意外，光听那声一定很疼吧。疼就对了，疼才让人记忆深刻，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几近颤栗的快意。面上却是眼眸波底微微一颤，很是为难地唤了一声：“哥哥。”

　　“你先走吧。”秦玹毅也不看她，温热的掌心推开了她那一双柔荑般的手。明黄色的服饰，耀眼的光辉晃了秦玹妍的眼。她在须臾之间愣了下，片刻既已回神。

　　“哥哥……”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先回去。”

　　毫不逾矩的客气，咫尺也作天涯。秦玹妍知道戏演得过了火也没什么意思，再次福了福身，说道：“遵命，哥哥保重，”便轻轻地走了。

　　秦玹妍身上好像总有几分闲愁似的，身形也愈加缥缈。前来接驾的婢女递上幕篱，薄纱轻飞虚晃，素白的衣裳上飘出一段幽香，让人望而生怜。

　　皇后威严不可冒犯，太子做了皇后多年傀儡，早已无意朝政，待人也总是疏离冷淡。秦玹婉能引得她这个哥哥出山，时局确有一定变数。

　　但那又如何，秦玹妍这样想着。她自己在小事上总不放松，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又总是这样谦恭示弱，深得强势母亲的喜爱。就算是宫里下贱的奴婢，也觉得她是位好心肠的主子。

　　一出了乾清门，秦玹妍脸上的笑意却掩藏不住了。一开场就闹得这么难看，想来这个妹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血统又如何呢？母亲若是不喜欢，再尊贵又有何益。

　　恨归恨，她的确很好奇，秦玹毅的宝贝妹妹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与此同时，京郊深处。

　　“殿下，该更衣了。”新拨来的宫女怯生生地唤回自家主子的思绪。

　　“哦。”女子仰起了脸，她是秦玹婉，梁国皇后的幺女，生了张绝世妖姬般的好面孔。

　　她的目光大略扫过了所有礼服。面对着似乎从不曾经历过的尊荣，她竟有几分拘束。突如其来的头衔和身份，更是让她难以自处。

　　“你们退下吧，我自己换。”

　　其实她哪里懂得这些衣冠的穿戴。

　　宫女还好没像她这般昏了头，又提醒了句：“殿下若是回了宫，在正式场合，莫忘了自称……”

　　秦玹婉起了身，苦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是不适应啊。也不再坚持，随便由一众侍女摆弄。随着带着温度的衣衫一件件剥落，秦玹婉回到了人最初的那般模样。虽然是赤条条的□□，却再不闻哭声。

　　而一件件繁琐穿起的，却尽是薄凉。纵然那颜色比夕阳尽头的火烧云都要灿烂，比人血更为殷红。可它却不会有夕阳的余温，人血的炙热。

　　七年了，对她而言，故乡已成他乡。对故乡，她既有期待，亦有怨望。回顾他乡，她仍觉得是一场噩梦，细细想起的都是不堪的耻辱和无边的怨恨，她不知道她学到的和失去的究竟哪个更多。在复杂的情绪里，她想到所有的爱恨今后都会有报偿，于是打了个寒颤。

　　乌发还未绾起，随意地洒落在茜素红礼服上，说不出是飘逸还是轻浮。这样正的颜色却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圣洁，反而添了几分炽烈妖气。

　　梳妆完毕，秦玹婉回身对着宫女们浅浅一笑。即便是不经意间的流露，也可以妩媚至极，妖而无格，却要人刻骨又铭心。

　　如此美貌，天下无双。

　　在这无君主的梁国，此女更胜妖娆，当真是坊间传闻的美人皇室。这议论褒贬参半，讽刺艳羡各不相同。毕竟在世人眼中，无男主的国家何存于乱世？一女后竟可服众，不免可笑。

　　而梁国却在风雨飘摇中不动如山，二十三年来国力日盛。女主秦氏不以君主自居，只以替储君代理国政的身份立于至尊，诏书皆称令旨。只是该归政的不归政，去慈宁宫颐养天年，更何况外界都传闻秦暮雪不喜欢太子，屡次弹压，这皇位未必能落在她儿子手中。故此，她的一子两女备受关注。梁国最后会归男主，还是归于女主，亦是内外朝臣揣测议论的话题。

　　所以秦玹妍生出对皇位想望，也不稀奇。

　　秦玹婉此刻还不懂这些，她只是坐在闺中，惴惴不安地期待着前路。她突然很荒唐地想要一场倾覆天地的大火，送她归去。她想要双目被火光填满，全身为着毁灭而震撼。这种莫名的情感席卷，让她激动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钟鸣之声已然奏响。秦玹婉带着她的飘飘衣袖，袅袅裙摆，走过的尽是岁月的了无情意，踏上的是一场血肉堆砌的华丽庄严。

　　秦玹婉踏入皇城禁苑，行至宁寿门，除去宫女太监，皇极殿外的宴席上已经站着一人。那人一身五龙衮服，九旒冕冠，秦玹婉自然认得那人是谁，脸色却瞬间白了两分。

　　那年她还不及十岁，她第一次从这人身上领会到，人世间极精巧的算计。但她还是笑着，做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行礼道：“太子哥哥。”

　　多年未见，秦玹毅自是激动不已。于是走到秦玹婉身边，引她入座。

　　“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姐姐今天来吗，儿时不常见她，如今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秦玹婉试着扯开话题，她讨厌秦玹毅坐得离她这么近。亲手推她入地狱的人，如今还能在这里摆出一张伪善的嘴脸，不愧是皇家里的人。她笑不出来，只能偏过头去。

　　“皇后驾到！”

　　太监高亢怪异的声音救了场，二人纷纷起身，一道跪下：“母后万福。”

　　皇后狠狠睨了秦玹毅一眼，也不想理这兄妹二人，随意说了句：“免礼入座吧，一家人无须如此多礼。”就先落了座，目光不曾在秦玹婉身上有片刻停留。

　　一切的期待落空，秦玹婉将指甲掐在掌心里，却还是觉得不够痛。她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要自己出宫的是太子，将自己送出宫的是母后。她受的所有罪，她不信母亲一无所知。可母后却不提起，亦不在意，连戏也懒得，这便是她七年来的想望？

　　自父王死后，她便是孑然一身了吗？

　　秦玹婉听不进礼官的祝词，只是皮笑肉不笑，与敬祝之臣一一酬酢。这不能幸免的身份地位，让她成了一个木然的美人。

　　恍惚之间她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众臣工谄媚的嘴脸，母亲冷漠的表情，日后的储君之争，不知还有多少算计谋划在等着自己。

　　秦玹婉在舞姬悠游曼舞时走了神，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个人缩在一角，即便不挨打也能吓得她瑟瑟发抖。

　　“公主？”

　　回过神低头一看，手上金樽已然略变了形状。秦玹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让人撤下酒樽，斟一盏茶来。她已经不清醒了，不能再喝了。

　　礼乐笙歌中，推杯换盏间，好一派靡丽繁荣。这一锦绣太平之下，却掩藏过多少轮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阴谋。

　　权位与名利当前，即便是面对血亲也会露出獠牙，人的欲望和贪婪在这片繁华靡途上一览无余。

　　秦玹婉眼前的这一隅虚伪的安乐，无聊到让她生出许多哀凉之思。七年后的结局，竟只是在这里囚禁到死？

　　但是困兽犹斗，况人乎。

　　秦玹婉笑了，便是极近人间的光艳。她不是悲观的人，相反她很能适应这样的环境。于她而言，哪怕这一处就是绝境，能有这么多人参与其中，一道陪葬，也不算孤独了。

　　一曲又罢，忽然有臣子提议：“皇后千岁，适此良辰美景，若是公主肯助兴一舞，当是臣等无上的荣耀。”一语落地，一阵风扫过，全场默然无声。

　　秦玹婉没想到歌舞助兴还有自己的事，有意思的事来得这么快倒是出乎意料。秦玹毅起身要拦，却听皇后说：“不就是一支舞，秦玹婉你会吧。”

　　会啊，当然会，她还当过舞女呢。不少人贪婪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流连，让她欢喜的很。秦玹婉很想这样回话，却还是忍住了。

　　不就是跳舞吗，她又不是不会，也不怕给人看。秦玹婉拽下了愤怒的秦玹毅，自己站起来说道：“儿臣不才，献丑了。”

　　随即她欠身下去更衣。她不知道自己刚回来就被摆了一道下马威，是谁的意思？秦玹婉知道自己不受母后待见，不然也不能等父亲摄政王刚一晏驾，就把自己送走。但如今到底是谁做的局？是太子吗？都说是他要母亲送自己走的，还是至今都没有出场的姐姐？

　　秦玹婉没有一点头绪，她突然发现，如今回到了家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

　　席上莺歌燕舞不断，但秦玹毅紧皱的眉头和皇后冷漠的神情，让所有人都难再有雅兴。众臣工面面相觑，纵使是天下最美味的宴席，也吃不进去了。

　　秦玹婉再入席时，换了一身靡丽的衣装，微微颔首，抬手回眸间，宦海沉浮半辈子的年迈老臣都看得痴了。

　　其实秦玹婉穿不惯礼服，它服制端庄呆板，和这里的宫殿一样方正又严肃。她自觉和这里，和那位至尊格格不入。

　　指尖一撩碎发，笑靥迷人，亦要众生为她一人所倾倒。

　　“本宫似与阁下见过。”秦玹婉上台来才看见故人，于是朝着那位年轻的乐师一笑道：“凤舞，阁下会吧。”

　　“会。”男子低着头，只看手下的琴弦。

　　秦玹婉的舞，是自信他人是寻不出一点错来的。她看得见自己的美，也要让所有人惊艳，用最华丽的舞曲，占尽女人能拥有的所有风采。

　　在飞扬的鼓点中，她出尽风头，舞出红尘四合，展现一段盛世的宏大气魄。

　　秦玹毅却没有任何趣味，他不懂为何秦玹婉要上台，这原本只是一场羞辱，她如何自甘沦为下贱？男女终究不同，男人在宴席上跳舞，是主宾之仪。身为公主，作为女子，她的美不该被臣下赏玩。公主的以端庄为贵，不以放浪而沽。但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殿下？”太子妃轻唤。

　　“无事。”秦玹毅坐不下去，起身独自离席。

　　他茫然地在宫中游荡，恍然间不知走入何处偏僻杂园，风在秦玹毅面前吹出百媚，落花残瓣毫不吝啬地抛洒在他肩头足下。他惯是欣赏不了残败之景，此刻却很是戚然，不详之感尤盛，说不出缘由。

　　秦玹婉的归来，打乱了群臣押宝的如意算盘。本就不太平的梁国，如今更加混乱了。

　　一舞终了，风荡起秦玹婉的衣角。再回身时，席上已经少了一人。她不知道秦玹毅为什么要离开，是看不下去她跳舞吗？而她又为什么不能跳呢？跳舞本不是下贱之事，她出落高洁，跳舞不是俗媚，亦非逢迎，而是一场属于她的盛宴。

　　丞相出列，高声恭贺道：“公主殿下风华绝世，一舞动天下。实是天佑我大梁，天佑皇后！”

　　皇后依旧没什么反应，她喝完了杯中酒，和秦玹婉对视一眼，只是偏过头去问徐常侍：“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午时了。”

　　“摆驾回宫。”

　　秦玹婉走上前，一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上前说：“儿臣送母后……”

　　皇后回身来看了秦玹婉一眼，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请求。

　　“不必了，你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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