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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笑里泪暗伤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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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雪白的鸽从微飘着冷雨的空中飞来,轻盈缓慢地落在北燕最大的那顶军帐之上。它铺开光亮的翅膀,打去泼洒在身上的雨水,闭着眼睛歪头梳理自己的羽毛。一路风尘,这只白鸽已有疲惫之意,栖息在帐顶之上,在潇潇的风雨中,安静地睡着了。
楚言自总帐内打伞出来,仰头而视,被这景象触动,难得单纯地笑了起来。华冠束起的青丝被斜泼来的细雨濡湿,他轻轻地叫了声:“小白。”
闭目小憩的白鸽被他唤醒,抬起脑袋寻找声音的来源。待看到那蓝伞下颀长英俊的身影,白鸽欢悦地展翅飞到伞下。
“久不见你了,小白。这次母妃怎么舍得让你来送信。”楚言带着它转回帐内,解下它细爪上绑着的信。
小白乖巧地停到一旁,瞧着楚言打开信件,对他忽然加深地笑意似懂非懂,低低“咕咕”了几声,继续埋头安睡。
然而,它还没睡上半刻钟,又有人打断了它的美梦。小白大为不悦地看向来人,抗议地拍打翅膀,后飞到角落一个放衣服的架子上。
子旭一脸无辜地看着它,楚言朗声大笑:“子旭,你可真讨人嫌。水墨姑娘生你气,就连小白也不待见你啊!”
提到水墨,自那日堵气开始,她足有七天未和子旭说话了。子旭每每放低姿态,都是热脸贴着冷屁股。真是女人心海底针,越是有点本事的女人,越难琢磨伺候。这一点,楚言感同身受。
“娘娘怎么说?”子旭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和水墨的事,他从来不愿多说。这使楚言对他们俩之间的事不免起了好奇之心。不过始终是别人的私事,楚言不敢太越礼。他笑着把信给了子旭。
“这是皇上的笔迹啊!”子旭讶道。
楚言笑道:“难为母妃如此费心,这下,不怕她不肯回去了。”
出得总帐,子旭拿着自燕城迢迢而来的信,一面打伞往向晚的帐里走去。为了水墨治疗方便,向晚的帐子近日来一直搭着外帐。里帐的入口处,时时都有侍女把着。子旭不由暗想,顾楚言把人看的如此之紧,那日江冥若真有所行动,必然要被发现的。正发愣,水墨从里帐缓步出来,看见他站着,淡淡道:“晚儿还睡着,有什么事吗?”
胸口一闷,子旭不悦地想,唯女子小人难养也。面上却不敢有任何的不满,道:“燕城来信了。”
“燕城来的信?谁捎来的?”水墨将一缕发丝笼至耳后,袖中的玉手取过子旭手里的信,摊开来看,寥寥数行读罢,水眸抬起,“娘娘生病了?”
“怜妃娘娘素来患有心疾,以前也有见过她发作过几回,不甚严重。这次皇上竟亲笔写信催促晚儿回去,看
来此番复发,一定不同于以往。”
“心疾常因抑郁或躁动而起,以怜妃的性格,想是前者原因居多。”水墨行医多年,对心疾颇有些研究,想了想,她对子旭道,“你先等着,我进去同她说。”
“不必说了,我都听见了。”里帐传出向晚虚弱沙哑的声音,下床的动静不大,吃力缓慢。
帐外二人对望一眼,即踏步走进里帐。
“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水墨拦着她,柔声道。
向晚坐回床沿,半躺着,水墨拉了衾被盖在她身上,子旭又从床尾取了紫裘,紧紧给她围着。她挨身向身后的棉枕,目光游移在子旭和水墨之间:“师兄,师姐,你们不是一直劝我回去养伤吗?我回。”子旭两人闻言俱不说话,向晚又道,“师姐,怜妃娘娘待我如亲女,晚儿在此恳求师姐,救救娘娘。我知道这样会坏了师姐定下的规矩,可是除了师姐,晚儿真的找不出还有谁能医治娘娘的病。”
可能是怕被拒绝,向晚说的迫切紧张,秀发低垂,白色单衣中如白玉的指用力地攥着,手心挤出细汗,手温似白玉一样的冰凉。水墨疼惜地裹紧她的貂裘,拨开她的头发,和声道:“傻丫头,你说什么都成的。”
眼内温热湿润,水气模糊了面前的景象,还有人。他们不求所报的关怀和纵容,她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十年。他们本应有他们各自的生活,互不侵扰地潜心于自己的修行,同众多飞天谷的弟子一样,敛心收志,寡欲无求而热衷于仙界瑶台,孜孜不倦。平淡不凡的生活永远不会有感情的波澜,互为同门永远也只会是点头之交。然而,十年前她的到来,打乱了这本该一直持续到他们老死的平静。师父对她的喜爱实在让许多人费解,竟然派了两个最信任得意的弟子照顾她。从而让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从此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可惜,这种改变他们的师父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可能因为太过信任他们的意志,师父忽视了十几岁的孩子其实更容易跟随情感。
每日周旋在她的周围,水墨先时比较寡言少笑,当时子旭还正值年少,少不了几些少年心性,见水墨对自己冷言冷语,难免不快。二人似水同火,怎么都不相容。背着师父时,常常剑拔弩张,老是她在中间当和事姥。
有一日清晨,水墨上山采药,久不见回。暮时来了好大一阵雨,她和子旭守着门张望,还是没见到她的影子。子旭交代她不要乱跑,回屋拿伞,匆匆地出了门。虽然他没说,她也知道他是去找师姐了。雨天天色很早就暗了,她在灯下静静地等着,不时探着脑袋去看窗外。更漏渐深,雨点密密麻麻地拍打着屋顶,簇锦围花的小径上,她始终没盼得两人来归。打了两个呵欠,眼皮开始不客气地打起架,她不停地灌着桌上的苦茶不敢睡着。
时间就在哗哗的雨声里溜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开启的竹篱惊醒在小凳上小鸡啄米的她,飞快地蹦起,冲去开门。这才发现,雨原来已经停了,远处的天空翻着鱼肚白。湿嗒嗒的鹅卵道上,子旭背着唇色微紫的水墨,昨日傍晚带出门的伞不知去了哪里,两人全身都湿了遍。
子旭脱了沾满黄泥的鞋,迈进堂内,对不知所措的她道:“晚儿,去药房把跌打酒取来。”
她听了一溜烟就去了,一溜烟的功夫取了药回至堂来。子旭接过,脱下水墨的鞋袜“嗖”地往门外头一丢,一声不吭。水墨不悦地蹙起眉头,张口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她侧头瞧着向晚,问道:“等了一晚上吧?快回屋睡去。”
她摇摇头,道:“我不睡,我到厨房给师兄师姐烧水去。”
满是雨水的脸浮动着一层笑意,看得向晚的心底暖暖的。温馨的气氛在堂中蔓延。她正打算转去厨房,水墨突然痛呼出声,眉目紧皱,甚是痛苦。她急忙道:“师兄,轻点。轻点。”
子旭此时已接好了骨,语淡道:“教训,看她下次还敢不敢爬那样高!晚儿,你照顾她,我去烧水。”
“等等。”水墨喊住他,抿着唇取出一方已湿透的白色绣帕,道,“把脸上的泥擦擦。”
子旭兀自红脸,不多话,接了帕子朝厨房去了。
自那日开始,他们之间就没有了原来的矛盾,相处越来越融洽。似乎还多了层淡淡的无法说清道明的情愫,不由常常让她想起颜和魏然,自此对水墨子旭更为依赖。自己偶尔小闯祸事,他们前头守护,后头收拾,习以为常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忘记是在什么时候,她得知了飞天谷的入门子弟不得婚育,否则逐出师门的门规。只记得当时自己吓了一身的汗。又过了些年,师兄被罚禁闭一月,她和师姐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师姐面色忧忧,终日担心他是否吃好睡好,没有他在一旁偶说上几句冷笑话,开开小玩笑,生活过的甚为无聊。一月之后,他被放出来,生活才恢复正常。子旭仍是和以前一样,平时谈笑风声,同她们聊到天上地下,时时来上一些装傻充愣,满足水墨这个当二师姐的一些“虚荣”,当然,遇到正事,他还是一贯稳重冷静。可是,向晚总是觉得,这些比起原来,还是少了些东西,细微到难以让人具体说明白究竟是少了什么。
好在不久后,水墨便前往碧叶城学医,之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矛盾。师姐一去三年,师兄时常对着碧叶城的方向出神。他从没说过自己的心事,向晚也没有过问。
子旭在道法上的天赋和才能,时常被师父拿来当作众位弟子标榜的对象。她听人说过,师兄的母亲薛容生前是谷中的得意弟子,后来因为凡根未尽,爱上了江湖中有名的剑客何箫,有孕后被逐师门。谁能料想那何箫竟是个风流的花花公子,薛容被气得难产,诞下子旭后她嘱咐接生婆将子旭送到飞天谷,求师父收留。然后自己气绝身亡。
向晚直觉子旭的挣扎和他的母亲有关。然而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她常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她,子旭和水墨就不会牵扯,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和责任。
“师兄,师姐,你们对晚儿的恩情,晚儿今世无以为报。来世晚儿结草衔环,为你们做牛做马。”在他们面前,她会说出很孩子气,令他们有好气又好笑的话。如同此时,她的这番话。
水墨瞪了瞪眼,轻斥道:“这丫头,说什么傻话呢!”
忍不住笑出声,子旭对榻上的晚儿摆手道:“要你做牛做马?可免了吧!我今世得折多少年的寿啊!”
说的两个女孩子都噗嗤展了笑颜,子旭近年来越来越沉稳内敛,很少会象从前那样开玩笑逗她们开心了。今日难得一次,三人似又回到了年少之时,那段快乐安宁的岁月。
还曾记否,谷里的碧水青天,清幽的木阁竹舍间,沉淀的满满的花香?春去秋来的只属于他们的美好,或许终其一生,是再也没有福气可以拥有了。
晚儿,送走了你,何时我们三人才能再见?一年?两年?五年?还是一辈子?
子旭扯着发僵发酸的唇角,努力去学习如何更好的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连笑,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趁着她们笑做一团的当口,缓缓闭眼,欲求把一切,全都定格在心底里。酸楚蔓延,撞击着紧闭的眼,呼之欲出。他急忙若无其事的背身。耳边欢漓的清脆,帐外潺潺的雨音,微微地垂下头来,紧锁在眶中的液体,顺着他黑长的睫毛,飘然而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