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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红桥会 ...

  •   禁鼓还没有敲第三下时,华安已猴在朱砂桥下了。

      冬日水涸,桥下薄薄结了一层冰,冷冷地映着护城河两岸的灯火零星。雪已经停了,桥边的荒草丛上仍有白白的一层,偶尔枯枝坠下,就发出一声低低的扑簌声。

      夜气凉侵,华安跺着脚,两只手都插在袖筒里,还是冷得哆嗦。花白的胡髭上结了两道冰棱,心里却是滚烫滚烫的。他当值之后,特别回家换了身衣裳。如今穿着的是刘氏新制的棉袄棉裤,藏青色的棉布面子,里面絮的都是新棉花。外面罩了件青灰色的圆领长衣,腰带束得紧紧的,特意将腰牌挂在外面。另一边挂着他的宝贝长刀。雪花铁的,磨了之后能照见人影,当年也不知砍过多少颗人头。他摸着刀,就觉得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觉得自己定能做个香芍娘子眼里的真汉子,大英雄。

      这样想着,等着,不知不觉眼前竟然亮了起来。

      梅园!

      华安激动地望着朱砂桥西的那片梅林。满堆霜雪的梅枝上忽然亮起了点点红光。那是些金瓜般大小的灯笼,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来,转眼照亮了梅林与朱砂桥。接着他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娇声软语。要怎样好看的小娘笑起来,才会有这般清脆,这般甜腻?

      华安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梅林那边的光景。然而他只看见了一片朦胧绮丽的红色,是灯光,也是雪上梅花的颜色。还有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形。他们走得是那样轻盈,又是那样欢快。金色、绯色、翠色的长长披帛在夜风中飞舞着,交织出华安从未梦见过的美景。

      香芍娘子……

      华安踉踉跄跄地朝灯光最盛处奔去。刚跑到最近的亮着灯笼的梅树下,他就被人拦住了。

      “你是何人,怎敢擅闯我家娘子的园会?”喝问的是个青衣小婢,双鬟上珠花闪亮,灼痛了华安的一双老眼。

      “我……我是香芍娘子邀来的。”他哑声道,怕小婢不信,又从怀里掏出那张泥金帖。帖子在他胸前贴肉捂了一日,熨得滚烫还有些汗津津的,连上面的墨子都有些晕开了。

      青衣小婢皱着眉看了泥金帖一眼,忽然咦了一声。不等华安再说什么,她劈手夺了帖子就开骂: “你这老不羞,从哪里偷了我家娘子的泥金帖?居然还拿到这里蒙混!”

      华安声辩说这帖子明明是香芍娘子遣丫鬟送予自己的。

      “送你的?你去河边照照,也配?”青衣小婢叉着腰,双眼斜睨着眼前的糟老头子。

      “红香园”的头牌香芍娘子,身价岂只百金?同她喝茶一杯,索费白银二两;听她弹曲一支,索费白银五十;若得与她同席把酒,一桌中等酒席算下来竟要两贯钱不只,而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这个机会。多少王孙公子,欲求一张泥金帖而不能。这个全身上下看起来不值几文钱的糟老头子,也配作香芍娘子的入幕之宾?

      这时又有几个穿红披绿的女子走来,听青衣小婢骂得爽利,也跟着嘻嘻哈哈笑骂起来。华安一边声辩,一边被她们用果子、瓜子什么的丢了满头满身,甚是狼狈。想要怒喝一声,像当年喝退突厥人那样抖一下威风,又看着几张脂红粉白的脸觉得舍不得。正无奈时,忽听见一声轻柔的制止:

      “青兰、秋容,你们在胡闹什么?还不快来与斛律公子传花吃酒!”

      解围的女子云髻高耸,蓬松松簪着一枝珠钗。浅紫色的罗衫敞开着,露出白色的单衣和当胸系的水红色襦裙。大冷的冬夜里,她肩上只搭着条不知是獭是狐的毛围脖,似有若无的露着一抹雪白的胸脯。一张脸红馥馥的,青眉弯弯,凤眼斜挑,竟是一幅将醉未醉的模样。

      华安抬眼看了这女子两眼,顿时觉得头也晕了,脚也软了。偏这女子还对他微笑:“好端端的,怎么戏弄这位老人家?呀,还不快赔个不是。”

      青衣小婢委屈道:“是这老不修找上门来讨嫌的。朱槿娘子你瞧,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偷来的泥金帖,他就拿着想进梅园了。”

      被叫作朱槿的女子取过泥金帖瞧了瞧,脸色微变:“这……这不是今夜的邀约?”又将华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眉尖蹙了又蹙,终于点头道:“也罢,既有泥金帖,你先同我进去就是。青兰,你先领他去把头面弄干净些。”

      青衣小婢青兰还要说什么,却被朱槿的眼神制止了。无奈只得噘着嘴,气乎乎地领着华安走进梅林一角。几棵梅树下用红绫围出一块地方,里面竟支着些盆架、熏笼。还有个烧得旺旺的碳盆,上面架着一只铜壶。青兰取了一只铜盆,将铜壶里的热水倒了些在里面。又取过一只木匣,打开来里面有三个格子,一格雪白,一格豆绿,一格绯红,都是极细腻的香粉。华安在盆里把手涮了涮,又将老脸抹了一遍,看着青兰手中的匣子就讷讷道:“这……这些香粉,就不用了罢?”

      青兰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果然没见识。什么香粉?这是澡豆面子。您老人家快些将头脸弄干净些罢,我还要去前面帮忙呢。”

      华安只好挑了一撮白色的,在掌心里一搓,又朝脸上揉了揉,果然觉得几年的老泥都要搓下来了,还透着股香气。青兰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件锗红色团花长衫叫他换过,那衫子也是香喷喷的。他老脸一红,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却又觉得这才叫风流快活,不是花几个钱去花枝巷那些黑洞洞的小屋里能享受到的。

      梳洗完毕,青兰领着他走到梅林中灯光最盛的地方。那是一片林间空地,花树间以红绫为幕,张起了一座花棚,摆了一席酒菜。灯光如星,梅花似雪,棚下的人美如玉。那霞衣绯裙,一手捻梅枝一手执金盏的绝色女子,不是香芍娘子又是哪个?

      原本华安觉得中元节那一瞥已是勾魂摄魄,如今当面见了真人才知道什么叫神魂飞上半天天。他嗫嚅着,不知道自己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想将泥金帖呈上去,又想起已被那朱槿娘子收去了。他在席前痴痴地站着,眼望着那张艳若桃李的粉面,等着那双勾魂的美目朝自己看上一眼……只一眼就好,只一眼他觉得今夜来的就值了。

      香芍却不看他,只看着身边端坐的少年。她的眼睛一亮一亮,像最深的池塘,满蓄着春波样温软的情意。若得她这样一眼,别说是华安,整个长安城不知会有多少王孙公子会销尽千金,醉倒花下。可惜那紫衣金冠的少年却无动于衷,只管把玩手中的酒盏。

      还是朱槿先发话:“不知今夜除了斛律公子,春芍姐姐还请了哪些贵人?”

      春芍双眼仍在情意绵绵地看着紫衣少年,声音却是冷冰冰的:“红桥立雪,梅园夜饮,如此风雅之事,除了斛律公子难道还其他人消受得起?”

      朱槿掩口一笑,将手中泥金帖递上:“可是巧了,这位老爷子也拿着一份帖子呢。姐姐认认,可是你的手笔?”

      春芍接过泥金帖瞧上一眼,脸上一白,神色居然十分委屈。一双明眸望着紫衣少年,竟要盈盈滴下泪来。

      “春芍鄙俗,下笔粗陋,却也是真心一片。斛律公子却为何要将春芍亲笔的帖子丢给那些不相干的人?”

      斛律公子一怔:“香芍娘子色艺冠绝京城,泥金帖出众人争羡,我自是珍藏都来不及的。想来是今天出来匆忙,不知何时遗落了。我与娘子赔罪一杯,可好?”

      “不,不,这帖原本就是娘子差人与我的……”华安搓着双手,想要证明自己并非那些不相干的人,声音不知怎的却是又低又哑。他急着朝春芍望去,却只见春芍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

      “这位老丈说话好生有趣。这帖子是我亲手写了,用蔷薇香熏了,用紫金泥封了,昨天才遣小婢送到斛律公子府上的。斛律公子也是应邀而来,怎会与你有什么干系?”

      说着纤手一扬,那被华安珍之重之,在胸口熨了一整天的泥金帖就轻飘飘落到雪地上去了。香芍娘子笑语如珠:“一张帖子,落在俗人手里也是白白腌臜了。只有下帖请来的人才是要紧的。斛律公子今夜既到,这帖子曾被什么不相干的人拿去,也是不相干的了。”说着自取了玉壶为斛律公子斟酒,又笑盈盈传梅饮酒取乐。

      梅花树下香风萦绕,娇语如莺,大家都在侍奉斛律公子,都是恭维香芍娘子,再没有谁来搭理两眼发直的华安。最后还是青兰看不顺眼,跑来搡了华安一把:“知道没趣就赶紧走罢,还赖在这里等娘子赏你酒吃么?”

      华安如梦初醒,呆呆地去地上拾起泥金帖,到底还是恋恋不舍地揣进怀里。青兰见了,笑骂了两声“老色鬼”,又搡他出去。他跌跌撞撞地走着,脚下软软地的,每走一步就觉得再走一步自己就要倒下来,却到底还是走出了梅园,走过了朱砂桥,一直走到冷清清的大街上。冷风从他半张开的嘴里灌进肺里,让他疼得只想缩成一团。

      这一刻,他无比想念热辣辣的烧刀子,想念花枝巷黑洞洞的小屋和涂着血盆大口的金花姐。这些才是他真正能够拥有的,而不是春芍娘子,不是随一张泥金帖从天而降的无边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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