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Dylan13

17、银杏和少女（上）

　　唐贞观二年，长安城外终南山脚下有一棵银杏，为唐太宗亲手栽种于古观音禅寺门前，吸天地之精华，采万物之灵气。未满五百年，遂树生灵智，幻化成人。

　　1.
　　“风和日丽，花鸟争春，祝英台与梁山伯双双化作蝴蝶飞去。”少女拿着醒木“啪”的一声敲在桌子上，“至此，梁祝的故事便结束了。”
　　她身着青灰色长衫，檀木簪将长发随意挽起，圆滚滚的杏眼透着几分灵气：“明日同一时辰，我会在这里讲白素贞和许仙的故事。各位，咱们明日再会。”
　　听客听到末尾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刚故事里的情节，纷纷起身离场。
　　陆妍的目光追随着人群中的一抹浅绿，连摊子都没来得及收就急切切地追了过去。
　　“嘿，你又来听我说书啊。”小姑娘躲着人群总算跟到了男人背后，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蒲缃听到女孩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将将回头就看到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眸，透着说不出的娇柔。
　　少年颀长的身姿微微一僵，心虚地站在姑娘面前，微微垂下眼眸有些不知所措。
　　作为一棵化作人形不满月余的银杏树，他才稍稍知晓些人间的礼俗。比如食一日三餐，比如拿了东西要给银两... ...
　　可是前两日他的荷包被人窃走了还未找回来，少女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又让他忍不住地停下脚步想往下听。
　　第一次白听说书就被抓了个现行，蒲缃的耳根泛起的薄红一路烧到脖颈，整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颇有种随意发落的意思在里面。
　　陆妍见男孩儿跟焉了的黄花菜似的老老实实地站在她跟前，古古怪怪的，“来我这儿听了这么些天，怎么见着我还这么害怕呀？”少女微微侧歪了一下小脑袋，去找他躲闪的眼睛，“我这儿有好多故事呢，倒是都可以讲与你听，不过... ...”
　　少年抿了抿唇，抬起了头。
　　音色清澈干净还透着些许尴尬：“我没有银两听说书了。”
　　“不用那个，你和我做朋友就能免费听。”女孩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唤我陆妍吧。”
　　“蒲缃。”小银杏看着少女的白嫩嫩的小脸有些恍惚，这是...天上掉馅儿饼了?
　　昨夜一场连绵春雨，青石板路还沾着点潮湿。迎春细长的嫩绿叶条慵懒地垂在河堤，嫩黄色的小花长得挨挨挤挤的。
　　陆妍随手折下几条花枝在手间把玩，本该找三四个男子才能拉动的物什，一股脑地压在一个人的身上。身后的少年拉着推车里的板凳和木桌，踉跄地跟着。
　　“平日里我要搬个三四回的东西，你竟然一回就全拿上了。”女孩小脸颊红扑扑的有些兴奋，“你可真是太厉害了，省了我不少时辰。”
　　话音刚落，小姑娘便转过身轻轻拍了拍蒲缃的脑袋瓜。
　　小银杏恍惚间感受到一阵少女扬起的风，携着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还没缓过神来，他的头上就被戴了个鹅黄色的花环，还有一句带着浅浅笑意的相配。

　　“迎春和你很配呢。”
　　是...是么
　　少年的耳垂有些微微发烫。

　　2.
　　四月的雨总是缠绵的恼人，蒲缃撑着酡颜色的油纸伞还未走到陆妍的屋子跟前，就听到少女如黄莺吟鸣的音色从头顶传来：“阿缃，今日这篮子里又装了些什么好东西呀。”
　　少年抬头一看，小姑娘着一身嫣红的石榴裙，墨黑的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干净的眸子里全是自己的身影，好似一抹烟雨山间的踯躅。
　　“你爬上屋顶做什么，很危险。”
　　蒲缃曾经在山林里听年长的精怪们讲过，人类是很脆弱的一种生物。太冷了会死，吃错了东西会死，一不小心从哪里摔下来也会很容易死掉。
　　想到此处，小银杏立刻将手上的伞收在一旁，僵硬地展开双臂在少女正下方做出托举的姿势，语气有些焦急：“快...快下来，我接住你！”
　　细密的雨丝笼罩着两人的身姿，朦胧的勾勒出一幅春景。
　　陆妍看着少年战战兢兢站在原地，生怕有些许偏差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藕节般白嫩细腻的胳膊从宽大的袖口处不小心露出，她举起手中的瓦片晃了晃，“我屋子漏雨啦，马上就好。”
　　“不行，下来！”蒲缃的神色愈发严肃，女孩儿那么娇小一只，稍稍用力的抱在怀中整个人就只剩个毛绒绒的小脑袋露在外面了。万一从屋顶上摔下来，平日里清亮的眼眸水汪汪地含着泪珠，纤长的睫毛簌簌的轻扇便一颗颗的滚落下来，不知道要疼成什么样子呢。
　　少年看着浑然不知危险的女孩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将最后一块瓦片铺好。
　　“好吧，我要下来了，”陆妍红润的嘴角微微扬起，装作有些烦恼的微皱眉尖，“要接住我哦。”
　　话音刚刚落下，小姑娘就带着苔藓的潮湿从屋顶蓦然落入怀中。少女微凉的发丝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颊，整个人都软软地陷进男人的怀抱里。
　　蒲缃的脑子也晕乎乎了起来，胸口处好像有东西在扑嗵嗵的乱跳，仿佛一张开嗓子眼就能夹住一双长耳朵抓出只绒毛暖暖的幼兔。
　　可能是快要入夏了吧，小银杏胡乱地猜想，马上就是蓬勃生长的季节了，作为一个能幻化为人的精怪，身体就算有些小小的异常也应该要学会稍稍忍耐一下啊。

　　少年还站在原地细细回味刚刚的那个怀抱，女孩早已不知何时拿出竹篮里的点心，坐在堂屋的长凳上一边烹茶一边唤他：“怎么还傻愣着，快些进来喝杯茶暖暖。”
　　指尖触上微烫的建盏，口中是茶香的微苦。蒲缃看着眼前的女孩边低头煮着茶，边和自己讲着上次听到一半的白蛇传。

　　“原来白素贞是青城山里修炼千年的白蛇妖，为报许仙恩情才有了如今这段露水情缘。”水蒸气在湿润的半空中泛着白雾，小银杏看着少女被雾气氤氲的眉眼，感觉自己的心里也蒙着层白纱。

　　四月的雨缠绵的有些恼人，落在屋顶上聚成一股股细流沿着屋檐潺潺的往下淌。
　　等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得带她去看一看杜鹃。
　　少年如是想到。

　　3
　　小银杏红着耳根从背后递出一根杜鹃花枝，暮春的阳光微醺，薄薄一层镀在少年的脸上，“城外的山间已经开满山踯躅了，你要不要去看。”
　　许是清晨刚摘下的杜鹃，粉嫩的花瓣向外慵懒地卷着，沾着零星的露水。陆妍从他手中缓缓接过花枝，捏在手尖转着圈细细地打量，正准备回话时，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愤怒而尖细的咆哮。
　　“哪个瓜皮把我家给拆了，这是啥子地方嘛！”一个大拇指大的女孩儿正哼哧哼哧地从花蕊里爬出来。小花妖身着绯红娟妙金丝绣花长裙，垂挂髻两侧簪满了娇艳欲滴的山踯躅，一边爬一边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骂人，“让我看看是哪个道貌岸然的拿我房子去勾引佳人了。”
　　浓厚的陕西方言里夹杂着丰富的脏话，少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蒲缃，水灵灵的浅褐色眼眸漾着笑意，开始八卦起来。
　　这头的少年耳朵红彤彤的带着躁意的热，一片绯色向脖颈处延漫。还好陆妍她是个凡人看不见这些小精怪，蒲缃暗暗庆幸。
　　清晨的山野泛着灰蓝在日出没有到来之前总是弥漫着厚重的晨雾，杜鹃花妖大多聚集在山腰处，那里白天能照射到的阳光更久也更多些。蒲缃特地跑到阴暗的山谷里挑挑选选了半天，选中了一枝看似没有妖居住的空花房。可能是为了早些送给少女摘花摘得有些匆忙，也可能暗蓝的天空实在太扰人视线让少年没有看清，这才阴差阳错抢了人家的屋子。小银杏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去道歉求原谅，嫣红的踯躅姑娘已经盘腿坐在花瓣上总算看到了罪魁祸首。
　　“好哇，是你这棵秃头银杏。”杜鹃花妖看到蒲缃又恼火起来，“你个贼娃子，不折自己树上的枝条反倒来拆我的屋子。”
　　银...杏，秃...秃头？陆妍听八卦的小耳朵一动一动的，好似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原来是棵树，少女若有所思，怪不得身上总有股植物的清香。所以冬天叶子掉光了的话，人也会变成光头么。少女的思维天马行空，得在冬天降临之前织一顶帽子。
　　少年更是被这句话气得瞳孔都放大了，一脸你怎么能够胡说八道的震惊：“你瞎说，我不是个秃头！”
　　“你被种在古观音禅寺门前，生来就是个和尚，不是秃驴是什么？”小花妖双手叉着腰，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我...我才不是和尚，你...你... ...”小银杏被怼得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反驳，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少女。
　　此时的少女还在漫不经心的神游，啊，是那座终南山脚下求姻缘很灵的寺庙欸。许是感受到了少年的注视，小姑娘微微仰起头和他四目相对，疑惑的望向他。
　　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好像扇进了少年的心里的，挠得心房也痒痒的。
　　“好吧好吧，小花仙我也不是个为难人的，”杜鹃花妖看着已经站了下风的蒲缃，恰当的在这个时候开始提出自己的要求，“你呢带我去长安城里吃一顿羊肉泡馍，然后再帮我重新找个房子，咱们就一笔勾销。”
　　“好。”小银杏整个人都陷入了少女柔情似水的眼神中，还没反应过来便发愣地答应了。

　　“花妖须饮晨露，沐乌金。你怎么生活在山谷里？”小银杏把自己面前的羊羹推到花妖眼前，有些疑惑的问道。
　　花妖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碗泡馍，听到少年的问话，拿调羹的手一顿，有些沉默。
　　“人活着须食三餐，我们花妖则食致净致纯的万物。”小花妖搅着碗里的汤，“那女孩那么喜欢你，你难道没发现自己的法力变强了么？”
　　随后并没有接着继续这个话题，整只妖神情都有些懒散，轻启红唇道：“被只狼崽叼到山谷里的，每天就知道叽叽喳喳的吵，也不好好修炼。最后果然没修炼出内丹，死了。”
　　花妖瞅了一眼蒲缃，眼神中分辨不出什么情感：“妖最好不要生情。”
　　“眨眼之间，对方早就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了。”

　　山间一片艳红，远远望去好似天边的红霞不小心坠入人间。晌午的阳光毫无保留的照耀着万物，空气里弥漫着山花和苔藓的清香。
　　“就把我放在这儿吧。”小花妖斜坐在花瓣边缘指了一个方向。
　　蒲缃按照她的意思把一株杜鹃栽种在洞穴口，山谷阴凉，那个洞穴并不适合一朵花的盛开。
　　“真的很抱歉，我的过失打扰到你了。”少年蹲在小花妖所在的那朵花面前，充满歉意地和她平视。
　　小花妖摇摇头，有些冷得打了个寒颤，慢慢地蜷缩起了身子，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没关系的，你们早些走吧。”
　　刚刚还娇艳欲滴盛放的花瓣开始逐渐闭合，将小花妖笼罩起来成为一个花苞。
　　她好像...越来越困了。
　　小银杏看着少女微微轻皱的柳眉，下意识的伸手扶向她的眉间，微凉的指尖触摸到白皙娇嫩的皮肤让双方都有些颤栗。
　　“走吧，我们回去。”小姑娘握住还停留在她眉间的手，轻轻一扯变作十指相扣的样子。
　　蒲缃恍恍惚惚地被陆妍扯着往回走，目光呆滞地停留在紧紧相握的两只手上。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花妖的那句话.
　　“那姑娘那么喜欢你”

　　“我曾去人间游历过，”花妖坐在蒲缃的肩上，眼前是山腰处的一片花海，“他们凡人有那么一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
　　杜鹃一簇簇开得热烈。花瓣密密匝匝，挤挤攘攘地依偎在一起。
　　微风拂过，并不浓郁的花香闻上去有些许苦涩。
　　“走了，送我回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