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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祜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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祜城在顺城往南三百余里,一条百年前凿成的运河穿城而过。
运河之上商船南来北往,络绎不绝。运河两岸勾栏瓦舍鳞次相接,丝竹之声夜半不歇。
纭待强行催动浣明盏,以致身遭反噬。神器间相冲之力使得这依托枕云铛架构的幻境亦陷入了飘摇欲坠的境地中。
我本想借纭待的术法操纵这幻境的出口,先回到镜湖休养一段,再到俨城暗里打探聂长贺一事。不想纭待受了伤,连同幻境也出了问题,将我们一行人放到了这祜城运河旁的一处青瓦斜顶上。
若非我未雨绸缪设了结界,这会儿我们恐怕皆已脚下一滑,滚落到那运河里做了落汤鸡。
这里的亭台楼阁一眼望不到尽头,楼下的人正用七弦杉木琴弹着一曲《翻云》。脚下的青瓦还依稀可见阴湿的水痕,想必是日暮前落了一场微雨。
站在屋顶上往河中望去,篷船首尾相接,宾客纷至不绝,像白天的集市一样热闹。
从屋顶跳进三楼的厅堂之前,我们都还不知道这里就是闻名祜城的风、花、雪、月四苑中的雪苑。
这里的婢仆们似乎对不走大门,却翻窗而入的这种行为见怪不怪,只是笑着迎过来,语调温柔地招呼我们到雅座坐下听琴。
招呼我们到人面覆细珠幕,身着轻云纱,洁白如雪,腰肢纤弱,广袖阔摆,走起路来飘逸非常。
应徒然坐下灌了一杯热茶,“这衣裳倒是好看得很。”
“你喝得倒快”,我拿起壶来要给他续上一杯,却被招呼我们的婢子抢了先。
“怎么好叫贵客动手?”
虽瞧不清她的样子,但已觉她声音婉转如莺,一举一动无不叫人心生怜爱。
“劳烦姑娘了”,我往桌上搁了一锭银子,算是付这一壶热茶和听曲儿的钱。
鸿泥四面顾盼了一会儿,脸颊竟染得绯红,笑着道:“醺姐姐,这儿的美人儿可真多啊,真是个好地方。”
这丫头,说话还真是直接……
纭待虽然好了不少,但仍觉心口郁郁不抒,便撑着头在一旁休息。
丁川也是第一次到这听曲儿寻乐子的地方来,但方才他从屋顶下来时不小心踩了水洼,右脚鞋袜湿了一片,难受得紧,且还顾不上欣赏这雪苑芳菲。
瞧了好一会儿美人,鸿泥才想起来嚷肚子饿,又把那身着轻云纱的婢子唤了来要点上几道菜。
听鸿泥这样说,丁川也突然觉着有些饿了,开口问道:“可有面吗?”
“有,我们这儿新制了种汤面叫做芙蕖塔。”
这名字取得着实……不似一碗汤面,倒好似一碟底下宽顶上尖的糕饼。
“那就给我们每人上一碗面吧”,我又拿出些银钱递给她,当作额外的打赏。
“再来一只烧鸡!”鸿泥摸着肚子急忙接道。
这“芙蕖塔”竟真的是底下宽顶上尖的一团缠摆好的粗面条。“塔”上淋了些梅子色的酱料,“塔”身有三分之二都浸在碗里那乳白的汤汁中。
这面的样子叫我想起从前在俨城的戏园子里听过的一出《永镇雷峰塔》。
正想着,台子上的琴师刚好抱了琴退场,换了位红衣女子坐到竹帘后头唱起曲儿来。
才一坐定,人还未开口,堂中已掌声雷动。
看来还是位颇有声名的雅伎。
“缓步堤上,西湖好景,水光潋滟,杨柳儿丝轻挽游人舟……”
我轻声念道:“杨柳儿丝轻挽游人舟”,好一段缠绵的词,好一把撩人的嗓子,字字清亮,又柔情似水。
难怪其他人反应这么大。
“确实好听”,应徒然点头道。
丁川嘴里忙着嚼东西,只“嗯”了一声以示赞同。
“这是什么曲子,我没听过”,鸿泥从那婢子手中接过筷子,随口问道。
“这是咱们雪苑芳首最拿手的曲儿,叫作《雨拂堤》。”
芳首这名头须得是艺行里顶尖的姑娘才当得起。数年前在俨城的雨花阁有位姓程的芳首,堪称色艺双绝,也曾一曲赢得缠头千万。可惜她却是西境牧桑部领主摆在南朝边境的一颗棋子,身不由己,终是个薄命的可怜人。
不知这歌喉动听的祜城芳首容貌几何。
我从绣袋里掏出颗夜里会放出幽蓝光芒的宝石珠子递给婢子,“请把这个送给芳首。”
这珠子在我这儿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不过毕竟是仙家所赠,想来在人间还是少见。
婢子接过珠子欠了欠身道:“姑娘可是要以此珠下注?”
“下注?”丁川愣了愣,“这还有赌坊?”他从北地一路南下、西行,多半心思都放在吃和游访名山仙门上,还没见识过雪苑这般艺行的场子,更不必说又能听吃饭曲儿又能赌的场子了。
其实在这种清雅的勾栏瓦舍里下注,最常见的赌法无非是赌哪位雅伎的新衣更叫人惊艳,或是才艺更胜一筹。
“你们这回是赌衣裳还是赌艺能?”
婢子答道:“回姑娘,是赌三格。”
“三格?”这个赌法我倒没听说过。
“这是我们祜城艺行间特有的赌法,所谓三格即容姿格,衣饰格,艺能格,一日一赛。说起来都是些平常的类目,但要在这城中所有艺行场子的美人里一格一格脱颖而出,成为最终的胜者可绝非易事。这赌三格每三年才进行一次,参选的人皆被称为芳种,而这三格需轮番进行,最终仅决出一人,称为花神。”
“花神?”纭待揉了揉太阳穴。
天界原也有个花神的神位,不过自神魔战后,原花神流光神君战死阵前,这神位便空了下去,一直到神灭时也无后继者。
流光神君化生于一株植于凛冬冻土中的白梅,在神族里应是一等一的俊朗之人。
遗憾的是,他那白衣胜雪,踏香而行的风姿我只在神谱上见过。
“不错”,婢子一边为我们添茶一边说道:“各位来得正巧,今日是下注的最后一日,明日便是容姿格的赛期了。听闻就连霖王妃和三年前的花神芙娘也都会回来观赛呢。”
“芙娘,哎呀呀,那可是……”邻桌的男人喝得东倒西歪,听见婢子说起这芙泠,还不忘隔着纱帐感叹几句凑个热闹,“那可是大美人!”
与他同桌的醉鬼抢着道:“要我说,还是霖王妃更俏些!”
第三个人道:“说什么呢,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
霖王是当今国君的嫡亲弟弟,霖王妃身份贵重,岂容得平民百姓在勾栏瓦舍里随意议论。
这话叫有心人听去了只怕要惹麻烦。看来他们桌上还有个酒量好的清醒着。
见这情形,招呼我们到婢子立刻叫了旁边的两个男杂役来将邻桌那男人“请”了回去。
竹帘后头的美人已唱到“这雨沾奴衣,望来雨丝儿遮珠钗影……”
我指了指婢子握于手心的珠子道:“如你所说,就押你们芳首夺魁吧。”
她作礼道:“多谢姑娘。”
应徒然放下筷子问:“这赌中了,可有什么奖励?”
“夺魁的花神会在三日后乘百花船游河,届时赌三格下注者中押中了宝且出资最高者,则可与花神泛舟同游。”
应徒然笑道:“你这要是押中了,还得去陪人家芳首游湖。可怜小丁……”
丁川听到应徒然的话被面汤呛得咳了两声。
“可怜小丁……我,纭姑娘和丹绫她姑姑只能枯坐楼阁,再吃几碗面条打发时间了。”
鸿泥来了兴致,直起身越过桌面凑到我眼前,“醺姐姐,你那颗珠子够不够贵啊?”
纭待缓缓道:“那珠子天上有地下无,除非这儿的人没有一个识货……”
“那可太好了!”鸿泥对这事很是热衷,又问婢子,“等台上那位芳首做了花神,让醺姐姐带着我们一起泛舟行不行?”
“承姑娘吉言,若真如此”,婢子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只要这位姑娘同意即可。”
“既然这样,我也来为姑娘添上一添”,一个熟悉的女声越来越近。
一男一女带着个身形瘦小的随从在一个杂役的指引下往我们这桌走来。他们头上都还戴着避雨的斗笠。
那女子从手指上摘下个白玉指环搁到了那白衣婢子的手上,看样式就知道是王宫里的古物,少说也是五六百年前的物件了。
“醺姑姑,应叔叔,丁公子”,男子摘下斗笠向我作揖,竟然是叶衡。
“小衡?”鸿泥转过头,惊讶不已,“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姑姑……”叶衡又作揖道:“刚在那边坐下时听这儿的声音就觉得耳熟,韩姑娘往这边望了一眼认出是醺姑娘,没想到姑姑你也离……游历到这儿来了,竟还跟醺姑娘在一处。”
还叫人家“韩姑娘”……这傻孩子真是不开窍。
鸿泥当然知道她这好侄儿本想说的是“离家出走”,说起来她还从未听她这个严肃板正的侄儿一次说过这么多话。
鸿泥背过身挺直了腰板道:“你姑姑我是正正经经在游历好不好。”
叶衡抿嘴笑道:“当然当然。”
“醺姑娘,应大哥,可真是巧”,韩细雨也摘了斗笠。今日她没有在额上画那薄白的花钿,发髻也梳得齐整,发间插着一双对称的青玉海棠短步摇。
“还是你叫得顺耳些”,看起来,应徒然对叶衡又称呼他“叔叔”这事颇为不满。
“应叔叔!”后面那瘦小的随从躲在叶衡身后,只露出半个斗笠的影儿,忽然开口道。
这贪玩的小丫头想必是偷偷跟着她兄长跑出来的。
“丹绫!”应徒然走过去把丹绫的斗笠摘了下来“你怎么穿成这样?”
丹绫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男装,这沉闷单一的样式,一看就是问杨暄借来的旧衣裳。
她理直气又壮,“我可是走大门出来的。”
叶衡解释道:“你们走了没多久,家中接了趟生意,要送些东西到祜城,我才……”
“我是想来帮忙的!”丹绫抢着说道。
这种时候,鸿泥是不吝拆台的,“你帮忙?你是想出来到处吃东西吧。”
“哎呀小姑姑”,丹绫坐到鸿泥身边摇着她的胳膊撒娇,“我是想像你一样出来游历,长长见识嘛。”
应徒然把烧鸡的腿夹到丹绫面前,“饿不饿?”
“还是应叔叔好!”,小姑娘借她姑姑的碟子接过了鸡腿,开心得不得了。
婢子很有眼力见,着人添了坐席和碗筷来。这红漆的方桌够大,加上三个人也并不拥挤。
叶衡为韩细雨和妹妹倒了茶,继而问道:“醺姐和姑姑是怎么……”
这要解释起来可太麻烦了。
我又夹了个鸡翅到丹绫碟子里,“说来话长,总归是遇见了。”
“我与醺姐姐自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鸿泥这孩子,不知道是在哪处戏园子听得了这些词句。
丁川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疑惑地问道:“辜姑娘是小叶姑娘的姑姑,你们却都管醺姑娘叫姐姐?”
丹绫的鸡腿举在半空,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小姑姑年纪大了,人家岂不是要叫她辜姑姑……”
“这是重点吗?”鸿泥把此刻摆在丹绫面前的食物堆得满满的碟子一把夺了过来,“你最好还是盼着别人都管你小姑姑我叫辜大侠!”
这世间仙门武道的侠义之人多半都期望有朝一日能得“侠”名,闻之天下。
然同为心存侠义者,女子却少有此志。
并非是女子不愿,而是这世间总不容得女子言明其志,更不容得女子“抛家弃子”去践行其志。
从来称“大侠”便是指男子,这古来的顽固风气依我看也早该变上一变了。
一女子听了鸿泥的话,走近道:“姑娘好志气!”
这女子一身红绸衣裳,衣衫罗裙并无其他纹样,发饰更是简单,只在髻上戴着一株绿叶折成的水莲,那绿叶仿佛就是从莲叶当间裁来的。
当真是“清水出芙蓉”。
“姑娘,我们芳首是来向您道谢的”,那婢子用方形的檀木托子端了些轻巧的琉璃酒盏来。
我们各自从芳首手中接过酒盏,拿在手中。
这些酒盏细看起来,像是官署造的东西。想不到,这祜城艺行里竟能这般铺张地用官署的东西。
芳首为我们倒了酒,酒香清冽,亦透着股幽幽的花香,堪与长孙红衣故乡的茉莉清露一比。
酒只倒了半盏,也不强求饮尽,这是不叫客人为难。
我受了芳首敬的酒才问道:“还不知道芳首芳名?”
她俯身道:“小女子沈如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