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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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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监步履匆匆穿过大殿,走进暖阁,扑通一声跪下,“陛下,顾相求见。”

      池喻正在批折子,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贴身太监,手下动作不停,“不见。”

      老太监犹豫了一下,又殷切道,“今夜雨实在太大,顾相在雨里跪了三个时辰了,昏过去好几次。”

      “吴公公对顾相真上心啊。”

      池喻轻哼一声,站起身向外走去。将宫门刚推开一条缝,便有冰冷的雨丝飘到他脸上,冻得他皱了皱眉。

      顾渊就跪在雨里。还穿着一身绛紫色的朝服,眼下已然湿透,裸露在外的皮肤毫无血色,衬得他整个人触目惊心的脆弱。

      池喻偏头吩咐老太监,“准备热水,把偏殿收拾出来。”

      老太监忙不迭地小跑去偏殿,池喻这才推开门走向顾渊,那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却将腰身挺的笔直,嘴里还喃喃地说些什么。

      池喻没心情听,他将顾渊一把抱起来。

      顾渊瘦的出奇,好似整个人只剩一身骨头,硌得池喻有些疼痛,宽大的袍服里空空荡荡,像个弱不禁风的纸人。

      池喻坐在龙床边上,揉了揉眉心。

      那时池喻与西宫太后针锋相对,太后气到令人传懿旨要废帝,顾渊姗姗来迟,一巴掌扇得他吐了血。堂堂九五至尊趴在地上,宫外太监宫女跪了一地,把他面子丢了个彻底。

      顾渊是来给他求情的,他知道。可西宫太后把手搭在那人肩膀上也是真的。太后素来风流,入幕之宾不少,池喻太明白她的意思,他目呲欲裂地看着顾渊跟着太后进了内宫。

      从那天起宫里流言四起,许多人在背后传顾渊的闲话,有时竟与池喻也扯上关系,说丞相得此重用恐是爬了龙床。

      池喻因此恨极了顾渊,可顾渊又确实在他生命里占据了最重要的二十年时间。

      他是先帝遗腹子,母亲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嫔,叔叔摄政后便被赐死,他甚至都没有关于生母的印象。

      叔叔扶三岁的他登基为帝,再将他作为傀儡捏在手里控制。太监宫女也轻视他,常常怠慢克扣份例,身为一国之君,他竟然没吃过几顿饱饭。

      他遇见顾渊那年十岁,是懂事的年纪了。叔叔把顾渊引到他面前,笑呵呵地说这是孤为你请的先生。池喻心下一沉,懂了这是要放在他身边监视他听话与否的眼线,可愤怒之余又生出几分悲凉来,眼下他根本无力拒绝,甚至都难以自保。

      顾渊来了以后,他的生活才终于有了起色。

      皇帝虽不受人待见,帝师却人缘颇好,西宫太后身旁有他的眼线,能帮他说话也能通风报信。池喻这个嫡母的眼中钉肉中刺,竟然就这样被顾渊保护到了十五岁。

      顾渊状元及第,但因着某些原因被先帝除了名。他才华横溢,文韬武略,为官之道也多有涉猎,池喻不知道有多少次被顾渊惊艳到,惊艳之余又暗自为本朝有如斯臣子而心下欢喜。

      那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拉拢人心的手段一绝。群臣苦于摄政王跋扈很久,新皇又崭露头角有意独立掌权,投靠池喻是一笔很好的投资。

      池喻十六岁那一年,终于将压在他头上十年之久的叔叔除去。摄政王带兵围宫,他与叔叔缠斗在一处,一抹黑影将他护在身下,同时割破了叔叔的喉咙。

      顾渊一身黑衣已被鲜血染透,如恶鬼一般,肩上伤口还在汩汩涌出血液,池喻心下绞痛不已,忙宣了太医,而后扶着他在僻静处坐下。

      伤成这样顾渊依旧没乱了阵脚,甚至还拽下了池喻腰上的剑鞘攥在了自己手里。等到太后率人姗姗来迟,顾渊一把推开池喻跪在了地上,哑着嗓子认了诛杀亲王的罪。

      太后瞟了一眼池喻苍白惊愕的脸色,并没说什么,嘱咐他好生休息就转身离去。顾渊栽倒在地,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池喻那时也坐在龙床一侧照顾顾渊。只是顾渊那时尚是而立之年,虽然清瘦但并不虚弱,眼下顾渊年过不惑,病来如山倒,整个人清减得不像样子,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老太监疾步走来,轻声道,“陛下,热水和干净衣服已经准备妥了。”

      池喻挥挥手,在老太监担忧的目光中抱起顾渊去了偏殿。那人终于悠悠转醒,轻咳两声低低道,“思源……陛下,放我下来。”

      池喻没吱声,把人扒光换上干净的衣服,拿过老太监放在旁边的布为顾渊擦净头发。顾渊一直没说话,等池喻停下动作,才出了声。

      “眼下朝中人才济济,臣留下也并无增益。”

      池喻瞧着他低眉敛目的模样,心下烦闷,反唇相讥,“所以你要朕放你解甲归田,与陈太妃破镜重圆?”

      顾渊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许血色,但还压抑着情绪冷静道,“臣与太妃清清白白,陛下莫要轻信那些流言蜚语……臣为人如何,陛下难道不是最为清楚?”

      池喻冷哼一声,伸手扼住顾渊的咽喉,在他耳畔咬牙切齿,“可是朕从来……没有把顾卿当作老师,你只是我池家的奴才,生死随我。”

      顾渊一怔,微微苦笑,“是,臣是奴才,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只是臣活着一日,就要请辞一日。臣在京城二十多年,早已呆够了。”

      说完以后,他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池喻看着他这副模样,复杂的怒火终于燃尽了所有的理智。

      他正式掌权那年十七岁,正是年轻力盛的年纪,与太后矛盾激化本是他计划之内,顾渊去了太后内宫却是意料之外。那时他本应是要为顾渊绿了他父亲而生气的,却在这怒火之外多了一层隐隐的嫉妒。

      他在太后寝宫外跪了一下午,傍晚时候顾渊推门出来,腰带没系好,露出一片冷白的皮肤来。顾渊看见他也很意外,低声吩咐他太后歇息了,让他明日给太后好好认错,不待他回复就仓皇离开。

      太后已然歇息,池喻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脑海里仍回忆着方才顾渊衣衫不整的样子。他指甲扣进手心,恨恨地回了自己的寝宫。

      次日他醒来之后,一摸□□冰凉粘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他对于昨夜的梦印象不深,能记住的只有他身上那人绞紧他龙袍的纤长手指,以及那一片他不能更熟悉的冷白皮。

      上朝时他看见顾渊就觉得心口一悸,昨天种种浮现眼前,让他又羞又怒,移开了视线。偏生顾渊并没有意识到皇帝的情绪,甚至还递了折子,请求将守陵的陈太妃接回京城。

      下方朝臣窃窃私语,顾渊依旧目不斜视。池喻没发表意见,只说自己会考虑。顾渊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下午池喻和吴公公绕着御花园散步,状似不经意提起今天顾渊递上折子以后朝臣的窃窃私语,想从吴公公这里打探些消息。

      吴公公犹豫了一下才和盘托出,原来陈太妃竟和顾渊是青梅竹马,后来太妃嫁入宫中,顾家才失了联姻的心思,皇帝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科考时将顾渊找了理由除名。

      先帝驾崩后,西宫太后下懿旨将年轻的陈妃送去守陵,顾渊也因此才有了出头之日。

      缘是如此。池喻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他竟然真的以为顾渊辅佐他是因为看重他,殊不知数十年的情谊都是飞烟,只是为了今天让他下旨召回他的心上人!

      思维回到现实,池喻低头看着顾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心头悲凉尤甚。他身为九五至尊,却对着自己的老师,一个深深爱慕着别人三十年的男人动了心,雪上加霜的是,他还留不住这个人。

      池喻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一把撕开了顾渊的领子,手掌附上冰凉的肌肤。那人终于睁开了眼,但仍旧是波澜不惊的,甚至还带一点嘲讽地开口,“原来陛下还有这种心思,是臣疏忽了。”

      池喻咬紧了牙关,字句都从齿缝间挤了出来。“朕在想,陈妃若是见到你这般模样,还会不会对你一往情深?”

      顾渊不置可否,甚至还伸手取了自己别在头上的簪子,把长发披散下来,让自己躺的舒服些,平淡道,“皇上若愿意这么想,臣也拦不住。只是……”他无视池喻愤怒的目光,“臣还是小瞧皇上了。”

      次日早上池喻醒来时顾渊已然离开,簪子被落在枕边,想来是走的匆忙。池喻把簪子握在手里,怔怔地坐了一会,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

      那夜过后数天,顾渊都请假不上朝,安插在国师府里的眼线传来消息,说国师没再提起请辞的事,只是差人在府里修了花圃,端的是玩物丧志。

      池喻听了消息又摔了折子,顾渊主动请辞,被他直接拒绝,现下索性开始吃喝玩乐,那些碎嘴御史当然不会视而不见,那时几十封弹劾奏折呈上来,为难的就是他。

      不知又会引发多少人对他不满呢?池喻揉着自己眉心叹气。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御案上就出现了十余封弹劾的奏折,池喻心下烦闷,随手拿了一本打开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就瞪大了眼睛。

      这些年池喻对顾渊一直是纵容的。顾渊要在京城里修宅子,他允了,顾渊要提携哪些官员,他大多也准了,顾渊每月进宫去看望太后,池喻就算心有不甘,到底也还是没有发作。

      直到这回御史弹劾顾渊用的词汇不是“玩物丧志”,而是“结党营私”。

      池喻比谁都清楚他是怎么夺了叔叔的权,无非是顾渊游说多个重臣为他要来了支持。他仰仗这个夺回权力,却也最是痛恨此事。就算是太后,倘若沾上这四个字,在池喻这里也只能落一个软禁的下场。

      更何况他对顾渊早有隔阂。

      眼下所有人都在逼他站队。与其说他是一国之君,反不如说他才是所有臣子握在手中的筹码。他没了他们就是手无寸铁的光杆司令,他们没了他,还可以拥护下一个皇帝。

      过了半年就是祺亲王大婚,池喻对自己这个弟弟一直关照,各项事情都亲力亲为。等到拜堂前一天,松了口气的池喻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近半年没见过顾渊了。

      顾渊又递了几封不痛不痒的请安折子,言辞倒是恳切,但依然称病不肯上朝。池喻心下不满,却又无计可施。

      祺亲王新婚当日顾渊倒是没有缺席。池喻坐在主位上远远的看见了,那人好像比半年之前更瘦了一些,但意外的气色还不错,左右逢源,聊个不停。

      池喻冷眼瞧着,与顾渊相谈甚欢的几个人,都是他特别关注的不安定分子。只是纵然如此,他也不太愿意相信顾渊终于要站到他对立面去。

      觥筹交错之间,祺亲王脚步虚浮地回新房去了,现场也逐渐混乱起来,池喻紧盯着顾渊,见那人起身有意离开,伸手招来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

      小太监听了以后有点紧张,“太后娘娘问起怎么办?”

      池喻听到西宫太后几个字就烦,但仍是低声道,“就说顾相不胜酒力,已然回府歇下。”

      小太监于是找了人跟着顾渊到王府门口,在他落单时将人控制住,一路送回了池喻的寝宫。

      被按在龙床之上坐着,顾渊终于清醒了一点,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了阴沉着脸的池喻。他懒洋洋地问,“今天是祺亲王殿下大婚,陛下怎么这么好兴致?”

      池喻轻声开口,“顾卿,这几日你可见了什么人?”

      顾渊眼皮轻轻一跳,没逃过池喻的眼睛。可那人又转眼恢复了方才的淡然,甚至还勾着眼角一笑,“这几日只在梦里见了陛下。”

      岁月对待顾渊真的很温柔,眼角纹路给他平添了几分年轻时候没有的轻佻。池喻看着这一张脸,猜测眼前人靠着这一张脸到底迷惑了多少人,而他自己,又到底能付出多少心意?

      “在梦里见朕?”

      顾渊促狭地笑了。池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颊不自觉烧起来,但旋即心头狠狠一沉。他又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开口,“顾卿,朕没有在开玩笑。”

      顾渊盯着他,脸上的淡笑终于逐渐消失,“陛下若是怀疑臣与奸人私通,则需得拿出证据来。陛下可以下旨赐死微臣,但是不要空口无凭泼臣脏水。”

      池喻当然不可能用暗卫来要挟顾渊,那时他们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什么情面都不剩下。眼下顾渊也正是吃准了他不敢拿出来,才敢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做主动破坏平衡的人,他甚至不愿意让顾渊伤心,宁安皇帝池思源所有的心思都只给了顾渊一个人,连以君主之名呵斥他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这个人没在乎过。

      这个念头让池喻几欲崩溃,可对上顾渊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他又成了那年跪伏在叔叔脚边仰视着顾渊的狼狈小孩。

      池喻终于垂下了眼睛。下一秒钟,一只手盖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那人拥着他的脖子,轻柔的附了上来,舌尖掠过他的唇缝,交换了一个绵长而细腻的吻。

      池喻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推开顾渊遮挡着他眼睛的手,在两人肩上各挑起一缕长发,打了个严严实实的结,再用腰间匕首割了下来。

      ///

      早上池喻醒来的时候,顾渊依然已经离开了。他放在枕边的发结还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池喻揉了揉眼睛,伸手去自己枕头下面。

      空荡荡一片冰凉,像是此时此刻的他。

      昨夜他借着酒意想要最后试探一下顾渊,真正的筹码不是暗卫,而是他枕头下面的京城禁卫军半块虎符。

      另外半块本来就在顾渊手里。那时他交给顾渊时候送去的哪是半块虎符,是他半条命和半座江山,胸腔里温热的东西截去一半,沉甸甸地放在顾渊手里。

      那时顾渊推辞连连,他反而更为信任,眼下在他收回那半块之前,顾渊却先将他手中那半块拿去了。

      池喻讽刺一笑,唤人来服侍洗漱。进来的人不是吴公公,且全是些陌生面孔,他心下警铃大响,拦住为首的太监,“吴公公呢?”

      为首太监只低着头不说话,一抹寒光闪过,池喻敏捷地向后一翻,一把匕首掠过他方才的位置钉在了床头。殿内十数个太监宫女迅速动了,齐齐向他攻来,池喻一把拔出床头藏着的长剑,挥手便刺了过去,战在一处。

      区区十数个宫女太监怎么是他的对手,但反贼已攻入他寝宫,尚且不知宫中其他人如何。虽然他早已做好准备,只待瓮中捉鳖,但还是恐有疏漏。

      池喻带十几个亲兵一路闯到勤政宫门前,宫廷上下竟没多少人,想来都埋伏在勤政宫里等着他。池喻收剑入鞘,一脚踹开宫门。

      宫内终于亮堂起来。池喻也看清了为首的人——苍老,严肃但风韵犹存的西宫太后。

      “儿臣见过母后。”

      池喻站在原地没动,甚至还扬起了头,对上她审视的目光。有一瞬间,他将这殿里明处暗处一共几百人都忽略了,仿佛只剩下他和太后两个人,这时他们终于不再是双方都不愿意承认的母子了。

      “皇帝昏庸无能,苍生百姓都不堪忍受。哀家虽是深宫妇人,却也忧虑多日。”

      太后从御座上站起来,冷眼望着池喻,“今日哀家来,只是为了祺亲王讨一纸诏书,亲王乃先帝嫡出,文韬武略,深得民心,还望皇帝陛下退位让贤啊。”

      “母后说的是,阿祺确是一代贤王,日后也能名垂青史,朕又昏庸无道,空置后宫,实在德不配位,”池喻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来,“可,朕若是不愿意呢?”

      “皇帝不知勤政宫外有数千禁卫军吗?竟能将虎符都落在外人手中!幸好顾相深明大义,以身饲虎,否则哀家今日尚不知有几分把握。”

      “母后要挟顾卿,竟还能说出深明大义这种话!”

      “要挟?”太后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冷笑一声道,“这是我们各取所需罢了。顾清岩想要接陈宛回京,这话他十年前就说过!这里面没有人是清白的——”

      她喘了口气,恨声道,“你当他为何还要辛苦辅佐你十余年!”

      池喻的目光终于一寸一寸冷了下来。提前知道是一方面,亲耳听到又是另一方面。

      顾渊和太后永远都是站在一起的。他肯把自己的尊严搭上,换来池喻的一场少年心事,用十数年的隐忍蛰伏,为的是远在皇陵的初恋情人。哪一方都不得罪,哪一方都落了好。

      那池喻又算什么?他枕边结了的发算什么?昨天酒后那个湿热的吻算什么?

      这朝夕相处晨昏与共的二十年,又算什么?

      池喻闭上眼睛,无力地叹息一声,“母后,其实朕有想过,如何能不走到这最后一步,毕竟二十七年,母子情分一场。”

      他话音刚落,宫门便被人踹开,一支禁卫军鱼贯而入,将他和十余名亲兵围在其中。二三百人将大殿挤的严严实实,为首的人最后进来,一身铠甲端庄又勇武,那人将头盔缓缓摘下,露出一张池喻不能再熟悉的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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