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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碧圩啊水碧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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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某省份,有一处地方,名叫水碧圩。
圩,算不上任何乡镇县级的称谓,大约是一片靠着高高的圩坝将滔滔江水拦住,围出的一片十里八里村落的统称,圩坝围起了每年雨季江上涨水的天灾风险,也围住了几十个村落各式各样的人情风土,水碧圩的百姓世世代代靠着稻田水产谋生,画里水乡的玲珑风韵却是少见,家家户户,都是农田泥潭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热辣性情。
水碧圩最犄角的地方,在村民们吃用的水碧河的最末端,沿河而居的人们,到这里终于汇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深深的U型的地理形态。这稻叉头似的地方,密密住了几十户人家,大约是怕他们隔得远了离了心,外边的人给了这地一个亲热如嫡亲子孙般的名字:水碧湾。
这年开了春,水碧湾发生的第一件大事,就在方家。
说起来,方家算是这水碧湾风头最盛的人家了,连位置也靠在了稻叉头的最尖上,仿佛和里面那起窝在河头子上的人家便有了天然的阶层划分,方家老爷子更是镇子上唯一一所公立初中的老师,每每歇了假从学校回来,都笔挺着肩昂首阔步,很有些文人高傲的架势。方老师年轻时候在外面教书,认识了镇上宋家的姑娘,一来二回便定了亲事,如今一晃几十年过去,宋姑娘成了方老太,为了惦念自己那个饥荒时期没养活的大姑娘红芽,外边人一律都叫她红芽妈,红芽妈盛名在外,年轻时候是有梯子能上天的主,一个响当当精干厉害的老太太。
这件大事,跟与方家隔着河相对的程家有关——同是稻叉头的尖子户,程家靠的是一手木匠手艺,不争不抢,待人和气,就是冲着这份脾气,方老太太亲自上门给儿子求了亲。
可结婚才两年,就在这刚过了正月的时节,方家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官司,刚做完月子的方家媳妇程秋雁,抱着孩子跳了河。
——想不开,自然是不可能的。
程秋雁温温柔柔的性子,骨子里却最是刚强,她找了个木盆把孩子往里一放,一边凫水一边推盆,硬是在冰天雪地里游到了对岸。
这可把岸边一长串闻着声响听着热闹的婆婆姑娘都给吓傻了,刚出月子的身子就这么下水,可怎么得了?
娘家妈一行哭一行叫,跌跌撞撞抱了棉被出来,娘家爸慌张扑下水接女儿和外孙女,连那身旧棉袄都忘了脱,祖孙三人上了岸,都已是冻得脸面全紫了。邻里四周的忙过来搭手,闹闹哄哄地,将这豁了性命的傻姑娘送回了家。
方老太太呢?
她攥着手里的扫把,一手使劲拧了拧因为气急了顾不上擤的鼻子,咒骂道:“鬼货东西!跑了最好!”
接着转身回府,大门一关,万事不管。
好事不出门,眨眼间,红芽妈把刚出月的媳妇赶下河的传闻,就到了水碧湾的边边角角。
不过说到底,听到这消息的人,大多也不怎么惊讶,就是搓着手心摇摇头,压低了声评论道:“早晚的事!”
自从程秋雁进了门,方老太太一身的本事和口才都突然间像是找着了施展的绝佳方向,对着性子绵软的媳妇,真是想怎么揉搓便怎么揉搓,饭软了,菜咸了,衣服□□怎么洗得这么铁硬?家里灶台上一天到晚油剌剌的,嗯?我做媳妇的时候眼睛可是看得见的,里里外外的活根本不要婆婆讲!
程秋雁也不吵也不闹,勤勤恳恳把婆婆的吩咐做完了,还越来越叫人挑不出错来,倒让方老太太越发气闷。
不多久程秋雁怀孕了,怀胎十月怎么过的,暂且不表,好容易发动,千辛万苦生下了孩子。
是个女儿。
方老太太怒了,方家可是有公家工作的家庭,绝对不能超生的。
她打算悄悄把孩子送人,对外就说死了,这个丫头片子,怎么能断了方家的后?
程秋雁不肯,怕婆婆偷偷带走孩子,她日日夜夜抱着孩子不撒手,方老太太没辙,便道:“你留着她没用,除非你没不留神那天,不然我肯定要把她拿走,小武(方家儿子)也不可能跟你去给这个死丫头上户口,公家也好,阎王菩萨面前也好,反正她不能顶了我方家后人的位子,你好好想清楚。”
方老师对家里的事关心得少,不过白说了句‘姑娘模样挺俊’,便被方老太太指着鼻子从祖宗骂到了后世生生几代人,一大堆混着各种颜色的骂人的话劈头盖脸,轰得他连夜回了学校,眼不见为净。
于是在这天早上,感觉身体力气恢复差不多的程秋雁,在婆婆又一次试图抢孩子的乱局之后,咬牙跳了水。
娘家爸妈每回来,她从不说那些伤心话,月子里也亏了自己妈每天送吃的喝的,她还安慰妈说婆婆不过有点嫌弃是个丫头,时间长了也就罢了。如今闹得这么大,程秋雁也没什么好隐瞒了,在自家爸妈面前,一五一十把这两年来的苦水倒了个干净。
等到哭过这一夜,心里也就有了打算。
不多日子,程秋雁离了婚,孩子小还要吃奶,自然归了她,上了程家的户口,名叫程笑笑。
程家公一身手艺出挑,踏实肯干,五十的年纪,养活家里三代女人不成问题,程家也早就没了老人,小笑笑和家公家婆格外亲,有了小孩子,日子倒也活泛起来。水碧湾的人便是这样,生活里有了些许希望,日子就好像红红火火起来,做什么都有劲。
第二年夏天,对岸吹吹打打,方家新媳妇进了门。
新媳妇叫汪静,是个顶顶泼辣的姑娘。
新婚头一天,方老太太打算立个规矩叫她起床做饭,汪静睡到日上三竿,出房门一眼看见婆婆刀砍不进去的铁青神情,二话不说砸了手里的搪瓷缸子。
“我到你家不是来看你脸色的。”
一举震撼四邻。
几天之后,方老太太惊奇地发现,自己在引以为傲的骂人的词汇语言上居然遇着了对手,她已是用了毕生积攒的话,却还是句句都被汪静顶了回来,到最后不得不撒泼打滚的时候,汪静就抄着手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妈,你这在自家门口闹管什么用?要我是你,早就到公公学校里闹去了,这人呐,总还是要一张脸面的不是?”
方老太太到嘴边的嚎叫就这么噎了下去。
这时笑笑已经会含糊地叫家公家婆了。
不多久汪静也怀了孕。
方老太太盘算着趁这段时间好好拿捏一下她,谁知道刚烧了一顿夹生的饭,汪静桌子一推,不管山不管水直接上了水碧圩镇子上的医院,肚子不舒服,这孩子八成保不住!
还是方老师红着老脸亲自来接,汪静这才回的家。
一样的怀胎十月,汪静生产了,天笑的,又是一个女儿!
方老太太气昏了头,故技重施想抱孩子走,汪静在医院就是一个嘴巴子,“我生的人,你敢动一指头试试!”
程秋雁这边,丝毫没有外边人猜的那样幸灾乐祸,她给笑笑留长了头发,梳上了辫子,程家公也给孙孙打了成套的衣柜书柜,收拾出了姑娘家的闺房。
等到方家丫头方君君满了四岁,到了窜得直飞,能和奶奶妈妈对骂的年纪,程秋雁低调地再婚了。
——对岸再怎么鸡飞狗跳,总之也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招了个女婿,是程家公手底下的学徒,名叫林国辉,没爹没娘,自小住在婶婶家,跟着程家公学手艺赚家用,是个勤谨温和的年轻人。两人结了婚,第一件事,就是慎重地将程笑笑的学校打算了起来,到了九月份,程笑笑背着小书包,一蹦三跳地在家公家婆和爸爸妈妈的注视下,走进了学校。
这时风向便也变了,头胎生女儿的人家,都慢慢有了第二个孩子。
汪静的二胎和程秋雁日子相近,两家人又一次走到了一样的路上。林国辉对老婆稀罕得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自从程秋雁怀了孕,他的眉眼就乐呵得永远一条缝,见人都洋着喜气,干活越发肯吃苦起来,可对岸的方武却依然成天在村口晃荡,和前两个女儿出生之前,并没什么分别。
这年大年三十,镇子上的医院同时降生了两个男孩。
两家人俱是欢天喜地,尤其是方老太太,要不是护士拦着,怕是马上就要买两分纸钱给菩萨祖宗烧去。
跟来医院的程笑笑快活极了,能给弟弟牵一牵衣裳也高兴得不行,但隔了楼道的另一间病房门口,方君君咬着脏兮兮的手指,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大人们的欢喜,她衣裳也是灰扑扑的,五岁的姑娘黑瘦干瘪,脸蛋小小的,显得眼睛大得吓人。
程家的儿子取名程冰。
林国辉口里掂着这两个字,喜得傻了,我有儿子啦,我儿子叫程冰!
林家婶婶煮的红鸡蛋拿的牛奶,一天两趟过去瞧孩子,程秋雁过意不去,便说别拿这些,怪贵的,孩子有奶吃,林婶婶便听了话,换了产妇能吃的各式冬天里稀罕的吃食,仍是一天两趟地送来。
方家给孩子取名就没那么随便了。
方老太太又是求神拜佛又是算五行,她听了大师的话,咬定方家本是三个丫头的命,这大孙子是阎王轮回没看出来是个男孩子,才给到方家的,所以名字必须要取得有点女孩气,又是大年三十这么个好日子生的,一家人商量来折腾去,总算定下了方家这千呼万唤才来的后继香火的名字,方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