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吾与》琵夜霓

1、命犯水母

　　医生说小孩子在出生前都是游泳健将，在妈妈的肚子里不停的游来游去，连出生后在水中都不会出现溺水的现象，只是这种人类的原始功能在此后的成长过程中逐渐退化了。所以许多人要重新学习游泳。
　　西翠一直认为医生说得是对的。她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会游泳，很怕水。电视里播放大海的画面时害怕的闭上眼睛，见到游泳池就会发晕，甚至不争气的会倒在池边。她坚信自己永远无法学会游泳，她甚至做好了随时会被淹死的准备。

　　西翠小心翼翼远离水边生活了13年。她从光着屁股的小孩子张成了眉眼温婉的小女生，用尚嫌细柔的声音说话。总是穿着漂亮干净的小裙子在学校和家之间穿梭。
　　两点一线，小点之间的距离由纸上原本简单的线段换成了现实中立体的复杂路段。从小区出来，快步走，15分钟走到车站，下了车，走5分钟到学校。路上沿途是大树们牵起手遮蔽的道路街道，没有什么风景，只有一幢幢灰色的居民楼。
　　“妈妈，为什么我们家要住在离市区那么远的地方？”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问这种问题了。
　　但是妈妈给出的答案就如同这条漫长道路上的风景一样，一成不变。
　　“因为这里很安静呀，妈妈不喜欢吵闹的地方。”

　　西翠从出生就住在这里，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在走一条同样的道路。她甚至可以声称自己是个盲人，闭着眼也能安全的走到车站。
　　偶尔的饭店，旅店，超市，小商店，杂七杂八的广告牌。她能数出有多少广告牌子——这是以前做的事情，可是现在她早就数腻歪了。

　　这种情况直到她放寒假的时候有了点变化。
　　原本一幢陈旧不堪的灰色三层楼房被推倒，铲平后的空地四周支起一圈铁丝网，寒冷的冬天，西翠看到工人们在空地上跟着大机器一起敲敲打打。
　　很久，西翠都没看明白他们是在盖什么。有传闻说是要建一座金融大厦，有传闻说是要建一所私立学校，又传闻说是要建高档公寓，但是最终，没有任何人知晓它是要用来做什么，只是西翠看到这个不知名的建筑物一天天的完整起来。
　　新学期开学，西翠念初一，同学问起那幢建筑物时，都是无比景仰的语气。
　　因为它实在是太耀眼了，哥特式的建筑风格，立柱，尖顶，还有服饰繁琐的雕塑。在春天来临时，西翠似乎还看到了工人在建筑物四周载着玫瑰花和钟槐树。
　　“像是城堡一样呀，西翠，它在你家附近，你知道那是要用来干什么的么？”
　　“不知道，反正不会是金融大厦或社区学校之类的吧。”

　　夏天来临时，建筑物成型，却始终没有向人们道明其用途。行人只是在透过铁艺透视墙看到里面那类似外国皇宫和教堂的楼体，四周参天的树木和掩盖在树林里的凉亭，小广场中的喷泉，花园还有种植在围墙四周的玫瑰花儿。
　　西翠盯着喷泉中海的女儿的雕像，盯得眼睛都疼了。
　　真想到里面去瞧瞧，它到底是什么用途的呢？西翠每天每天每天每天上学回家的路上都要在它们口停留驻足观赏。
　　放暑假的第三天，建筑物开张，广告打得满天飞，电视，电台，报纸，杂志，全部都在报道介绍它——全是最豪华的游泳馆。
　　西翠拿着刚被塞到手里的宣传单，在午后的阳光里陷入失神状态。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方会是与自己水火不容的游泳馆？！

　　同学邀请她一起去游泳，说是父母的朋友给了两张招待券。西翠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自己的坚定立场。
　　“去嘛去嘛，我知道你怕水，但是就只是进去看看，你不用下来游泳的，就陪我去把，我知道你其实很想到里面去看看的呦~”
　　“……”西翠不作声。
　　“那里很贵的，一般人是没法去的，我这两张票可是求了爸爸好久才拿来的呀。”
　　“……”西翠还是保持着沉默。
　　同学在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后，生气地转头走掉。

　　晚上却又来了电话。
　　“去吧，陪我去嘛~我一个人去没意思呀。”
　　西翠想了想，只是进去看看而已，听说那里大得很，如果注意不去靠近水边的话，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起码可以到外面去看看玫瑰花也是好的。
　　“好吧，我陪你去，但是——”
　　“绝对不会让你靠近水边的，放心吧。”

　　两个人在艳阳高照的中午，大踏步地迈进了游泳馆。西翠险些被吓倒——因为它太过漂亮耀眼，在西翠的生命里，还没有出现过如此闪光的事物，以至于让她忘记了双脚在行走。
　　和婉换好了泳衣像是一阵小旋风似的冲进了泳池里，留下西翠独自在一旁守候。她左右张望，看到的满是形形色色的人。
　　原来这个城市里还有这样生活着的人，她想象不到的世界里，确实是存在着不属于她思考范围之内的人。即使是在室内，依然带着宽边太阳帽喝着红茶的有钱人家的太太们，穿着艳丽泳衣在水边与恋人嬉戏的美少女们，夹着泳圈一大群要往泳池冲的小孩子们，还有温和亲切的侍者立在一旁。
　　“他们知道什么是民间疾苦么？“西翠感慨地像是受了气的小孩子，妈妈爸爸每天辛苦的工作，过着平凡的生活，现实的邻居们都是生活在同一个模式里，却原来，仍是有人在这里如此的逍遥。
　　西翠咬着吸管，搅动杯里的冰块以淡化柠檬茶的酸味。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子跑火来，用他那胖乎乎的小手摇着她的胳膊。
　　“怎么？”西翠连忙放下杯子问。
　　“姐姐，我的球掉到那边了，你陪我去找找好不好？”他指向球掉落的方向。
　　西翠顺着望过去，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泳池，心里马上飘起了一场大雪，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为什么要姐姐陪你去呢？”她心虚的问。
　　小孩子露出委屈的表情：“妈妈说过不需我一个人接近泳池，他们——”他又指向深厚一群与他同龄的孩子：“他们都不敢过去，我只能找姐姐帮忙了。”
　　西翠看到孩子们期待的表情，突然觉得好像不能推掉。
　　毕竟是小孩子，只是希望捡个球，真是不忍心看到他们失望的样子。
　　“姐姐呀，你帮帮我嘛。”小孩子委屈的脸要挤出眼泪来。
　　西翠真是为难的不行，最后，她咬着牙，站起身身跟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孩子迅速的移动到泳池边。
　　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着棚顶吊灯的光，像是星星的碎片不停闪烁。一块块破碎的玻璃在眼前散落，西翠看到自己的脸映在每一个反光点上。无数个自己互相对视。每一次波浪的浮动都拼凑出完整或不完整的脸。看了很久，西翠仿佛是躺在了这些碎片上，柔软的，无声无息的像是无数只手伸过来轻抚自己。
　　“姐姐……”小孩子的声音伴随着西翠跌落进泳池的身形变了腔调。
　　西翠只觉得耳朵被人堵了起来，听到的满是咕噜咕噜的声音，眼前的景象模糊的浮动着，无穷尽的深蓝色一拨一拨涌来。
　　奔过来的同学在慌乱中即将跳入水下的那一刻，听到水中“扑通”一声，一个男生早已率先一步跳入水中。

　　那片由深至浅，由浓转淡的蓝色，或是绿色的薄雾在西翠眼前蔓延开来。颜色如有形的物质迎面而来，没有声音，没有重量，没有知觉，什么也没有，西翠只是看到模糊的颜色中有一条暗色的影子乘着深浅浓淡随之而来。
　　身体被什么东西触碰到，随后身子一轻，西翠在露出水面那一瞬间忽然晕了过去。
　　“西翠——”和婉凄惨的喊了一声，跑过来的救援人员却还是慢了半拍，刚刚下入水中救出西翠的少年抬起西翠的脖子做起了人工呼吸。
　　醒来时，西翠看到了眼前是一张少年的脸庞。棚顶吊灯从他头上射来，打在他脑后。整张脸处在逆光中，面容模糊，仅仅只是留下一个影子的轮廓。救命恩人的脸部轮廓的影子投在西翠的瞳孔内，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她又晕过去。

　　此后西翠瞳孔里的影子一直没有散去。
　　从13岁、16岁、18岁。西翠一直更加地远离泳池。甚至就再未踏入过那游泳馆半步。
　　每天每天仍旧是走那条路，路过游泳馆，街上的人们看着西翠从13岁的小女孩儿长到了18岁，即将结束学业的女生。
　　在被人问到“还有没有初吻啦？”这种问题时，她美丽的脸庞上露出玫瑰般的颜色，和婉替她回答：“早就给了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西翠就如同从未忘记过那次溺水一样，从未忘记过他。
　　小时看《白娘子》，不明为什么白素贞要为了当初那个放了她的小书生而修炼千年到人间为他费尽心血。现在她明白过来了。恩公，曾将自己这个生命都挽救过来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遗忘了。
　　曾经想过要以身相许，嫁给救命恩人。她追问和婉他的情况，却被告知当时太紧急慌乱，完全没有顾虑到他。
　　“你都快不行了，哪有时间去就看他呀？！ ”和婉冲她大喊。
　　西翠无数次的想，你到哪里去了呢，救命恩人？我是要嫁给你的，但你又去哪里了呢？

　　那座豪华的游泳馆，西翠在以后的日子中未再踏入半步，尽管少了她的支持，游泳馆仍是热闹非凡，在几年的时间里占着顶尖休闲场所的名头不放。
　　每次回家路过那里，西翠都会想起在泳池里的情景和少年的影子，当时被水麻木了的知觉，在几年后越发的清晰的体现出来，想见到那个人，残留在心里五年的心愿，在每年吹灭生日蜡烛时都会不断重复。
　　一直陪着她长大，一直固守在同一学校念书的和婉做为这出意外的始作俑者，愧疚的始终不肯离弃西翠，最终父母放弃让她转去外市念书的打算。
　　“我要对你负责，西翠。”和婉信誓旦旦的说。
　　“那你就拿出当初硬拉我陪你游泳的劲头把救命恩人找出来。”
　　“这个很难嘛！”和婉否定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西翠冲她笑了笑，本来就是不可能，她许了五年的愿望，日日夜夜祈盼着能实现但生活就是每天照旧上下学路过街旁建筑。如果有一天，那个少年以与自己一般大的模样走出那座皇宫对自己说：“当初是我救了你。”
　　那她又以什么样的话来回答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