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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一字成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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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活地狱是八大地狱之首,这样的排序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里的责罚并不是谁都能安心旁观的,尤其是湛离这个诞生在一片平和温柔里,养尊处优的准神,在目睹了一遍以后,终于明白了鬼帝把他关在这里的理由。
就算旁观,也是一种惩罚。
在经历了万种可怕的折磨之后,子祟终于又变成了那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倒在结界前,不辨生死。
两个鬼差面无表情,确定他没有活气以后,便摇摇晃晃要离开,湛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道:“慢着!”
鬼差回过头来,依然是满脸的冷漠和面无表情:“神君何事?”
“你们……为何能下这样的死手?”
毕竟是自己日夜相处的同伴啊,又是怎么能……
面无表情地这样残忍虐打子祟?
就算是他,也于心不忍。
鬼差十分奇怪,歪着脑袋问:“为何不能?”
湛离:……
他看着地上遭了一顿虐打,几乎没有了活气的子祟,暗自叹了口气,果然,地府是一个不讨他喜欢的地方。
他确实曾经巴不得他死,然而,这也不代表他可以眼睁睁看着他遭遇这样死去活来的虐待。
但这样的虐待,实打实的在他眼前持续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几乎每一天,子祟都要从生生死死之间循环往复数次之久,每一次,血肉模糊,但有风一吹,便又逐渐恢复。
一旦恢复,鬼差就会觅着活气而来,进行下一轮虐打,每每,都让他忍不住希望这厮再“死”久一点。
天谴也不过就是滚滚天雷劈死了事,这等活地狱的死复生生复死,却实在是太狠太狠。
“湛……离。”
“我在。”
结界外血肉模糊的人微微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血珠,咧嘴一笑,虎牙都被染得血红:“你……你不是想要渡劫吗?”
湛离抬眸,盯着他看。
子祟一笑:“我答应了。”
“为何……”
“问我要不要做你劫数的是你,现在问我为何的也是你?”
“你不是不想答应吗?你不是想杀了我,然后等死吗?怎么现在突然答应了?”
子祟艰难的爬起身来,抹了把嘴边的血污,他出的血太多,以至于越抹越花,但一双眼睛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然熠熠闪着光亮。
“我想了想……如你所言,你要是死了,我余下等死的时间也挺无聊的,还是尽量让你活久一点比较好玩。”
遇到湛离是他的分界,就算在那一战以后孤僻偏执的生活并没有很大的改变,但至少比前两百年的一片寂静有了点盼头,他确实是想他死,但他死了以后的日子……
寂然等死,实在太无聊了。
湛离轻轻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终于答应了而放松,还是因为没想到自己活着的价值仅仅只是因为子祟觉得“好玩”,总之复又闭上眼——
他又活过来,就代表着下一轮的折磨也即将到来。
“你不是想杀我吗,我都数不清我死了几次了,怎么,不敢看?”
“你在地府,总是被这样罚吗?”
“地府没人怕死,更没人怕疼。”
“所以我才不喜欢地府。”
子祟靠在结界上轻笑一声:“你是准神,当然不喜欢我们卑劣的地府,你瞧,就算人间也是看不起我们的,九天结界高高在上,九泉结界,却被人间蝼蚁,踩在脚下。”
湛离无言,睁开眼看了看他染血的背影,结界隔绝得了他,却挡不住刺鼻的血腥气。
“湛……离。”
“嗯……”
子祟忽然愉悦的笑出了声:“人间总说……生不能同寝,死亦同穴,我们俩,若纠缠至死,算不算忠贞不渝,伉俪情深?”
湛离噗嗤一笑,摇了摇头:“没一个词用对的。”
“人间的词组烦得很,感情……也烦得很。”
“我也不懂感情,甚至不确定我算不算是在恨你。”
煞童生于诸般痛苦之中,对于疼痛早已有了一定的耐受,再加上等活地狱的风会让人逐渐恢复,因此子祟得以艰难地转身蹲在结界前,还有空咧嘴一笑:“那我……也是上神心中的难忘之人吗?”
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以示赞同:“确实难忘。你是三界六道,四海八荒,唯一一个能让我起杀心的人。”
子祟清楚地在湛离那双宛如琉璃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忽然蜷成了一团,疯狂大笑起来,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八百年前身披七彩霞光,脚踏雪白瑞云的青衣小童,彼时,那双稚嫩的眼里看遍天下芸芸众生,唯独看不见自己这个卑劣煞童。
你看,八百年后,这双已经长开了的眼,映出的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身影。
湛离想问他笑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两名鬼差又摇摇晃晃地拖着带血的武器过来了。
——那是新一轮的责罚。
当子祟再次倒在自己面前,没了活气的时候,画地为牢困着湛离的那个圈终于消失了。
鬼差满脸木然:“七七四十九天已到。”
湛离连忙站起身,实在盘腿而坐坐了太久,以至于这猛一起身差点摔倒,勉强稳住了身子,才道:“处罚结束了吗?”
鬼差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结束了。”
简单说罢,他就和同伴一起,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湛离不敢乱动,只能守在子祟身边,直到子祟复又逐渐恢复,抬眼就看那人闭着眼,端坐在自己身边,眉目里又带着宛若大佛一般的慈悲和温柔。
“你……在干什么?”
“等风。”
子祟没说话,一鬼一神沉默良久。
湛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只剩一块糖,给他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糖糕。”他一本正经,十分认真,“我不会哄人,但我师妹弄伤了自己,只要有糖就不会喊疼。”
子祟:……
虽然他不懂怎么回事,但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湛离眨了眨眼:“我又不会害你。”
说罢把一块糖掰成两半,自己留了一半,再把另一半给他递过去。
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人怎么还怀疑他呢。
子祟勉强伸手接过了,皱着眉头看了又看,才反应过来:“你拿我当小孩子?”
没成想湛离居然还格外真诚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子祟……
虽然不懂怎么回事,但他觉得自己又被侮辱了。
湛离把半块糖叼在嘴里,挑眉:“尝尝?”
地府里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而且亡者和鬼差都不属于人,不需要吃东西,所以……
子祟真的没有感觉过什么叫口腹之欲。
犹豫半晌,见湛离一双眼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糖块,最后还是放进了嘴里。
“甜吧?”他问。
子祟眨了眨眼,“哦”了一声,后知后觉:“这是甜味啊。”
——那是子祟第一次感觉到甜。
湛离愣了愣,又觉出三分凄苦,不敢深究,只站起身拍了拍尘土:“走吧。”
“去哪?”
“人间。”
子祟回味了一下嘴里于他而言难以形容的糖味,轻轻嗤笑了一声:“你不怕我再大开杀戒?”
湛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子祟的手,掌心相对紧紧相握:“我有办法。”
相扣的掌心忽然间金光大作,乍然迸射,一时之间飞沙走石,有狂风从脚下疯狂肆虐而出,将周围几颗可怜巴巴的枯树吹得吱啊作响。
子祟只觉掌心刺痛了一下,像粘了胶水似的紧紧贴在他手心,动弹不得,顿时紧迫挣扎起来,厉声道:“你在干什么!”
“这叫两生契,是佛祖们用来收服猛兽做自己的坐骑的时候用的,我偷学来的。”他脸上半点没有偷学绝招的自觉,恬然不知耻,反而略一挑眉,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也没打算拿你当坐骑。”
子祟冷下神色来:“区区契约,就想制止我的杀意?”
湛离有两生契在手,也不用多费口舌去解释,只道了声“跪”。
子祟突然应声往下一跪,膝盖骨触地那一声闷响,听得湛离都觉得膝盖一疼。
“怎么……回事……”
他轻咳一声,才平静地说:“两生契又叫一字成令,从今往后,只要是一个字的命令,你都得遵守。”
他跪在地上起不来,掌心相合处金光依然耀眼,他恨得牙痒:“湛离!”
湛离见他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最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那弯起的眉眼和轻勾的唇角冲淡了他脸上与生俱来的飘然世外,总算有了那么点人气,看起来……
终于让人觉得,这个男人也并非是不容亵渎的,他也是伸手就能摸到的。
他不在云端,他就在眼前。
湛离乐够了,有两生契在手,他就可以控制子祟,再不会让他伤害任何人,所以带他去人间也没关系,然而这一收手,却突然发现——
他的手似乎跟子祟粘在了一起!
子祟还跪在地上,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常,抬头一看,愣了愣神。
随后一直被凄厉的惨叫声萦绕的等活地狱,突然爆发出一阵响遏行云的大笑。
如果不是因为手被粘住了,动弹不得,子祟能笑得滚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