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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麝自来香 ...


  •   很多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形成的,而是经年累月的结果。比如上官荣肜的品性。若不是明眸皓齿颜如玉,若不是湘衫配罗裙,很多人说什么都不会相信她是个女子。
      “肜儿,女儿家当收敛些才是。”父亲不止一次的提醒她。想他上官清,官拜当朝二品,又是文渊阁大学士,加之身为太子太傅未来帝师,上得圣上眷顾下得百姓景仰,荫及上官一族。对这个独生女儿,他从未缺了管教,甚至论及文采修为绝不输于一般男子,只是……唉,偏偏她越发的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上官荣肜咬了口手中的香梨,本想对老爹的牢骚充耳不闻,可是转念一想如若不回话老头子的火气说不定会更大,于是囫囵咽下多汁的梨肉,道:“爹,那些大小姐的样子女儿学不来。什么针织女红的闷都闷死人了。我宁可去去爬树也不要一整天都对着一大堆针线绣什么花鸟图。”
      “你听听,这像什么话!”上官清的胡子都快翘起来了,“若是叫旁人听了去,我上官一族还有什么颜面!”
      “女儿不过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已,是爹你太顽固不化。”上官荣肜不以为然的继续吃梨。
      “你是真想气死我是不是?”上官清已经快端不住茶碗了。
      “爹,我跟你说不通,不与你争。”上官荣肜满嘴梨,含糊不清的说完便跑出家门玩去了。
      “你这丫头,给我回来!”上官清在后面直叫。
      上官荣肜却左耳进右耳出,随手扔了梨核,哼着小曲儿走上大街。
      “上官!”
      听到有人招呼,上官荣肜手搭凉棚四下找了一圈才在桥上发现了好友许天行,于是笑着跑过去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许你呀。”
      被她拍的肩膀微微发麻的许天行哭笑不得,明明长她四五岁,她却始终唤他小许:“上官哪,哪有女儿家如你这般的。”
      “我爹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依我看,你们两个都是老顽固。”上官荣肜哼了一声,很是不屑。
      许天行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个大麻烦,赶忙赔上笑脸:“失言,失言。上官大小姐可是蕙质兰心,不拘小节。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
      上官荣肜鄙夷的看着他:“我只道许天行许府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想竟也学会了逢迎拍马。”
      许天行闻言立时正色道:“上官,你可曾听过一句诗:‘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许天行缓缓吟道,目光落定在上官荣肜身上,“上官,你很好。千万别为了任何事改变自己,总会有人发现你的美好。”
      听出这番话似有弦外之音,上官荣肜娥眉微蹙,道:“小许,你今天有些怪。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多心了。”许天行回复了惯常的笑脸,“今年的秋天似乎格外冷呢。”说着将衣领拉紧了些,再紧了些。

      正如许天行所言,这个秋天成为了上官荣肜生命里最最寒彻心扉的秋天。
      当许氏一门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她尚未从那内容惊人的告示中回过神来。
      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条条罪状触目惊心。
      “小许!小许!”法场上,上官荣肜被官兵拦住,只得大声叫着好友的名字。
      许天行循声望向她,轻轻一笑,此情此景之下,犹如皑皑白雪中傲然绽放的梅花,清冷孤傲:“上官,是你呀。”平常到仿佛只是路上的偶遇,而绝非身处这绝命之地。有那么一瞬,上官荣肜错觉即将被砍头的并不是他,今日一别后,过几天没准还能在京城的某处相见。可她知道不是的。她知道今日一别便是永诀,于是急得大喊:“小许,你是清白的,对不对?”
      “上官,回去罢。”许天行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听见。
      “你没做过那些事,是不是?”上官荣肜仍不放弃。
      “上官,天气冷的紧,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世伯担心。”许天行完全漠视了立在一旁的刀斧手和他怀中的鬼头刀,似乎此刻只有他和她二人。
      监斩台上,年轻的监斩官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幕,桌下攥着的拳头因为过于用力而骨节发白。在一袭白色狐裘的包裹下,本就俊美不凡的面容愈发惹人注目,唯有法场上那抹被士兵拦住的鲜活灵动的身影只顾着即将被斩首的好友而未看向他半分。
      “向大人,这……”副监斩官有些吞吞吐吐,“那女子乃是上官大人的独生女,又是薛老尚书的门生,眼下时辰未到,不如……”剩下的话却被对方一个眼神吓得吞回了肚子里。
      “小许,我知道你是不会做那些事的。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上官荣肜急得直跺脚。
      “上官,你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固执了些。不过,”许天行轻轻摇头,“上官,能认识你,真好。”说完,脸上浮现出他一生中最灿烂的笑容。
      “时辰到。开斩!”向暖看了眼日晷,冷冷地掷出手中的令箭。
      人犯身后写着罪名的木牌被抽出,名字被刺目的朱砂画上了大大的红叉,刽子手高高举起手中的鬼头刀。许天行笑着掉转目光,不再看她。
      “小许!小许!许天行!!”上官荣肜不顾一切的想要冲进去却始终被士兵死死拦住。
      于是,手起刀落,满目鲜红。

      上官荣肜病了。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大半的时间都昏睡着。偶尔醒来,也只是坐在窗前发呆,仿佛丢了魂儿。自十月到腊月,竟是没有半分好转。上官清的焦急自不必说,甚至连太子殿下都惊动了,带着太子妃前来探望。
      “妹妹的身子素来好得很,怎么病了这许久也不见好转?”太子妃一见上官荣肜憔悴的摸样,心疼不已。这是她的干妹妹,是他爹唯一的女弟子,她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笃深,眼下病成这般模样,她几乎落下泪来。
      “老师,大夫们怎么说?肜儿这一病已近两个月,为何连吃了这许多药仍没什么起色?”太子也极为关切。
      “这些日子大夫请了四五个,个个都说这丫头是郁结成疾,想来与许氏一门的案子不无关系。”上官清长叹一声。他曾有过三个儿子,却都陆续夭折,本以为此生再无子嗣,不想竟在不惑之年得了这个女儿。虽然平日里是严厉了些,可那也是把她当成心肝般的疼爱着。他尽心的养着、教着、宝贝着,好容易长到了十八岁,眼瞅着就要出阁了,却……
      “老师宽心,本宫已派人去召御医了。”太子宽慰他道,“至少宫里还是有些好药的。”
      “老臣多谢太子监国。”上官清已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师您是本宫的恩师,肜儿又是太子妃的干妹妹,亦是本宫的妹妹。做哥哥的为妹妹做些事是应当应分的。寒江这几日常来否?”
      “日日都来。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陪着这丫头说话,是在是难得。”上官清感叹道。
      “若非情深意重之人,本宫又怎会放心将肜儿的终身交托?”太子微微一笑,道。正在此时,楚寒江进得屋来。他是上官府的准姑爷,无需下人引导,直奔上官荣肜的卧房。
      “臣楚寒江参见太子监国、太子妃。”楚寒江一见屋里的人立时下拜。
      “寒江免礼。”太子淡淡一笑道。。
      “谢太子监国。”楚寒江又向上官清行一礼,道,“上官世伯。”
      上官清点点头,算作回应。
      “肜儿今日可见好转?”望着床上昏睡之人削瘦的面庞,楚寒江忧心的问。
      “还是老样子。”上官清疲惫的声音传来。
      楚寒江是上官荣肜的未婚夫婿,在她十五岁上由太子保的大媒,那年上官清的夫人病逝,上官荣肜因此守孝三年。如今三年孝期已满,若不是这场病,年关过后的正月里就该拜堂的。如今却只能将婚期延后。
      太子夫妇走后不久,上官荣肜便醒了,仍是呆呆的坐着。这些时日,楚寒江天天见她这副样子,心里焦急不已,面上却挂着温和的笑:“出去走走可好?”
      上官荣肜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那好,咱们说说话。”楚寒江坐到床前,道,“兵部今儿个出了件好玩的事,我讲给你听。”
      说是陪上官荣肜说话,却多半是楚寒江自说自话。上官荣肜只是听,又或许压根儿没听。楚寒江直说了一个多时辰,又亲自喂她喝下小半碗燕窝,才向上官清告辞道:“世伯,这几日兵部事多,寒江不便久留。明日再来看肜儿。”
      “国事为重。江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肜儿这孩子……哎。”上官清话语中满含歉疚。
      “都是自家人。世伯不必如此。”楚寒江回头望了眼床上的人,因她坐靠在床上,他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半个身子,略微失落的回过头,又对上官清道,“我照顾肜儿是天经地义的。更何况,我还要照顾她一辈子呢。”
      床上的上官荣肜闻言,后背几不可见的僵了僵。

      楚寒江从上官府出来,走在回兵部的路上,方才太子临走前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寒江,你得空多陪陪她。兵部的事我自会找人与你分担。”太子虽是对他说话,可目光始终未从上官荣肜身上移开,“我从宫里带了些补品,吩咐下人日日炖来,你要亲眼看着她吃下去,对身子好。”
      “寒江,我不能日日来看她。你务必将她每日的病情及时与我知晓。”
      “寒江,我把她交给你,你需得尽十二分的心……”
      “寒江,她还是孩子心性。若是有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你多忍让,别恼她。”
      “寒江,她的脾性与寻常女子不同,说什么做什么很少像个女儿家。但这样的她更需要有人疼有人呵护。”
      “寒江,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宫了。肜儿交给你,我放心。”
      “寒江,好好待她……”
      当时若是太子妃没有去厨房交代补品之事而留在屋内看到太子的神情会怎样?太子脸上分明是毫不掩饰的深情、忧心、牵挂、疼惜……太子他……楚寒江不愿再想下去。三年前,因为太子,他与上官荣肜订了亲。那会儿,他对她并无爱意。三年下来,时常相处,她渐渐占了他的心。她是那样的惊世骇俗,有着女子秀丽的姿容,又有男子的豪迈气概,从来不拘小节。先前,他待她温文有礼,是因礼数,因规矩,因太子之命。如今他待她好,是真心,是动情。因此他才更加清楚地记得,在定亲后不久,上官荣肜直视着他的双眼说出的那句话:“楚兄,我心里,已有人了。”

      一个月过去了,上官荣肜依旧不好不坏的病着。御医诊过几次脉,说是忧思成结,要治病非得打开心结不可。于是开了些清心宁神的方子,嘱咐好生将养身子。其间,太子妃来过两次,太子倒还比她多些。楚寒江的爹娘得知未来儿媳久病不愈也登门看望。府中上上下下都忙做一团。唯有病中的大小姐一人最是清闲。
      这天下雪了。上官荣肜坐在窗前盯着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出神。
      “小姐,这可怎么使得!天寒地冻的,就这么吹着风,连件厚衣服也不披着,本就病着……这怎么成!”婢女莲儿惊叫着冲过来关窗。她自小服侍上官荣肜,与她很是亲近,说话做事也并不十分顾忌。
      上官荣肜轻轻拉住她的衣袖,道:“别关,让我再看一会儿。”
      “不成。”莲儿有些恼,“身子最打紧。若是再受了风寒,这许多人岂不要忧心死!”
      “莲儿,让我再看一会儿。”上官荣肜本就没什么气力,又吹了风,声音更小了些。
      “小姐!您心疼心疼自己成不成?”莲儿矮身蹲在她跟前,声音倒拔高了几分,“莲儿知道您这是为许大人伤心。他是小姐的知交,莲儿明白。可许大人已经……小姐,您有情有义,对这个好,对那个也好。可您唯独对自己不好。莲儿只是个丫头,不懂太多的大道理。莲儿只知道小姐待莲儿素来亲厚,所以莲儿盼着小姐能好好的,莲儿相信许大人也是这样想的!”
      “好莲儿,你不明白。”上官荣肜伸手抚摸婢女写满焦急的脸道。
      风停了。上官荣肜抬起头,楚寒江不知何时已站在窗前,微微笑着:“今日的气色比昨日好些。”上官荣肜曾说他笑得时候是个祸害,他不明所以,她便解释说楚侍郎本就俊逸不凡,一笑起来更是勾人心魂,不知会惹多少女子芳心暗许,是以谓之祸害。楚寒江当时何其无辜的叹道:“非我之过也,实乃父母所赐之皮囊。她人留恋,非我之所愿。”那时的他,真真不曾想过祸害任何人,可如今,他却盼她能被自己祸害到。
      “望望外面也好,只是今日风大,你又穿的单薄。身子还需调理仔细些。等你病愈了,你我还得成亲呢。”
      “成亲……”上官荣肜微微一怔,喃喃道。
      楚寒江被她的神情刺得一痛,却仍笑着道:“是啊,成亲。你怎的忘了?你我是订了亲的。你颈上有我楚家家传的辟邪宝玉,我腰间有你出生起就从未离身的环佩。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三年了。日日被你“楚兄”、“楚兄”的唤着,也是时候改口了。”当年,她初次唤他“楚兄”,他一愣,笑道:“世间哪有女子这般称呼男子的?”“自是有的。这个女子名叫上官荣肜。”她极认真的答道。三年过去了,还是当年清丽的容颜,只是更美艳了许多,却也削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看着她这样子,楚寒江心里一阵疼痛。
      “莲儿,伺候你家小姐更衣。”楚寒江对婢女道。
      “楚大人这是……”莲儿轻问。上官荣肜也不解的看向他。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楚寒江出了屋子,关门前不忘补上一句,“记得穿厚些,外面冷的紧呢。”
      “这……这是……”上官荣肜完全惊呆了。面前的一排墓碑上的字在风雪中是那样的不真切。被斩首的许氏一门的名字静静地列在其上。
      “这……怎么可能?”上官荣肜难以置信的望着楚寒江。
      “你不是亲眼见了?难道还疑心我弄座假坟唬你不成?”楚寒江笑着为她拉起兜帽。
      “不,不是的。”她素知楚寒江的为人,他断不会欺骗自己,只是……刑场上的一幕又闪现在心底,那白色狐裘下的男子冰冷又残酷的语意刺得她一阵窒息。她定了定神,道:“朝廷钦犯不是要曝尸荒野的么?”
      “你忍心么?”楚寒江凝视着她的双眸。
      “……不忍……又能如何?”她别过头去,压抑心中的痛。那日行刑过后,人群散去。上官荣肜与几个许天行的好友没有走,想为许家人收尸。那一抹白影却使得她僵在当场。方才她只顾着许天行,不曾留意到今日监斩的……竟然是他。一刹那,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可她得先为小许做点什么。
      “行刑已然结束,尔等为何还不离去?”那人高高在上的问。他分明已认出她却故意视而不见,她的心不免一痛。
      “我们来收尸。”一男子道。
      “收尸?”向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朝廷钦犯也配有人收尸么?告诉你,他们只能被丢在乱葬岗,让野狼、野狗吃了去,连尸首都不剩的烂掉!”话是对着众人说的,可他那冰冷残忍的眼神却是望着她的。
      若不是官兵拦着,那几人就要冲上去将向暖打倒在地。上官荣肜突然间有种绝望的感觉。许氏一门被斩首的时候她难过她痛苦,可眼下,她却绝望了。“上官,能认识你,真好。能认识你,真好……”许天行的话反反复复响彻在她脑中心中。小许临终的话语,向暖阴鸷的目光,像是要生生将她撕裂。
      “你与许兄素来交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楚寒江的缓缓道来将她的思绪牵回,“你向来重情义,见他落此下场又怎能无动于衷?病了许不全为她,但必定与他大有相关。”
      不全为他……上官荣肜蓦地一惊。他……知道?
      “圣上早已不问政事了。我向太子监国讨了个恩典,许兄为人刚正,只是受了他父亲的牵连,斩首一事,任谁都无能为力。但是死后曝尸荒野却也太过悲凉。太子监国准我寻块好地方将许家人安葬,准立碑,只是地方需得挑的隐秘些。”楚寒江轻描淡写的说。但上官荣肜知道,这种恩典是好讨的么?其间他与太子不定费了多少周折。想必是这两日才办妥的。
      “楚兄……”
      “不必说些见外的话。”楚寒江打断她,“肜儿,我不愿见你折磨自己,你不该是这样的。我所熟识的上官荣肜当时自在无忧的。你这样子,直叫我心疼。”楚寒江握住她早已冻得冰冷的手,道,“肜儿,快些好起来罢。你这样子许兄泉下有知定会不安的。上官世伯、太子监国、太子妃……还有我,我们都忧心你的身子呀!快些好起来,早日进了我楚家的门,让我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我真的,见不得你这样。”还没等上官荣肜开口,他又从怀里摸出个香囊,很开心的样子:“少时曾翻过些医书,还记得上面记载“麝香性温,辛,无毒,味苦。入心、脾、肝经。有开窍、辟秽、通络、散瘀之功能。”于是便寻了个麝香的香囊送你。”
      那小巧玲珑的鲜红色静静地躺在楚寒江掌中,丝丝缕缕的香气从中散发,穿过密密的风刃,钻进上官荣肜的鼻腔,浓烈持久,纵是狂暴的风雪也无法将它吹散。那香气仿佛是活的,倔强的散发着,蔓延着。
      “这就是……麝香?”
      “不错。“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肜儿,这香很配你。”楚寒江微微一笑道。
      “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许天行不就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么?今日,在他的坟前,身旁的男子亦如是说。小许,是你在冥冥中为我指路么?
      楚寒江没察觉到上官荣肜内心的复杂,依旧说着:“……你就像这香气,即便在狂风中也不会失了光彩。待你嫁进来,我便在家中熏上此香,你可喜欢?”他如星的双眸望着上官荣肜,眼中满是期待。
      上官荣肜再也抑制不住,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小许懂她,可他死了。她本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明了她。但楚寒江,一直在她身边的楚寒江,却也是这般的明白她。三年来,她从未将他看做未婚夫婿,她心有所属,他是知道的。可他并未责怪。他只是尽力的对她好。她知他的好,却不曾料想他竟真的懂她。向暖?断不会的。那人明知她的心她的情,却偏生要折磨她。死心罢,那人是你不能爱的,不能!纵使为他丢了性命,他怕是也难有一丝感动。她撑了太久,很累了。从前她以为自己可以坚如磐石,可是时间证明她也需要有人疼爱。死心罢,放手罢。或许死了心,她就能对自己好一点。
      楚寒江轻轻搂住怀中的人,目光温柔:“哭罢,哭出来,病就好了。”于是,漫天飞雪中,有两个紧贴的人影在一排墓碑前,伫立良久。

      那日回府后,上官荣肜的病真就一天天的好了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上官清宽心了,太子夫妇宽心了,所有人都宽心了。楚寒江依旧天天往上官府跑。
      “这两头奔波的多累。早点娶进门不就成了?”中书令大人心疼儿子。
      “不碍的,她身子还没痊愈。不急在这一时。”楚寒江笑笑,依旧乐此不疲。
      “小姐的精神气儿是一日好过一日了。再过不了几日就能出阁了。”莲儿帮上官荣肜梳着头。
      “臭莲儿,巴不得我早些嫁人。我看得赶紧找户人家把你先安置了。”上官荣肜故意逗她。
      莲儿正想回嘴,却有门房来报,有人交给小姐一封信。上官荣肜看过信就出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这一回来,却又病倒了。
      “这又是怎么闹腾的?”上官清又恼又心疼,“大夫怎么还不来?”
      “老爷莫急,已经派人去请了。”莲儿赶忙劝道。
      上官荣肜迷迷糊糊的看着下人们忙进忙出,想要告诉爹她没事,却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不知不觉的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说话:“小姐的腿似是在冰河里浸了不短时间。我且开些驱寒护体的方子。一日两副,务必连服一个月,否则寒气入体,怕是要坐下病的……”想来是大夫罢。冰河?是了。那是条漂着碎冰的小河。初春的河水可真凉啊。她不只两腿浸在河里,双手还不停地在河水里摸索。起初还能感到刺骨的疼,到后来渐渐麻木,竟是连冷都不觉得了。眼下,屋里想必有六七盆炭火烤着,莲儿又为她多加了床棉被,可她觉得身子仍是冷的。冷着冷着,竟又睡着了。
      一只微凉的手搭上她的额头,很舒服。
      “病的这般厉害,”手的主人担忧的说,“这些日子刚好些怎的会这样?”
      “这丫头疯的紧。一大早就出去了,晚间才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我这把老骨头早晚得叫她气死!”上官清万般无奈。
      “世伯莫担心。小病是福。肜儿是这样好的女孩儿,上天会保佑她的。”楚寒江宽慰道。
      上官荣肜的神智还不太清醒,只知道正与爹说话的男子应当与她很熟。她努力的睁开眼,却只看得见模糊的人影,辨不清面容。
      “肜儿,你醒了。”楚寒江看她睁眼,心下松了口气,但见她的目光飘忽,知道她还混乱着,轻轻握了她的手,道:“没事了,肜儿。休息一下就好了。”
      闻言,上官荣肜没来由的安下心来,放心的睡去。被握住的手心传来自己以外的温度,那只手虽然微凉却令她觉得莫名的温暖而坚定,让她贪婪不已,巴望着今生都不要松开。

      这次的病好得很快,因为日日吃药,因为顿顿又上好的补品。养病期间,上官清没再啰嗦她,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又病上老长时间。楚寒江天天盯着煎药,亲自喂她吃药,
      “君子远庖厨。”上官荣肜提醒他道。
      “只要能让你快些好起来,做不做君子我不在乎。”清亮的眸子里闪着温柔疼惜的神色。一句话,噎得上官荣肜无语。她有些心虚。楚寒江对她的好,那人远远及不上,她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只是,她的心,她自个儿却管不住。那日向暖来信相邀,她想都没想就去了。她何尝不知他对她的恨?他恨她明明说过多么多么喜欢他却又答应了别人的亲事。可她能如何?保媒的是太子,太子的话就是未来的圣旨。她能有什么办法?况且就算她拒绝了又如何?他会娶她么?不会,自是不会的!他心里是否有她一席之地尚且不知。他只是无法忍受罢了。无法忍受喜欢自己的女子嫁作他人妇,无法忍受自己的东西成为别人的,尽管这东西他自己不要。他对她,只有霸道。她清楚的,但是放不下。于是才会一次次的伤心。这次,她不想再这样。她好容易下了决心要接纳楚寒江。这次,她不想动摇。可是,当他将两人分别存有一只的翡翠鱼儿愤愤扔进河里的一刻,她的人却比她的想法先动了。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然站在刺骨的河水中摸索了。春寒料峭,漂着碎冰的河水如冰锥子一下下刺着她的腿她的手。冷啊,可河水再冷也冷不过向暖那刻的神情。罢了,最后一次。这次以后,真的放手。她在河里摸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还是给她找回来了。他始终在岸上冷眼看着,直到她把那一点翠绿托在掌心。他才走了过来,脸上突然有了笑容:“我还担心当真就此找不见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世上唯有这一只能与你的那只配成对儿。这翠鱼儿是你我的回忆,方才是气急了,也没顾上。可一扔出去,我就后悔了。”说着,握住上官荣肜的手,惊呼,“怎的这般冰凉?没冻坏罢?”上官荣肜在心地苦笑,你真的后悔么?却终是没问出口,只叹了一声:“向暖,你这是何苦……”何苦?是问他还是在问自己?她知道自己又一次陷了下去。打从她看了信来到这儿的时候,便已然万劫不复。
      一个月的时光飞逝,上官荣肜很快就又生龙活虎了。
      “宫里的东西果然奇效。”楚寒江见她痊愈很是开心。
      “宫里的东西?”
      “是啊。太子监国赐的良药与补品,还召来御医为你瞧病。”
      “太子来过?”
      “来过两回,见你睡着,就没叫醒你。”楚寒江答道。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上官荣肜病的第二天太子就来了,还带了御医以及一大堆宫中的灵药。
      “既如此,下次见了我须得好好谢谢他,。”上官荣肜喝了口茶,道。
      “肜儿妹妹这是要谢谁呀?”太子迈着大步走进屋里,身后跟着上官清。
      “见过太子监国。”楚寒江与上官荣肜同时跪拜。
      “身子刚好,不必多礼。”太子赶忙上前扶起她,又对楚寒江道,“寒江你也起来罢。”
      “多谢殿下。”
      “肜儿还没告诉我方才要好好谢谢谁呢。”太子的心情看上去不错。或许连他自己都从未发觉,不管对着谁他都自称本宫,唯独在上官荣肜面前,他始终用“我”这个字。这份亲近他独独留给了上官荣肜,想是唯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抛下令人生畏的身份,只做个关心她爱慕她的普通男子。楚寒江想着,嘴里微微泛着苦涩。
      “肜儿要谢太子殿下您哪。”上官荣肜道。
      “就为这些东西?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太子的笑容里带着些宠溺。
      自家人?楚寒江心里微微一惊。转念一想,当是依着太子妃的关系说的,那是肜儿的干姐姐,是他自己多心了。
      “对了,玉儿姐姐可好?听说她快要生娃娃了。”上官荣肜很是兴奋。
      太子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上官荣肜没看见,却没逃过楚寒江的眼。
      太子一瞬间又恢复了笑脸,道:“太子妃很好,正在宫里安胎。她才有孕三个月,哪有那么快生产?”
      “那我改日去看看她可好?”
      “自然好了。她也很惦记你呢。”
      “我也挺想玉儿姐姐的。不过要见她就得进宫。宫里的规矩太多了,进去一次很麻烦的。”上官荣肜兀自说着,没看见老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给我跪下!”上官清大声道。
      上官荣肜一惊,对上老爹铁青的脸,乖乖跪下了。
      “没规矩的东西!三天两头的闯祸不说,如今还一连大病两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的道理你懂是不懂?整日的叫我为你操心,你不孝!成天的不守规矩罔顾礼法,你不义!你娘在三年前去了是她的福气,不用像我这样守着你这个不孝不义的东西!早晚我叫你气死你就满意了是不是?!”上官清越说越激动,猛然间咳嗽起来。
      “爹你仔细身子。”上官荣肜急道。
      “老师息怒。”太子示意楚寒江一眼便扶着上官清往外走,“先回房里歇歇。”
      屋里只剩下跪着的上官荣肜和站在一旁的楚寒江。
      “起来罢。”楚寒江将她扶起。
      “爹说的不错。我是不孝不义。”上官荣肜苦笑道,“或许十八年前我不出生就好了。”
      “胡说些什么呢?”楚寒江握了她的手,“世伯说的是气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只是有些顽皮,收敛些就好了。”
      这手,好温暖。上官荣肜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
      “这是怎么了?三年来也没见你哭过这么多回。”楚寒江为她拭去眼泪,哄道,“没事了。等世伯的气消了就好了。到时他若再罚你,我与你同领便是。无论多重的责罚,我陪着你。”
      他这一说,上官荣肜哭得更凶了。楚寒江手足无措,只得将她搂进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慰。她哭成这样,他心疼却也开心。因为此刻她在他面前,在他怀里。因为他见到的拥着的是完整的她。因为这样,他感到小小的幸福。

      向暖不会放过她。上官荣肜十分清楚这一点。这几日上官清的火气渐渐消了,再加上太子愈加的仰仗他,他也就没空再生她的气。楚寒江有日子没来了,十三皇子有意与太子争位,两边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兵部又怎会轻松?上官荣肜不得不承认,这么久没见到楚寒江,她心里挺惦记的。
      她咬着裹了厚厚糖衣的糖葫芦走在街上,心情大好。可是向暖的出现却使一切都乱了套。
      “当街吃这种东西,你当自己是几岁的孩童么?”向暖的语气极为鄙夷,“天下间竟有你这样的女子。”
      上官荣肜被向暖恶语中伤已不是一两次了,无奈的叹了口气,将心爱的糖葫芦丢掉。
      向暖的语气微微缓和道:“我正要去挑个香囊,你就一同帮着选选罢。”他没问她的意思,因为他所做的决定,从来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意愿。
      “这个如何?”上官荣肜挑了个檀香的,问。
      “千篇一律。”向暖不屑。
      “那这个呢?”沉香的也不错。
      “太清淡,像没有一样。”向暖摆摆手道。
      无意中瞥见一个鲜红的香囊,上官荣肜拿起来一闻,果然是……她开心的捧到向暖面前。
      “麝香?”向暖皱眉,显出嫌恶的样子,“这香气太过浓烈倔强,半点也不柔和,不要,不要。”
      心里疼了一下。是啊,他怎么会喜欢麝香呢?这香气与她多像啊,如何能讨他喜欢?
      “怎么了?”见她不语,向暖问道,“休养了这些天还是不舒服么?”
      上官荣肜摇了摇头,平静的开口:“突然想起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觉得这香挺好的,挺好。”
      “好?”向暖冷笑,“只是附庸风雅之作罢了。这香气太硬太孤芳自赏,半点也不懂得收敛,有什么好?”
      “果然。”上官荣肜忽然笑了,“好,真好。”说完放下香囊走了,任向暖在身后怎样唤她也没再回头。
      回了府进了房,上官荣肜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坐在床头摸着颈上的玉坠子发证。先前觉得楚寒江虽待她千好万好哪儿都挑不出毛病,但他终究不是向暖。可是向暖……向暖又如何?他极少对她笑,横竖看她总是别扭。白天他都说了些什么来着?他那样厌恶至极的不只是那麝香,更是她呀。她本以为心会痛的死去活来,会泪如涌泉。可是没有。心,不疼,一点儿也不疼,更没有眼泪,她不想哭。半晌,她起身去见爹爹,请过安行过礼后,她对他说:“我想去见楚寒江。”

      楚寒江坐在书房里回想着上午与太子的对话。
      “寒江,你和肜儿的婚事定在何时?”议过正事,太子关心起他的私事来。
      “她身子才痊愈不久,不急在这一时。”楚寒江笑答。
      “寒江,若你是我,会怎么做?”太子没头没脑的问道。
      “太子监国指的是……”
      “我六岁上就拜了老师,九岁的时候才认识他。她自小就顽皮,小子似的。明知我是储君,还敢当众出我的丑,在我的椅子上放小虫,往我的茶里撒盐,把我的文章贬得一文不值……”太子回忆着,露出孩子般的神情,“从小到大,没人敢这样对待我。父皇母后寄我与厚望,虽是至亲,却并不如寻常百姓家亲近。臣子们见我只知道跪拜讨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于我。就连老师,他待我严厉却又敬畏,从不逾礼半分。只有她……你不知道,有段日子,她真的是我的恶梦。”太子笑了,是楚寒江不曾见过的温情笑容,“怕见到她却又想见她。只有面对她的时候我才是真的自己,真的怕,真的恼,真的无奈……不用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放下戒备以本来面目对待的,她是唯一一个.寒江,你知道这种唯一有多么珍贵么?后来,我干脆日日去老师府里上课,因为若在宫里,是见不到她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她笑,她从不介意豪迈大小时露出贝齿,有时也会笑得窃窃,那往往是恶作剧得逞之时。若是得了新鲜玩意儿,她就会笑得像只开心的小猫。原来,笑容竟可以有这许多种不同的样子,让人看了好生羡慕。当时我就在想,我要保护她的笑容,让她永远都真心的笑着。”看着楚寒江一脸愕然,太子微微一笑:“没想到,是不是?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身边,想要娶她,尽我一切可能疼她宠她。每每想到将来会有一个既像她又像我的孩子时,我竟比得了这天下更加雀跃。可是,我却不能这样做。”太子眼里盛极一时的光芒渐渐暗下来。
      为何不能?既然对她情深至此,不就应该迎她如东宫享受荣华富贵并以后位相赠么?
      “她是那般快乐、自由的人儿,可皇宫里永远没有自由。一旦进去,就只有死才能离开。”太子苦笑,“我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在所难免,她只能成为其中之一。即便做了皇后,我也是不能时时相守的。我说过,她是我生命力的唯一。我盼她好,就不该束缚她,对不对?”
      “殿下……”楚寒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子对上官荣肜……竟然深情到不得不放手。
      “三年前,我把她许给你,我的心整整痛了三个月!可我知道,她该与你在一起。你会好好待她、疼她、呵护她。最重要的是你能给她我永不能给的。你能让她自在无忧的过一生。你也不会被迫娶上一大堆妾室,她会是你楚寒江唯一的妻子。”太子平复了激动地情绪,缓缓道,“寒江,这些,我从未让她知道,也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女子,不愿伤害任何人。我倒宁愿她永远当我是疼爱她的太子哥哥,也不愿她知晓后左右为难的离我越来越远。我告诉你,也不过是憋在心里太久,想找个人说说好受些,特别是说给同样珍爱她的人。”
      同样珍爱她的人?楚寒江苦笑,太子太抬举他了。若论起来,他在她心中绝非第一位,待她的情意又不及太子深。被夹在中间的滋味,叫他有种无力感。正暗自伤神,管家领着上官荣肜进了书房。
      “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楚兄?”
      “肜儿……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我想见你。”八个字,上官荣肜笑着缓缓说出。似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楚寒江心中的阴霾。

      当晚,上官荣肜做了场梦。梦里,她又回到十五岁那年,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泛舟江上。偶有所感,出口成章。想她上官荣肜,当朝太子太傅之女,又师从尚书令,文采自是高人一等。自小以来,罕有人能够媲美。可是,对面船上的男子亦赋诗一首,较她的略高一等。心气如她怎肯服输?定定神再做一篇,对方也回她一篇,依旧强过他。于是,一篇复一篇,一首复一首,直到她心服口服。已是黄昏时分,那男子由船舱中步出,相貌俊美非凡一袭浅色衣衫映着夕阳的余辉辨不清颜色,一如遗世独立的仙人,撞开了她的心门。十五岁的少女情窦初开芳心暗许。从此,一个名字日夜萦绕心间——向暖。只是他游戏人间,从不缺红颜相伴。但她是上官荣肜,她毫不遮掩的告诉他:“我喜欢你。”
      他轻笑:“有多喜欢?”
      “很喜欢。
      “你叫我如何相信?”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极认真的答道。
      他盯着她半晌,并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从此,便是不断的伤害。他总是挑她的毛病,永远不会对她满意,她忍。他时不时便带些浓妆艳抹的女子亲密的出现在她面前,她忍。她将她精挑细选的东西随意送人,她还是忍。她不是没有脾气,只是太喜欢他。从此,脾气只冲她自己发。
      那是在她十六岁生辰前的四五个月,太子定下了她与楚寒江的婚事,她拒绝不得。他得知后震怒,一碗滚烫的茶水直直泼在她身上。她咬着牙没叫疼,怕更惹火他。回到家脱下衣服看时,胳膊红肿了一大片。三年了,为了这件事他气了她三年。间或给些好脸色,却是为了更狠的折磨。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每当她痛下决心,他只需给个笑脸或是柔声说上几句话,她便再无力飞出他的五指山。
      往事重现,历历在目。认识他的三年多,她身心俱疲,伤痕累累。隔天醒来,发现枕头湿了大半。真的死心罢。从前的她,何等自在快活。可这三年多,她却过得不像自己。别人再好,终究不是向暖,可是向暖,心里终究无她。
      阳春三月,百花争艳。
      楚寒江带她出来游玩,路过首饰店,挑了支金钗与她戴上。金灿灿的花枝配上大颗的珍珠,衬得她喜气洋洋的。他笑,刚付了银子,却有一人径直拔下放在他手上,另取了支玉质的轻插在她发间。
      “还是琼曲玉最配你。”向暖轻轻一笑,如同高傲的孔雀。
      还是琼曲玉最配你。是了,黄金有价玉无价。他楚寒江送的金钗虽然名贵却又俗气,简直俗不可耐。单单一支玉钗,便显出她的清雅秀丽,与那姣好的容颜交相辉映。还是琼曲玉最配你。还用说别的么?不用了,根本用不着!说多了就累赘,说多了就矫情。千般情愫万种相思,只这一句便叫人再踏不进他俩之间。楚寒江自问文才武功相貌气度样样不输向暖,就连红颜知己,他也只会比他多些。可是就算强过他千倍百倍又有什么用?上官荣肜心里的人是向暖不是他。三年前如此,如今亦然。他在心里凄然一笑,手中的金钗似有万斤重,压得他几乎托不住。
      上官荣肜低着头,心里一阵阵疼痛。他还是这般霸道,终究不肯放过她。未见得是有多么舍不得她,她早已明了,只是明白了,却放不下。她无声的笑了,笑自己的痴傻,笑自己的愚笨。仿佛用尽了周身的气力,她轻轻拔下玉钗,递到他面前,声音微弱却已是她的极限:“如此贵重之物,小女子受用不起,请向大人收回。”
      “我送出去的东西,绝对不会收回。你若是不要,扔了便是。”他潇洒的摇着折扇,笃定她又输了。她就是这样,即便恼极了也绝不忍摔东西或迁怒他人,最终只有她独自受伤。她的心软她的善良注定她逃不出他的鼓掌之间。他的唇角扬起得意的笑。
      盯着手中的玉钗,她进退两难。罢了,最后……又是最后一次?在他身上,她许过几个最后一次?一次又一次,永远无法终结。她在心里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上官荣肜,你究竟要到何时才肯清醒?这个男人又在以伤害你为乐了,你为他做过的还少么?你为了他想笑时不能笑,想哭时不能哭。你为了他害得身边的人担忧伤心,那样的上官荣肜,是你么?上官荣肜累了,这位向大公子她惹不起也不想再惹了。无论她如何的委屈自己,他也绝不会对她另眼相看的。不如,还自己自由罢。艰难的作出了决定,上官荣肜闭上眼睛,手一松,只听一声脆响,但见一地青翠。
      向暖不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愣在当场:“你竟然……把它摔碎了?”
      “这样最好。”上官荣肜长出一口气,忧郁的面上终于露出些许轻松,“此物与我终是无缘,小女子从来都是俗人一个,不如就这样成全了它的高贵罢。”说完,拿起一旁呆住的楚寒江手中的金钗插在头上,笑容爽朗,“楚兄,我们走罢。”
      走出店铺老远,楚寒江还像在梦里:“你真的……把那玉钗摔碎了?”
      “楚兄,我配不起你。我……”上官荣肜愧疚的开口。
      “住口!”楚寒江大吼着打断她。三年来,他待她始终温文有礼,第一次,他吼她:“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另有所爱。可那又如何?我想娶你!我要娶你!我想天天见到你,想要时时拥着你!除了你我再不要别人!你怎么忍心对我说你不配?你叫我怎么办?一个人孤独终老么?肜儿,你叫我怎么办?”
      上官荣肜一愣,随即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终于开口:“我想忘掉他。也许会很难。你愿意等到那一天么?”
      “一辈子!”楚寒江语意决绝,“这辈子,楚寒江非上官荣肜不娶!”
      “寒江,我们成亲罢。”她笑,笑容甜美。三年来,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声音里是满满的亲昵。
      楚寒江一把搂住她,抱得紧紧的,紧紧的,生怕她跑掉似的。搁在她肩上的头拼命点着。上官荣肜伸出手,温柔的环住他的背。不管怎样,这辈子她想跟这个男人好好在一起。
      或许我永远成不了她心里最爱的人,或许我亦永远无法成为最爱她的人。但是,但是,我还是想陪在她身边,给她我所有的爱,照顾她一生,这辈子与她再不分开。这样想着,楚寒江再次收紧了怀抱。
      望着远处紧紧相拥的两个身影,向暖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呼吸。那个女子,他不是曾那样的不在意么?为什么此刻心竟疼得像是被割去了大半?自小父亲就教导他不要轻易相信,不要有所在意。因为在乎了就有了弱点,而他,将来要成就大业,万不可以有弱点。官场,比战场还要凶险。想要生存下去,不仅要有忠心有谋略,还要够狠,对任何人,包括自己。他一直将父亲的话奉为真理,二十几年来从未质疑。如今看来,竟是错了,大错特错!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那个豪爽无忧的女子,那个笑着告诉自己‘我喜欢你’的女子,其实早已在他心里了。他知道的,只是一直以来都假装不知。他不断的去伤害她折磨她,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她在他心里什么也不是。到如今,他永远失去了她,却也终于敢承认,他真的真的很喜欢她。
      明明没有风,空中为何飘着缕缕香气?浓烈而持久的香气,是麝香。向暖轻轻一笑,这香气还真是倔强,直入肺腑,叫人神清气爽。荣肜,你可知道,其实我很喜欢这香气,你与这香,很像。
      浓烈的香气在空中弥漫,骄傲,倔强。
      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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