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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飘忽的感觉,无限远的漆黑,他在浮浮沉沉中仿佛只剩下一丝思考的能力。
      果然是死了吗……没有身体,连灵魂都要在下一秒灰飞烟灭……
      他想起来生前最后见到的画面,是青丘最高的地方——四下血流成河,他的族人横尸遍野,无一幸免——他提着剑单膝跪地,已经丧失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额头上的血珠滚落进眼眶,模糊了一只眼的视线。那个白衣男子提着长枪威风凛凛的站在他面前。
      “为何不求饶?”他依稀记得那人问道。
      他仿佛被唾面,愤恨的看着那人,怀着青丘狐族引以为傲的尊严回答:“吾宁可死……”
      那人不懂:“胜败乃兵家常事,难道已无卷土重来之心?”
      “废话少说,”他怒道,“白龙将军自然无须明白……”
      青丘已灭,大势已去。纵使他毫发无损,凭一己之力也无法挽回颓势。况且这些也都是天庭的意思,天庭是规矩,是正统,是六界垂首恭迎的仙界,他青丘狐妖无力反抗这么强势的敌人,那便让他与青丘共死生。
      然后眼前便逐渐模糊起来,仿佛视线是一样可以一层层撕掉的实物,撕到最后空无一物。倏忽间他的灵魂从躯体里剥离出来,他看到自己慢慢瘫倒,眼神空洞,那个白衣男子蹲下来,伸手轻轻为他合上眼皮。
      何必假惺惺的做这多余的事,他心里嘲弄着,仿佛灭我青丘一族者不是你。
      他一点都不感动。

      “喂!喂!李白,上课了,醒醒!”
      他困惑不已的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朗起来,看到一片完全陌生的景象,和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我这是……我没死吗?”他喃喃道,只觉头痛欲裂,“韩信?你为什么这副打扮?”
      说完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自己说话方式不知为何变得又长又啰嗦,下意识抬起了手臂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只穿一件薄衫,大半截手臂都极其不雅的裸露着。然而周遭的人们好像习以为常,更甚至他看到几个女子,大大咧咧的穿着薄衫小裙,有的还在跟男子嬉笑打闹!
      李白捂住脸,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死一次。他从小听闻人死后会看到地狱判官、喝到孟婆汤什么的,却不知狐妖魂飞魄灭后会忽然变作另一个人,出现在奇怪的世界,身边坐着最讨厌的人。
      “什么我这副打扮,天热穿凉快点不很正常吗?哎,你咋回事啊。”韩信肩撞了他一下,口气甚为亲密。
      为什么偏偏是韩信,不能是别人来跟他搭话?他从指缝中打量着外面:大概是这个世界的房屋,墙壁挺厚实,开了好几扇窗,阳光热烈的探进来;前面摆了好多材质未知的桌椅,少年少女们规规矩矩的坐着,抬头看最前方一位站着讲话的男子,后者不时地拿一根白色小棍在墨绿色墙面上写画。“是老师啊……”李白愣愣的说。
      “对啊,是老师。李白你今天脑子坏掉了吗?我怎么看着你像傻了一样?”韩信戳戳他胳膊肘,“坐好听课了,下次数学考砸我可不会帮你补习,除非你求我。”
      李白额头青筋一跳。不管身边发生了多大变化,果然有一件事是不会变的:韩信很欠揍。动不动就说什么“你不行就求我可能还有希望”之类的话,但他并不需要。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坐直了身子,打量着面前桌面上放着的奇怪物品。应该是……书和本吧,他小时候去人间玩时见到过,但没有眼前的这种摸起来光滑,字也没这么小;旁边这个细细长长的是什么?瞄了一眼旁边,韩信正在用那东西唰唰的写字。原来是笔。书上面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又是什么东西?
      李白开始有点绝望。他狐生几百年都未尝如此受挫,却要重新顶着一个十几岁少年的皮囊,适应新世界的生存法则。胡乱翻了一会桌上的书本,他忽然看到一串莫名熟悉的字迹。这种字体的写法仿佛与身体产生共鸣,他愣愣的看了一会,笨拙的握住笔临摹了一行,才确认这字迹属于“自己”。奇妙的感觉。可是如果自己的灵魂强行占据了这具身体,原来的少年李白的灵魂去哪里了?

      韩信一直在偷偷观察自己的同桌。他察觉李白明显很不对劲,反应迟钝动作缓慢,除了叫对他名字别的好像什么都不会,表情像是新生婴儿探索世界,却又明显的憋着劲不肯问他。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李白玩自己的文具玩了一节课,时不时往自己这边偷瞄一眼,表情从茫然到惊喜到释然,丰富多彩甚至有点可爱。
      ……只是令人郁闷的是,每次他试图搭话,对方都不理不睬,态度极为冷淡。
      这跟他亲爱的好同桌完全不一样啊,韩信挠头不解,曾经与自己一起上课偷吃零食下课打篮球一起翘课打游戏一起宿舍蹦迪的好兄弟呢?
      “李白,”韩信不屈不挠的开启第N次搭话,“你是不是失忆了?”
      不过是课间感到困像往常一样睡了一觉罢了,怎么会睁眼就把什么事都忘了呢?
      “我失忆了还能记得你叫韩信?”李白回怼了一句,不过态度确实有所缓和——大概是摸清楚文具怎么用了心情变好了点吧。
      韩信眼珠一转,想了个套话的好主意,故意问道:“那你今天中午是去食堂吃饭呢,还是直接回宿舍睡觉?”

      李白瞬间脸色铁青。他刚才还沉浸于搞清楚了文具用法的喜悦中,却被忽然点醒最重要的寝食问题尚未解决;还有如厕问题该怎么办?他瞪着韩某人意味深长的笑脸,觉得自己不如直接咬舌自尽了好;但这样对不起那个少年李白。刚刚看到“李白”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洋洋洒洒的写了几段话,他才明白韩信是自己的同桌,两人还同宿一室,关系非常好。几乎每一段都会出现“韩狗子”、“韩跳跳”、“傻逼同桌”等字样,频率高到令他心烦。
      妥,妥。看在少年李白的份上,先不跟你这个十几岁的小屁孩计较。李白想。
      “我去食堂吃饭。”他忍声吞气,“可不可以跟你一起。”
      韩信:耶。

      李白看着眼前不知是何材质的餐盘和勺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将锃亮的勺子“啪”的投进餐盘,转头对韩信提要求:“我要用筷子。”
      韩信正在啃鸡腿,东张西望了一下,指着一个方向说:“喏,在那边,自己去拿吧。”
      李白看了看拥挤的人群,缩了缩身子:“你去拿,拜托你。”
      “哥们,你的饭是我用自己的卡打来的,我还帮你端到你面前,亲孩子都没有的待遇,你还得寸进尺了?”韩信撕咬下来一块肉,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李白无可奈何,只能起身自己去拿。倒不是他懒得动,而是青丘狐族向来不与凡人多接触,捕食后顶多也不过是三两共聚,哪见过这种人头攒动、吃饭如争抢的大场面?刚刚他跟在韩信身后,看见韩信凭借身高优势把两个餐盘接过来举到头顶、再从人群里挤出来,便感觉胆战心惊。这哪是吃饭,这明明是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不过没想到人类用复杂方法做出的饭菜如此香美,他嗅觉虽然退化了许多,但还是很清楚的感觉到香气从鼻子丝丝进入身体,浑身都舒爽了起来。他吞了吞口水,鼓起全身勇气——誓死抵抗天兵天将时也未曾如此——捏了捏拳头,一步一步的朝着韩信指的方向走去。
      韩信抬起眼皮,看见的便是同桌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想笑又迷惑。
      “这大概不是李白吧?”他想,“难不成是鬼上身了?”
      但是这鬼未免太可爱了点。

      白龙将军为青丘最后死去的族人合上眼皮后,并未急着离开。他看着眼前面容仍带着一丝倔强的青年,心里感慨万千。一个属下上前,冲他一抱拳,低头道:“禀告将军,青丘已灭,可收兵回禀天帝。”
      “吾不急。”白龙将军淡淡回答,“汝等先去。”
      属下又一抱拳,离开了。
      他身为将军,其实也并不喜欢在血腥杀戮之地多待。但是讨伐青丘几百年,与李白斗智斗武不下千回,真到他赢了,反而舍不得这个宿敌了。“吾从未见汝笑颜。”他叹息。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纵观六界,唯他一人。若非立场不同,大概也能成为知己。可他生为白龙,而李白生为狐妖。
      他想送他一程。白龙将军知道狐妖死后会逐渐化为原型,蜷缩成瘦瘦小小的一团,但他从没有亲眼看过这个漫长的过程。
      寿命有几万年,他已经预见自己的未来会长久的寂寞下去,便不吝惜这等待的几天。他抱起李白,寻了一个安静的山林,将他轻轻放置于一块平整的巨石上,日夜守望。
      可是没等来化形,反倒等来一个令人惊喜的结果。
      第七天破晓之际,喜鹊和长尾山雀正叽叽喳喳的从树林中振翅飞起,棕熊揉了揉眼正打算去小溪边饮水,花草们也打起精神预备迎接阳光了,巨石上的青年突然睁开了眼睛,迷茫的坐起身,就像他只是长长的睡了一觉。
      旁边闭目养神的白龙将军也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的向他看去。
      青年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仍带着血迹的衣服,又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额头的疤,疼得嘶了一声。然后他看到白龙将军,以一种称得上天真无辜的眼神懵懂的问道:“韩信?”
      白龙将军打出生以来,甚少落泪。
      这次算是破了例了。

      他走向狐妖,端详着他茫然的面容,忍不住伸手轻轻擦拭去他脸上的血迹,那些伤口也跟着消失了。他为自己之前没顾及他的体面感到抱歉,一边清理一边小心翼翼道:“过往一笔勾销,可好?青丘既已倾覆,大势已去,汝便隐姓埋名,过几日凡人生活。”
      “君何出此言?”李白愣愣的回复,却忽然脸色一变,伸手去揉抓自己的喉咙和脸颊。韩信以为他是伤痛复发,关切的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敏捷的避开了。接触到李白陌生又怀疑的眼神,他才察觉自己过分亲密了。但意外的是李白好像没有因为这个生气,反而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我……靠。”
      韩信怔住了。
      紧接着李白又说:“什……什么鬼?韩信,你……你是不是整我……我?”
      “不然。”韩信皱着眉道。李白忽然使用了奇怪的语言,说听懂倒是能听懂,但很不习惯。看着面前的小狐狸挣扎着要改变什么似的,他逐渐的怀疑起他的身份来。这事蹊跷。倘若李白从未死去,在这七天里也不可能无声无息,连脉搏都没有;倘若是鬼魂缠身——倒不提鬼魂只会缠上凡人这一事实——在这深山老林里,碰到一个恰巧知晓白龙将军本名的孤魂野鬼,也太不可能了。
      终于,小狐狸像是挣扎脱了什么东西似的,满意的吐出一口气,开始精神抖擞的对他唠叨:“喂,这是梦吗?我记得刚刚我课上瞌睡,就趴桌子上睡着了,一睁眼就在这。不过为什么韩信你头发全白了啊,衣服倒是挺帅的。嗯,我知道了,这个梦境是说你跟我打了一架,我还出血了,卧槽你够狠……”
      还没等韩信反应过来,李白就跳下来,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不错,我喜欢这种仙侠奇幻风,你是不是还会御剑飞行?带我飞带我飞。”
      “啊……”韩信一愣,有些受宠若惊,“妥。”
      几分钟后,一条白龙腾空而起,优雅的游向天际。它的背上还驮着一个紫发青年,他紧紧抓着龙的背甲,抱怨着龙骑起来可真不舒服,一边兴奋的东张西望,赞叹着周遭景色。
      韩信听着他快乐的叫嚷声,心里酸涩的感动着。他时而在长空与流云中穿行,时而俯身冲向碧波万顷的湖泊,时而缓缓游动在峡谷中,只为了听他前半生从未听过的笑声——李白的笑声:竟然能如此酣畅淋漓,像是世上从未发生过阴谋、屠杀与惩戒,也像是从未记住过他所有隐秘的倾羡、思慕与背叛。他于是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这个李白并非与他纠结半生的那位,或者说,是一个失去所有有关记忆、宛如孩童的李白。
      想通这件事后,白龙将军心里痒痒的,冒出了一个之前从来不敢想的念头。他思虑再三,转头问道:“汝……可愿与吾同归天庭?”
      “吓我一跳,你变成龙形居然还能说话啊,”李白好奇的伸手想摸他的龙须,漫不经心的说,“好啊,我也想看看在我梦里的天庭是什么样子。”
      “若有他人问起,莫道汝为青丘狐族。”他强压内心狂喜,不放心的叮嘱道。
      “那你不要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好。”韩信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回答一个字最为谨慎。

      他没有走天庭正门,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侍卫见他身后跟着一个狐耳青年,欲言又止。他眼刀一横:“此妖,吾遇于蓬莱,是吾恩人,汝无需多言。”
      “是。”侍卫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去。
      “韩信你住这啊?”李白好奇的四下张望一番,议论道,“看起来跟古代皇帝住的差不多,不愧是神仙,条件真好。”他又瞥了一眼门口站着的两个侍卫,确定他们听不见自己说话,才接着问道:“这院子里的树,是不是让他们从凡间偷来的?”
      “何出此言?”
      “神仙住在云上,云里面只有水分没养分,植物会饿死啊。”他一本正经的讲道,然后一拍脑门说,“啊我忘了,这里你的设定是不懂地理对吧?”
      “然。”
      “这梦太真了,啧。”他孩子气的摇摇头,狐耳轻轻一抖,韩信呼吸一滞。
      他很想告诉李白这不是梦,但又宁愿他不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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