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吃糖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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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因为日子太大，规矩太多，大人尚且好办，索性拿出一副永久式喜气洋洋的神情，见谁都说几句新年好/发财/考大学之类的吉利话，便也行了。孩子们就不同了，因着从早到晚都有永远歇不下来的放炮声，每家每户都要定时定点完成新开年的所有规矩，错了一点半点，可都是整年的祸患，哪怕是夏天雨水多了些，都要归结到正月里没做好某某事上面去，小孩子们经常是感受不到太多乐趣的，不能瞎玩，还要时刻受着束缚。
到初二就好很多了，没了那些不能动刀子剪子,不能轻易说一些特定字眼，不能玩水还不能往外丢垃圾的规矩，再加上村里有许多归娘家的外嫁女儿，大多带着孩子一起回来，于是前村后邻就有许多新鲜面孔，许多新玩伴。
方月年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也不怕冷，趁大人忙碌，自己捡了瓦檐下落下来的几节冰凌，跑到后门一处夹巷蹲着耍子。冰凌不算粗，但冻得牢了，粘手，他搓着冻到没了知觉的手，一个人搭桥搭路，正玩得高兴，就听见有人在巷子口外面哭。
大正月里，哭是顶顶不吉利的事，方月年觉得好奇，听了半天那人也没歇，就攥着冰凌跑了过去。
这人他不认识，是个年岁看来比他大了不少的姑娘。
站着瞧了半天，方月年才终于被注意到了——那姑娘脸本来就红，这下臊得更红了，揉了揉眼睛，“你是哪家的？”见方月年歪了歪脑袋没接话，她吸了吸鼻涕，指着他的手说：“你不冷啊？”
手早就开始发棉乎了，对这种麻木的刺痛，农村孩子都不陌生，不过方月年还是扔了冰凌，在棉裤上擦了擦手，说：“你哭什么？我奶奶说过年不能哭。”
姑娘扑哧一声，鼻涕又出来了，“你个小家伙懂什么？”
她看着也就七八岁，竖着勒得过紧的两个辫子，绑成一节一节的，一脑瓜子花里胡哨的发夹子和头花，两只眼睛都哭得通红，可看着来了个多管闲事的小不点，还是摆出一副年长孩子的谱，走到方月年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月年正犹豫要不要说，小姑娘的脸色就变了。
“你个死小丫头跑到这里来了！”一个烫着时髦的卷发，穿一身白棉袄花棉裤，出奇丰腴的女人风风火火地杀了过来，话音未落，一根手指就戳上了小姑娘的脑袋，接下来的话方月年就熟悉极了，“要你别瞎跑别瞎跑，还疯起来疯！回回正月里爬起来就哭！难得难归一次娘家，还要带着你这个死小鬼！从来不讲安安生生待着，你敢把身上衣裳搞脏了你看看嘞！老子不打你你还不晓得！”
一句话一个掷地有声的落尾，几句下来听得方月年一颤一颤的。
小姑娘唬得慌了，挡着头一边退一边说：“没哭！没哭！没搞脏！没搞脏！”
“哎！一天到晚就晓得跑！哎！像哪个要你的命一样！”女人揪了她的一只胳膊，“我跟你讲，你要是晚上家去不把那十块钱拿出来，老子不把你皮揭了！”
小姑娘眼里含了一泡泪，“我没拿……”
“别废话！不是你拿的谁拿的！妈了X的，你给老子等着，我家去就……”
“小爱！小爱！快点，麻将都拿出来了，就等你！”巷子口传来长长的唤声，总算把这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责骂暂且止住了，女人扭过脸，拖长声应了，“来了来了，你们先码牌！要琴琴奶奶代我抓一把！”
方月年趁着女人答话的时候捡了根小冰凌，悄悄放进了她的棉袄兜里。
她女儿倒是看见了，只愣愣的，也没出声。
也亏得牌友呼唤，女人又骂了几句，就顶着那在风里满脑袋乱飞的卷毛，急匆匆走了。
这下，小姑娘更臊了。
被大人打虽说是常有的事，但被一个不认识的小屁孩子看见，还是很丢脸，毕竟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很在意面子这件事了。
她撇着嘴，哭兮兮地拍了拍刚才被妈妈扯皱的袖子就准备走。
方月年：“喂！”
“干什么？”
方月年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小小的脑袋瓜子里还没被家里大人装进去‘安慰’这两个字，只不过方才那一幕好像熟悉极了，记忆隐约里有模糊的影像，也是一个哭得伤心的姐姐……
“不讲话我就走了！”小姑娘一溜烟跑了。
背影看着，她的小花棉袄下摆蹭到了巷子里翻着的那条破木船上的青苔，恐怕回去又免不了一顿责罚。
回到自己刚才的小乐园，冰凌化了一点，太短了就没什么好玩了，他随便拨了拨，兴致索然地准备回家，一回身，就看见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在不远处站着。
方月年爬墙上树没一时歇，所以衣服从来都是泥巴灰土，乌黑揉搓的，但是这个小男孩就不一样了，他脸白生生的，并不算厚的冬衣上，连个灰杠子都没有，就是有点瘦，眼睛圆圆的，很水灵。
方月年一下愣了。
两个小孩对视着互相探究了一会儿，谁也没先开口。
好一会儿，方月年憋不住了。
“你是哪家的？”
没接话。
“你不冷啊？”
没接话。
“你叫什么名字？”
三句话说到头，方月年小朋友的耐心就没了。他把手揣进了上衣兜里，准备撤。
对面小男孩终于给回应了。
出乎意料地，他朝方月年走了几步，伸出一只手来。
方月年抻了脖子去看，那手掌心里，躺着一粒圆溜溜亮晶晶的水果糖。
这种水果糖五颜六色的，包装用的是那种彩色镭射纸，算是今年年节里比较时兴的零嘴，但对方月年来说早就已经不新鲜了，他爷爷在镇子上教书，好几个月前就带回来好大一罐给他，不过他记得奶奶说了，要在家里吃，不能被人家瞧见，哄了去。
小男孩见方月年没动静，就说：“糖纸拿下来给我姐了，她要攒着，编很好看的串子挂在门上。”
方月年忍住了没说出自己曾经丢了好几十张的事情来。
小男孩把手臂往前伸了伸，眼神好像在说：“吃呀！”
方月年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颗糖来——换了他自己如果光手这么攥着糖，早就汗津津，脏兮兮了，但是面前这只手看起来好干净，指甲缝也不像他似的堆满了泥垢，他看着糖，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接着舔了舔那颗糖，一丝冰凉凉的甜味飞速地窜上了心尖，他又舔了一下，就整个塞进了嘴里。
两个小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这大概是方月年第一次接受人家的馈赠——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东西也可以给别的人吃——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好半晌，才自我介绍说：“我叫方月年，我妈是汪静，我爷爷是方老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程冰。”小男孩答道，他也摸了另一颗糖出来，慢慢吮着，“刚才燕燕姐姐哭，我想给她吃糖，让她不要哭的。”
方月年一个不留神，差点把水果糖囫囵吞了。
原来这本来是给别人的！
哼！有什么好的！我家里有很多糖！还有很多糖纸！
他想说的是这个，可是一张口，就变成了：“你认得她吗？”
小程冰点点头：“认得，她是我二姐的同学。”
“她妈妈好凶啊，还骂人，还打人，还说，还说她拿了十块钱。”
“才不会。”
小程冰咬碎了口里那颗糖，嗑嘣嗑嘣嚼得直响，方月年觉得有意思，也有样学样嚼了起来，等着两人对着吃完了糖，已经又完成了另一段对话，知道彼此都要上学前班了。
方月年对自己的糖果哥们拍胸脯说：“我会打架，到学校，如果有人要欺负你，你别怕，告诉我，我帮你欺负回来。”
小程冰奇怪地看着他，有点为难地挠了挠头，“……嗯。”他还是点了头，“那我先回家了。”
“你家在哪里？”
“对面，那个门口有两棵橘子树的，就是我家，我走了。”
他本来是跟着林奶奶出来玩的，林奶奶被前村老姐妹拖住了硬要给她两把自己腌的酱瓜，他自己走着走着就来了这里，再不回去，林奶奶该急了。
方月年看他也跑了，嘴里的糖吃完了，连甜味都没了。
垂头丧气的，他只好转过巷子口，回家了。
汪静上午忙，预备下午去孩子家公家婆家拜年，正遍寻他不着，一见他耷拉着脑袋回来，便喊他：“疯到哪里去了？你看看你身上，又钻了什么地方搞得这么多泥巴？！赶紧，赶紧过来，给你换了，我们要去家婆家了！”
方月年不死心地把刚才捏过糖果的手指探进嘴里吮了吮，确实没有甜味了，过去跟妈妈喊：“妈妈我要吃糖！”
汪静正想办法把一盒饼干和一个酥糖都夹到本来已经栓好了的年节礼物里，闻言随口说：“要吃你不会自己去拿！”
方月年便跑到里屋，踮起脚尖去够被藏到了柜子中间一层的铁糖盒，好不容易够到了，迫不及待掰开盖子，抓了一颗和刚才吃的颜色一样的，撕开糖纸，丢进嘴里。
可是，甜归甜，好像，和刚才吃的一点都不一样。
他更垂头丧气，都懒得嚼了。
可又忽然看见地上的糖纸，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它捡起来抹平整了，塞进了兜。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吃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