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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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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
银蟾光满,毫无保留倾洒夜空,装扮得黑夜不尽透彻的唯美,使得人不愿去打扰这优柔的宁静。娄岚在厨房中聚精会神地观察火候,蒲扇左右扇动,偶尔满怀笑意地打开罐盖,看一下粥好了没。久熬的瓷罐很烫,皮肤只是轻微地触碰到了一点娄岚便不由自主地将盖放了回去。
她将手轻轻用醉吸吮了几下,心里却不觉得苦,反倒是满心的甜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深夜里煲粥也成了一种幸福,她多想一直这样守候着,一直憧憬着某种希望,一直这样为他忙忙碌碌。看了一下夜色,思量着景宣也快回来了,于是看了看罐里的粥,慧心一笑,急忙从火上取了下来。
端着这碗粥,娄岚静静地走在长廊之中,微风袭过,伴随着些许细碎的跫音,她突然觉得这晚的月色很美,令人陶醉的美。
穿过长廊便是几株粗壮的郁郁苍苍的大树,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铺成一条小径,两侧芳香扑鼻,花儿们簇拥争艳,身姿摇曳。远远望去已经能望见景宣房间的门敞开着,她最近看见景宣在房内站立着遥望月色,竟是有些沉醉,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走得近了,景宣才回过神,朝着娄岚微微笑道,很是温柔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噢,我不累……”娄岚一边放下瓷碗,一边打量着景宣,月色勾勒得他的双眸银光泛泛,静雅得脱俗,娄岚轻声说道,“公子,我特地给你熬了点粥,趁热吃点吧。”
景宣回过头微微一想,随即回道:“你看你,这么晚了还做这些事。恩,放这儿吧,呆会我会吃的。”
娄岚像是有些撒娇地回道:“公子趁热吧,我看公子吃完了我就走。”
景宣仍旧优雅地笑道:“好吧。否则你还真是不去睡了。”他缓缓下坐倚着这青黑云浮椅,一口一口细细品味,时不时斜光朝着娄岚望来,娄岚立即撇下头脸色微红。景宣瞧在眼里只是淡淡一笑置之。待到他专心吃起来的时候娄岚又忍不住打量他了,看得她有些意乱情迷。她只是觉得,就这样近距离的打量心里就已经很满足了。
“好啦,吃完了,你也该早些歇着了。”景宣放下晚说道。
娄岚欠身敛衽正待缓缓退下,却听到景宣“啊”的一声,抬头一望只见他死死地捂住胸口,额头紧缩,痛苦难忍。她急忙跑过去问道:“怎么了?公子你怎么了?”
景宣只是摇摇手,迟钝地说道:“抽屉下……药瓶……”
娄岚马上反应过来随即撒腿便奔向内屋,翻箱倒柜地却未发现什么药瓶,焦头烂额地到处寻找终于在一个小柜的角落发现了一瓶白色的药丸,却不知是何物。当下来不及思索便匆忙地奔了出去。
哪阵慌乱之中拌着了门槛,人毫无准备就倒了下来,她却死死握住药瓶,避免它摔坏。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娄岚赶忙跑到景宣旁边,取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并喝了点水。
景宣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慢慢舒缓下来,道:“都是旧病了,不甚大碍。看把你吓的,满身的狼狈,下次别那么慌张了啊。”
娄岚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知道景宣说得如此轻松,只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软弱而已。有的时候,故作镇定更让人心痛。她问道:“公子,你一直都有病吗?为什么没有看大夫?”
景宣默默不语,看过来:“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娄岚心下黯淡,他从来都是不愿将心事说出来,而是将其掩埋得很深很深,虽然让人猜不透,可是她能够看到他心中的孤独和无奈。可是他为什么对她也要隐瞒呢?
娄岚一阵心酸,无奈地摇头,说道:“那我先下去了……”
走了几步,景宣突然开口道:“阿岚,对不起……”
“你试过箭刺在胸口吗?”景宣问得不着边际。
娄岚一愕,不知道回答什么。
“如果你试过很多箭插在胸口,你就会明白,这样的痛会一直延续终生。”
娄岚仍是云里雾里,他不知景宣为何会说出这一番话。而且,他应该也没有受过箭伤吧?
但她还是心中震惊他的话语,热流涌动,说不出什么感觉。景宣慢慢地走向她,双手搭肩,轻轻地转过她的身体,望着她泪光闪闪地眼睛缓缓开口:“阿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娄岚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柔美的眼眸,突然间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不知为何,她此时千言万语在心中却无法说出一句话。她只想静静地望着他,只想这个时刻停顿。
景宣缓缓地开口:“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娄岚还未回应。他便淡淡的描绘起来:“从前,有一个女子带着她的儿子一起逃出丈夫的家,去救她最好的朋友。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和朋友的女儿正在被朝廷通缉。”
“为什么呢?她丈夫待他不好么?还是她丈夫不让她去救她的朋友?”
“就是这样,还更严重。她的丈夫要置她朋友于死地。结果她就偷偷出去通风报信了。”
娄岚迫切问道:“那她联系上她朋友了吗?”
“联系上了。那段日子她们一起东躲西藏,但是她却觉得是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即使背弃丈夫。”
“她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女子也可以这般肝胆相照。那后来呢?”
“后来,她的儿子和她朋友的女儿一起玩儿得很开心,似乎都忘了他们都处在危险之中。小孩子总是以一种本能与人相处。他们弄不懂大人之间的事儿,但是他们却玩儿得没心没肺。或许小孩子之间总是易趣相投。”
娄岚想起她和如渊的过去,忍不住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小孩子都是这样,有了伙伴混在一起更是疯疯癫癫。玩得没日没夜,自然是没有心思去想烦恼的事。”
景宣蓦地望了她一眼,继续道:“他们之间虽然只相处了短短的几天,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只是后来……”他突然停下不语。
“后来怎么了?”娄岚回过头望着他复杂的脸色。
“呵……后来……有一天这个男孩儿出去给几人找野果子吃,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官兵把他们躲避的地方团团围住。他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手持长弓,蓄势待发。那时他不知到该做些什么了。”
“啊,那他们接下来会出事吗?”
“结果,那女子和她朋友以及那个小女孩儿都顺着屋子的后门匆忙地往外逃。围在前面的官兵后来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紧追不舍。弓箭毫不留情的射出去,密密麻麻……三个女子在前方拼命地跑,显得是那么的孤立无助。长箭在身后杂乱的插下地面,紧急万分。”
“那他们逃脱了吗?”
“逃脱了……只是是两个人。那个女子自己却被万箭穿心……而她的朋友,完全没有救她的意思,只顾带着自己的女儿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这样的人可不可恨呢?”
娄岚不作回答,无奈地摇头。因为她知道,在那种艰难的时刻,已经身不由己。或许女子是以牺牲自己来换取朋友及其女儿的生命。或许那位朋友也不是苟且偷生,而是为了她年幼的女儿。人,有的时候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特别是母亲。
“你说,这个男孩儿该怎么看待这个女孩儿呢?是朋友还是仇人?”
娄岚猛然震颤,滑过他追寻的眼帘,她已不能回答。因为,她自己被同样的一个问题所纠结。亲人或者仇人,爱还是恨,她自己也说不清。
但是娄岚还是说道:“我只知道,她是无辜的。他不应该怪罪她。”
景宣握住她肩膀的手突然愣住了,然后缓缓下垂……
翌日,日光丝丝缕缕射进屋里,娄岚有些懒散地睁开眼,云丝紫色轻绡软帐不断起伏飘动,更是弄得人周身没力。娄岚突然想到还有正事未办,于是急忙下了床。
在院里寻了许久仍是不见景宣的踪影。此时惠风和畅,天清气朗中浸着浓浓的寒意,娄岚披了一件绿绸绣海棠长披风,梳了一个简单的朝云髻,显得极是清丽脱俗。她不急不慢地仔细寻找每一处地方,穿过蜿蜒的长廊到了府中的小池塘旁边,见着了景宣的身影。
只见他穿着一身淡紫色轻云绣长袍,在风中衣袂翩翩,十分的柔和顺畅。他手中拿捏着些许鹅卵石,时不时朝池塘中扔一块,显得是有些无趣。
娄岚缓缓走近:“公子,您在这儿呢,寻了你好半天了。”
“怎么了?有事?”景宣淡淡地朝她笑。
“我……是有事。”娄岚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沉默片刻还是说道,“公子,求你救救如渊吧。”
“如渊?她倒是发生什么事儿了?”景宣不得其解,但显得很急迫。
“她被牵扯进前段时间曹公子的案件里了,但是我相信她是无辜了。请公子一定要帮帮她呀。”娄岚说着有些激动便欲跪下,却被景宣止住了。
“你也不必着急,她的事儿我一定会帮的。”
娄岚抬头望望他,从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那种深沉却又微微浮于眼光之上的担忧。纵然自己人微言轻,却不可能对如渊的事无动于衷。可是她似乎又感觉到,即使不是自己,景宣也许也会施以援手。她记得从前在顾云楼的时候,他与她倾心闲聊的时候他便不住的打听如渊的事情,她也注意到上次见到如渊之时他眼中的不寻常。是呢,如渊秀外慧中,相貌才品都是那么的好,公子对她另眼相看也是应该的。可是,自己心中也有那么些许的疼痛。
娄岚退下之后,景宣仍旧重复着扔出小石的动作。石子不断划破湖面的平静,就如同此时他的心一般,因为一些事由静转动,久久不能恢复。最近曹询章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在与这件事撇清关系,而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此事无关。
此件事情对宁王不是什么好事。所有人都知道曹远明里虽然自走其路,可袁尚书素来与王相交好,因此没有人不会怀疑是宁王这边下的手,只可惜没有什么证据。又或者,有人想要陷害宁王却也难以得逞。所以双方即使剑拔弩张但却都是显得风平浪静,谁先出手都有可能落下口实,被对方给抓住把柄,所以按兵不动,静观风向。这样一来倒是苦了神威门的人了,他们纵然知道此中原理,却又迫于压力不得不查下去。只是查到哪个层次,却又由不得他们做主。
他微微一笑,带着让人无法琢磨的神秘莫测。就由得京中势力你争我斗,到头来会不会是由江南的渔翁得利呢?
他随即又想到了如渊,想起那一次遇见她,那时多么意乱情迷的黄昏啊,她对着海棠花窃窃私语,却又分明传入他的双耳。那柔美的声音夹杂着几分凄苦无奈,竟让他触动。
当然,让他触动的并不是她的身姿或者容貌,而是那似曾相识的寻找很久的感觉。
他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如渊被关押的位置,并没有被关在寻常的牢房中。似乎一切都在按着他的意愿进行。
当她知道她还没有死的时候,他就迫切要知道她的下落。
不管是不是她,他都不能轻易放过。所以在如渊失踪之后,他却是将娄岚弄进了王府。
他不时地向娄岚打听如渊的事,希望能其中找出什么破绽。而娄岚却常常都是只言片语,似乎不愿在他面前提起如渊。
他从她的眼神中能够发现,竟有几丝的失落。他不禁失笑,娄岚难道竟然以为他喜欢上了如渊?或许就这样将错就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自己到底是爱是恨他也不敢确定!难道自己这么多年真的是因为仇恨才会一直记着她的吗?
娄岚对他无微不至,这些他都能感受得到。只是,他却利用了她的单纯。他只能在心中说一声抱歉了。
自己表面是王府的三少爷前途无量,可实则两个哥哥压在他头上翻不了身。他明白自己庶出的身份,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器用,两个哥哥今后也不可能会放过自己。所以他懂得,人需要靠自己的手去把握前途。
二哥景翔在元载六年赶赴岭南镇守延州,当时六王爷改派往江东陵泉。
他与二哥虽不是一母所出,但是关系倒是不错。年幼的他跟着二哥一直到了延州。在那里,他遇见了六王爷景灏。这个与他彻夜长谈,也改变他一生的人。
正自想着,天空中一只信鸽展翅而来,他熟练地扬手捉住鸽子,取下趾间的信笺,打开一看是禁卫军副统领杨劫风的信,脸上微微一笑,该是进宫的时候了。
如渊自从那日听到两人的谈话之后心中一直疑虑重重,这两日她不断地敲打墙壁,不断地追问有没有人,可始终对面都没有任何声响,像是那人凭空消失了一般。如渊心下悲凉,却也不轻易放弃,隔了一段时间她便使劲地敲打。
如此反复地折腾了两日,她见着实在是没有办法,突然想到此人也是被宁王所困,而以前也是宁王的人,想必与义父应该是同气连枝,心下想出一个主意。
她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想知道,苏峻沂的死。”
那边陡然间断断续续地传来:“苏……峻……沂,哈哈,我已经很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姑娘,你是她什么人。”
如渊心中顿时来了勇气:“我是她的女儿。”
“哈哈,竟然还有女儿在。”他咳了几声,“可是你为什么现在又在这儿?”
如渊见此情景,转念间说道:“先生,你想我还能因为什么在这儿呢。可怜的是我身为女儿身,终究是无法为父报仇了。不过也好,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与父母见面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们在下边好不好。爹,娘……孩儿终于要来看你们了。”虽是胡言但却自然而然的愈发地悲怆起来,口齿略微有些不清,并抽噎起来。
对方苍老的声音传来:“真是可怜的孩子啊。受到父亲的牵连,仍是逃不出这魔咒。”他长声叹息,如渊感觉到他的怜惜。
于是她继续说道:“先生……我虽然报仇无望,可是请你告诉我当年的实情吧,这样我也死而瞑目了。”
“哎,旧事重提,带来的不过是更多的哀怨罢了,又能够改变些什么呢?昔人已作古,以前的日子是永远也回不去了。”他语气中满是凄凉之感,“其实,你爹也只是一个牺牲品。我们都是下棋人的棋子,逃脱不了自己的宿命。”
如渊心下一紧,这样的命运纵然是身在朝堂的无奈,可是现在听起来心中仍是翻江倒海,说不出的苦楚。还有那些尽忠职守的朝臣,也许早已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却不离不弃地坚守信仰。在他们的眼中,死亡或许真的不算什么,因为有比死亡更为重要的东西在燃烧他们的生命,熊熊烈火中尽显其浩然正气。
“当年,三王之乱的缘由也是皇位之争。按说皇太子继续顺理成章,可是朝廷之上却形成多派,各有分歧,斗争而且愈演愈烈,三王之乱也因此应运而生。荣王、晋王早年便在南方发展自己的势力,日渐强大。此时朝廷争乱不休,他们觊觎皇位已久,便密谋发动叛乱。而宁王此时也插了一脚进来,他们当然欣然同意。其实宁王的目的跟他们并不一样。”
如渊恍过神来,分析道:“照你这么说来,宁王是假意与他们结盟的。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多少知道一点。在固城宁王对荣、晋两王下手,一击即中,平定了这场令朝廷惶惶不安的叛乱。当然,在固城的过程是相当复杂的。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死吗?”
如渊屏息凝神,并未作答。他继续道:“他的死怨他太过固执,也是太过正直。古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却偏偏逆其道而行。当时宁王为皇上解围的要求就是传位于四皇子,皇上为了国泰民安只能是答应了下来。而苏峻沂始终坚守传统,道立长不立幼,况且皇上没有缘由的废太子本就不合礼数。但是你知道,当时已经大势所趋,皇上也是无可奈何。宁王咄咄逼人,皇上为了大兴江山也不得已……哎,你父亲确实死得很冤。想曾经,意气风发,豪言壮志,累累军功,却是死得这样不值。没有死在疆场之上是每一个将军的不幸,更何况他还是死在自己忠心耿耿对之的君王手中呢!”
如渊眉头紧蹙,双手寒流涔涔,她使劲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却像是手上无力。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眼泪仍旧不受控制地往外流,在黑暗中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理睬。她终于毫无保留地大哭了起来,脑中满是血腥和恐怖的画面,令人窒息的杀戮在眼前闪现,他脑中慢慢地变得一片空白,只觉得云般漂浮起来。云之巅,遥望见义父矫健的身姿,手握长剑指剑疆场,军队秩序井然,霸气十足,金戈铁马势如破竹,无坚不摧。健马血气方刚地飞奔,战队玄色铁衣铠甲粼粼,光芒四射……战鼓声浑厚有力,萦绕在山间……
只是刹那间这样的壮观便灰飞烟灭,云层消散,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像跌进深渊般的不住的下沉,好像是一种解脱,那么畅快和飘飘欲仙的感觉……什么都不用管了……不用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