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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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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阴影里轻轻唤我,月慢,月慢,来,来我的怀里。
我在黑暗中走到窗边,拨开帘子,看到远处有山峦灰暗的影子,天色即将发亮。我们最后的这场战役,也将开始。
我回头,隔着薄雾,与他相对,我笑了,一时想不起来,这个轮廓鲜明但冷淡的男子,他是谁?
花开得正好,紫色硕大的花瓣,一片一片,被掠过的风惊动,在林间轻盈急促的离开地面,蹿至高空,浓洌的香气,绕之不去。我在花丛里看见他的脸,轮廓鲜明温和,浓黑的眼睫毛低垂,胜似万语千言。
他是我的敛风。一只被紫色丝绸痴缠在林中的幼赤狼。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静静的看着我,他有一张舒展而柔和的脸。我解开了缠绕在他身上的丝绸,我们便相遇了。
那年,我只是赤狼国燕林中的一只不沾烟火的幼狼,隐匿在无人可对谈的林间,独自修行,不显于世,自得安然。而我的敛风,注定是这个赤狼国高高在上的未来的王。
他总是轻轻的唤我,月慢,月慢。他的眼睛,漆黑明亮。
我笑容模糊的回应他,嗯?嗯!
月慢,月慢,你害怕吗?
敛风,我害怕,如果不能与你再见。
他牵着我的手,在风里奔跑起来,他的笑容温暖如春。
我们经过的地方,群山沉寂,月圆星耀,始终丹青不喻。燕林间的紫色花瓣被卷起又盘旋而落,轰然有声。花朝月夕,我们这样肆无忌惮的长大。我的敛风长成卓尔不群的少年,我的笑容依然模糊不哀。
我们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我们的花好月圆,只存在于此。我们以为,与世隔绝,便与整个赤狼国无甚关联,直至后来,我依然不解,到底是他不该遇见我,还是我不该遇见他。
他们终于还是找到我,那群拥有这个王国最高贵血统的人们。
那个叫疏影的少女,远远的望着我,满目凄侧柔情,把所有恐惧都写在脸上。她亦知道,与我的对峙,我才是胜者。她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跨步过来,对着我的脸猛掴了几掌,围观的人冷漠旁观,并无意思劝阻,一切趋势都很明了,她对我说,请你远离他,你不是能令他强大的女子,你们,本就不相衬,我才是敛风要娶的女子。
我的眼神平静,不流失任何表情,我的脸在她凄艳的眼神中如岩石一般坚硬。
那个形态高贵的妇人走过来,抚摸我的红肿的脸颊,语气不疾不徐,她轻轻说,你要遵守命运,孩子,你应该保护你自己。
她是敛风的母亲,这个赤狼国的王后。
敛风在阳光中急促的出现,他挣脱捉住他手臂的士兵,远远的奔跑着叫我的名字,月慢,月慢。他的嗓子暗哑,仿佛带着火焰般同归于尽的气息。疏影靠近他,拖住他凄声哭泣,他撕开她的手,她的身体重重坠落下去,以绝望的姿势。她终于停止哭闹,仰起脸冷漠的望着他,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的母亲走近我,对着我的脸一个掌掴过去,她视线却是飘向他,看见他眼中的震惊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她的表情便淡淡莫名的哀伤,她说,你要变得强大,如果你要保护一些人,这个王位的继承者并非你一个,敛风,风寄也长大了。
他犹豫不绝的看着我,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不知要说什么,低下头去。
他还是跟他们走了,那天,我抬头看见树与叶之间的林间上空,洁白的云朵像深蓝天空里的一道创口,被停滞了,无法愈合。
我在寂静中听见记忆断裂的声音。
整个赤狼国都在议论着这个没有高贵血统的女子月慢,脸上无不带有蔑视。我依然只是冷漠的路过,不带一丝柔软和伤感。我想敛风只是突然消失,并不是要向我告别。我想他走的时候或许是要问我,月慢,你会恨我吗?
我向着天空,淡淡的笑。
那年赤狼国与雪狐国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夕阳在赤狼王国的大地上投下深沉的雾霭。
赤狼国的王向全国的臣民宣告,在位的两位王子,不计谁能代王出征,在战胜之际,便是新王登位之时。
我在燕林间的树与叶的缝隙里,仰望阴霾的天空,我预见无数的亡魂。
我想,究竟是他不该遇见我,还是我不该遇见他。
我的敛风要出征了,这是我等来的最终宣判。
我们的命运,被他的瞬间决择改变了。我们之间,注定要扯上这场外界的纷拢,这场战争,成了我们的赌注。
他要出征的那天傍晚,我去找他,他已经在雪狐国的边界驻营,我有生第一次看见雪,大朵大朵干净的雪花,盘旋着倏倏的飞落。落满我和他的肩。风在我们脸上擅自跳舞。
我们在雪中对望,心意相通,却相对无言。我被自己心里的恐惧摧毁得支离破碎,亦知道已经没有挽回之力。
我远远的仰望他年轻的容颜,如同伸展着的紫色花瓣,浓冽的香气。雪狐国边境的风很大,我把自己手臂抱起来。
他的眼神漆黑明亮,他向我走过来,沉默让我感到绝望,我期望他说些解释的话,然后听见他淡淡的对我说,月慢,如果爱你,需要拥有整个江山。我为你,打一个天下。
我并不笑,也没有伸手去拥抱他,甚至不与他道别,转身要离开。
他在我转身之前伸手过来抚摸我的脸,他的指尖冰冷柔软。
天边有飞鸟掠过,雪花在我肩上开始融化。我的最后一缕发稍掉落出他的手心,我离开他。
赤狼国胜了。
我的敛风成了赤狼国的王。这个王国的一草一木都为他而艳丽。我看着他一身黑色长袍,踩着台阶登上那个位子的那一天,那个有舒展柔和的笑容的少年,有了一副冷漠的面容。我终于泪流满面。
那天,我站在燕林最高的崖壁上,看到满林紫色的花瓣散了,然后敛风来接我,领着七百万将士骑兵,浩如烟海的穿过燕林之间,马蹄声声,这个景像,仿佛一个华丽而腐败的梦镜。他如约为我打了一个天下,整个王国,没有人再可以伤害我,没有再敢蔑视我。
我远远的看着他,心里空旷,难过却满满得溢出来。我笑,笑得很落寞。
他牵着我的手,穿越火焰般耀眼的长毯,我看着一排一排向我身后划过去的黑暗人群,愈来愈向我靠近的高高在上的黑色台阶。疏影哀怨的脸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变成一片雪花掉落在我脸上。几百万年没有雪迹的赤狼国,下起飘零的大雪。
他踏在这个王国最高的地方对我说,月慢,月慢,我带着天下,来接你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绝望。我的敛风,他在一场战争里失了方向,这场战争,因我而起。
我终于记起,我是赤狼王国的王后,而这个男人,是赤狼国的王,我爱的那个在紫色花瓣里出现的少年。我的敛风,已经长成干净英俊的成年男子。
每次入夜,敛风的眉间就会积聚更多的清冷。这个时候他就站在阴影里轻轻的唤我,月慢,月慢,来,来我的怀里。这个时候,我就无法恨他,他依然是那个眼晴漆黑明亮的少年,他只是失了方向。
与雪狐国的战争并未就此止住,在那场战争里失踪的雪狐国的王子。敛风苦苦追了47年,我们亦流离了47年,47年后,雪狐国王子重返夺城,我们苦战了又一个40年。
一场又一场的战役,每次敛风的剑剌穿敌人胸膛的时候,我看见他如同雾气模糊的清冷的脸,还有那个从紫色花瓣中浮现出来的少年的脸,渐渐重叠。天际的落日,有苍凉绝望的光芒。
到最末,这场战争,已经渐渐失去了目地。不知本意亦或他意,我们一直在退兵。这年冬天的时候,我们已经被逼退到雪狐国的边境。赤狼国面临史上从未有过的国灭的危险。
不知何时吹来的大风,吹起了我的长袍,天际已经全部亮起来。
我走过去,背对着他,把身体的重量放到他身上,我把他的手缠过我的腰,交叉着放在我的身前,我说,敛风,我们回燕林,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把下巴枕到我的肩膀上,我听见身后一片沉寂过后,他轻轻的舒静的声音,他说,好,这一战之后。
我没有说话,他把所有重量压回我的肩膀上。我浅浅的笑,眯起眼睛,看窗外的朝阳升起,如同繁大盛世中的一场花好月圆。
良久,我听见他说,我以为可以打一个天下给你,就可以把所有都留下,殊不知,我反而什么也没有留住,却要你与我死守这个毫无意义的天下。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远处雪白的大地上火光隐约,凛冽大风里,有苍凉的马蹄声,飞鸟悲凉的破鸣撕破了天际。
我知道,这场战役,无可避免,且不论胜败,都是最后一战了。
黑色的飞鸟片布了整个雪狐国边境。
最后的这一场战役,犹如两个40年以前的那个夜晚,火光燃亮了整个雪狐国大地,两国士兵的尸体陈弃在雪地里,愈堆愈密,渐渐被积雪淹埋。漫天弥漫下来的雪花,沾着自己亦或是敌人的鲜红血液。
我的敛风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挥动他的长剑,风从四面吹来,吹乱了他的长袍。他的身影,无限寂廖,广漠无边。我想起那年牵着我的手在风里奔跑的少年,眼眸漆黑明亮,我心里隐约的难过,脸上就开始有泪流下来。
我第一次用他那样的语气轻轻唤他的名字,敛风,敛风。
他回过头来看我,他回应我,嗯?嗯!
仿佛风卷起紫色的花瓣,一片一片,蹿至高空,盘旋着又落下,剑刃从他的胸膛上穿插而过的时候,他脸上一直都带着模糊的笑容,仿佛并不知晓。
他走过来,他的眼睛和那个少年一样漆黑明亮,眼睫毛浓黑低垂,胜似万语千言,他的面容舒展而柔和,充满怜惜,他俯身下来亲吻我的眼睛,他问我,月慢,月慢,你害怕吗?
我抱着他,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说,我害怕,你送一个天下给我,却失了你自己。
他笑,他的血液沿着锋利剑刃汩汩而下,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长袍上,溅成一朵一朵硕大的花朵。
然后,他倒在我身上。
像睡着的幼童,甜美无争。
天边有朝阳,却近垂暮,崖壁上有花开,开得正好,紫色硕大的花瓣,一片一片。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都是无法解释命运,即使穷其一生,也不抵它的起伏,我们便相遇了。
我的敛风只是消失了,他不是要向我告别。
我向着天空,淡淡的笑。
我依旧不明了,究竟是他不该遇见我,还是,我不该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