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愿逐月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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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褪残红青杏小。那天的景色大抵如同苏学士这首词，实写的景笔墨不多，心头意境却分明对上，一分一毫都不曾偏差。
那是我眼里望见的四月季春。
与香漪在院子里一同荡秋千，我能看见树间繁繁的新绿，瞧见绕檐而飞的燕子，仿佛青空净云也更近些。摆动起来温风变得清爽，吹得额上的汗发了又干。
当然，荡至高处还能看见墙外道、看到道上行走的人长什么模样。侍女们都不敢用力推秋千，怕我跌下来摔伤了腿，只有香漪会应我说的“再高点”，施力又匀巧又稳当。
我也照样将她推得高高的，让她能直越过那柳梢头和燕儿比肩摘云去；双目看得更远，直望到墙外邻里院墙内，看看那边院子里是不是也有一架秋千，有没有同我们相似的女儿在荡秋千，想看看墙外一方天。
她玩儿累了要喝口茶，侍女屏退了便自己动手，休息罢又要来推我荡。这该是今日里最后一轮了，稍后还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呢。
秋千索扬得更高，我看着雀儿叽叽喳喳在墙头跳，邻里院中什么都没有。再荡起时，墙外道上却现出一顶国子监生员的方巾来。摆摆落落之间，一领玉色襕衫越靠越近，我终于看清了来人样貌，原来是表哥。
他生得可真白，穿着监生服好似白玉嵌在青玉里，行动间缓慢端庄，对下人亦柔和，端是姚氏的芝兰玉树。
初一日正值他们休沐，表哥会来府里也不奇怪。门子向院内通报了姚公子到访，我拉着香漪的手下了蹬板，与她一道进屋更衣，一会儿说不定要出去见见客人。
适儿不知跑上哪混玩去了，外堂只有爹娘和家里管事的陪着表哥，也没侍女来传叫我去前厅露个面，索性就安安心心和香漪待着叙话。聊些闲言总是没趣儿，我念头一转想起了上月在爹爹书房悄悄翻到的书，问她要不要读。
说来羞人，偷摸找书这种不甚光彩的事我没少和香漪一起做，我们俩还彼此帮忙望风，在自家里当“贼”。那天读了几页觉得颇精彩，又恰听着女先生说那书乃是移人性情的杂书，女儿家万看不得，我便越发地好奇——既是害人的卷册，怎么写得那样让人爱不释手，爹爹架上又怎么会有？
不好好读他一读，如何知道究竟是什么样？我还偏要将它看完，香漪必定也喜欢这般清丽又爽快的行文。表哥来了，爹娘没空看顾我，书房附近的仆役随便寻个由头支走，还有好友在身旁，这就是天赐的好机会。
我记得那书放在哪一架哪一格，爹爹不曾移动过，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时我身量还未足，踮脚够了好一会儿才拿着它。正将近旁书卷推回原位，屋外竟传来一阵脚步声，朦朦胧胧听得一句“姚公子请”。眼看皂面粉底靴要迈进来，我不知自己哪来那样快的反应，抓着书就往屏风后缩，好悬没当场和他打个照面。
溜进书房被爹爹逮住还能说服气，若是被表哥发现，那可真是难堪之极了。也怪我不仔细，原本是要借着他“调虎离山”的，万万没想到表哥才是险些戳穿我的人。
幸而锦屏质料密不透光，我只需在屏后躲好等他离开。
没有下人跟着表哥进来，我又松了口气，从屏扇上的镂空望出去，见他走到了我动过的架子前，垂手取了厚厚的经卷。方才我闪身匆忙，高处书卷没摆好，他放好了自己要取的书经卷，又抬起臂来将一本本书转正码齐，看上去竟比爹爹平日理书还要仔细耐心。
动作间他袖根微展，衣纹振振有如春水波。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表哥终于从书架旁挪开，应该是全然没发现屋里还有个人。我稍稍偏了头，去看他是否要走，不想这一下偏出了岔子，鬓边的金钗好巧不巧溜出了发髻，落在地上“叮”地一响。
这不晓事的钗子跌出了屏架，只要他听见了声响，转一转眼就能看到，一看便知是女子饰物，我大概离被爹爹禁足不远了。
表哥身形果然顿了顿，闻声转过头来看向屏风，我掩着口鼻决计不出声。大不了让他将爹娘请过来，总之不能是他发现我。
但玉色襕衫又转了回去，拿起桌上经卷便缓步离开，竟就这样一言未发地消失了。我立在屏边听了良久，直到真的听不见半点脚步声，才一寸寸往外移，估计着四周窗外没人影，拾了金钗提着裙子小跑出去。
表哥不消多久便回了姚府，此后连日无事发生。香漪对那书喜欢得紧，又自去寻了一卷来，我反倒要在她来访时向她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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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宫里传来了要封我为郡主的旨意。及笄礼与册封礼同办，这是件大事，也是件喜事——只是未嫁女不必急着簪子上头，风头仍是郡主封号给的。太后赐下了双玉簪，家中上下且欣且喜。
册封礼后，似乎有些事情与过往不同了，我却说不出来何处不对劲，一切分明都顺其自然。得了照月郡主的封号，家里仆婢都改称我“郡主”，进宫拜见太后时，她也不叫我小字“昭如”，而是只叫“照月”了。
昭如、照月的字面都明亮亮的，我倒是两个都喜欢。
娘说我长成大人了，从前那样跳脱的性子须得收敛些，多学学香漪的端柔淑婉，才好教未来的夫婿心仪怜爱。
未来的夫婿。爹娘会为我挑什么样的人呢？
我读过《淇奥》，有人说这是女子夸赞心上人，有人说这是百姓颂扬一位君子。我不知该作何解，不过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还有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句子写得颇传神，让人忍不住地去随想万千。身为女子，此生怕是难成彼君子，那么能有这样一位斐然又宽绰的君子做夫君，也会是称心无比的吧。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爹爹意中了他，可我也渐渐明白了为何爹娘迟迟不动，不向姚家送去一点明面上的表示。侯门女的婚事向来不由女子自己做主，在这阒都恐怕也难由父母做主。那个人的身份太特别了，特别到天下士子无不想与他结交，八大家却无人敢将女儿嫁与他。
日子一天一天流过去，光阴过了再过，若是寻不到合适的人，怕是爹都要急得念《摽有梅》，替我喊“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了。但着急也没用，或许还适得其反，适儿觉得爹一时选中的韩家子不可，生生将爹与韩指挥使说下的定亲闹散了，把他老人家气得整日头疼，我又说不上话，只能看着他们挑来闹去。
那段日子里我也见过香漪几面，她说太后要将她嫁去启东，做戚时雨的填房——赤郡遥遥，戚氏后院的那些姨娘们恐怕不是好相与的，不知竹音在战场上能否顾及家中，太后还能不能替香漪撑腰。即使香漪多智有谋，我也不敢想她嫁过去后会是怎样。
都是不由自己做主的人，我已经幸运些了。
我的夫君是潘氏二房次子潘逸潘朗之，原先任职工部，后转调到了潘氏老家丹城，为丹城守备。他敬重表哥的才学，也好读书，也许正是因此，适儿没去人家家里再闹一场，我能出阁了，爹的一块心病就此放下。
朗之是个儒雅的人，对我足够温存体贴，秉性也柔厚宽绰，并不介意我在他面前提及表哥，甚至在某次我无意说出时与我约定，若有契机回都，要携我一同去拜访他。
随朗之去丹城后，我听到见到许多事情。中博沈氏对阒都虎视眈眈，离北启东与边沙苦战，厥西局势难明，阒都内风云暗流搅动，哪里都不得太平。丹城里多了大批饥民流民，赈济的施粥棚子根本搭不起来，朗之面上整日难见霁色。
这样勉力支撑，不知能拖到几时。
——
当时谁都没想到，这拜访表哥的约定会历过这么久，久到我和朗之的孩子出生，海阁老溘然仙逝。
我更没想到再见表哥会是这样的情形。
遇袭，腿伤，中毒，遭人背弃，世间最阴狠歹毒的手段和最痛心难平的事，它们像一把把刀子生剜着人，迟迟不给人果决了断。我太想太想让表哥活下来，姚氏和大周都不能没有他。可是这样活着，他该有多痛？
朗之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我在他怀里垂泪到头疼欲裂，看着他和衷儿的面容都朦朦胧胧，眼前的一切都如堕梦中。万幸我还有他们。
——
我与朗之和离了。
听闻壁虎断尾极痛，这些效仿着断尾的人似乎不觉得。我让爹爹变卖了家中庄子筹钱筹粮，不至于教费氏与潘氏一样横遭灭顶噩耗。
可是朗之再没机会了。
闺中好友远嫁启东，表兄流落中博，丈夫没在阒都和八大城的死局里，他们全都离我而去；父亲瘫痪，适儿终于不混了，给人写信赚些笔墨银钱，家中彻底败落下去。
我怀里还有衷儿，手里还有针线。
每夜迎着烛光与月光，我绣过百十种花草鸟卉，樱杏桃梨漫漫盈春，鸾凤和鸣鹣鲽情深，偶有绣那松梅兰竹一类的团扇面时，月华从丝绢外薄薄透过来，浸得双手好似都生凉。
仿佛我独占一轮明月。
——
大周要改称大靖了，如今是淳圣九年。
端州风颇大，就连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也是如此。衷儿的头巾都要被吹落了，我蹲身替他系紧些，顺手勒好自己帷帽的帽带，瞧见他脖颈不知在哪蹭了一块黑，想掏出帕子来给他擦一擦。
风卷得奇诡，指端一个没拈紧，帕子就被狂风卷跑了，竟一路没落地。隔着纱帽帷和满目尘烟，我看不清它飘去了哪里，一时间只能作罢，牵着儿子继续往前走。
“夫人，您掉的东西。”
身侧忽然传来道男人的嗓音，我微微扭过头去，看见一剪高大的青衣身影。那人与我隔了点不至于失礼的距离，单手将方才被风卷跑的帕子递过来，向我微微俯着首。
接过帕子朝他道谢回礼时，他腕上一条褪色的红线跃进我眼里。编得很精巧，应该戴了有些年岁了。男人腿长步健，走得很快，待我给衷儿擦净了脖子站起身，他早已不见踪影。
“娘，十舅舅是不是很厉害？”衷儿拉拉我的袖子，“我能求他教我武功吗？”
“那就等见到他再说罢。”
我稍稍加快步子，将孩子的手牵得更紧。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愿逐月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