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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裕濯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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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上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到餐车用完早饭,快到站时便听到车僮在过道上大声喊着站名,提醒他们准备下车。
沈怀风随身带的本子上也记得满满当当,下车前他仍坐在包间内那张罩着豆灰色府绸罩套的座椅上,边想边写,一直到朱清哲提醒他已经车停了,才收起笔放回到衬衫荷包里。
他们下车的这里并不是大站,所以看不到许多等着挑行李的脚夫,但候客的黄包车倒是还有好几辆空的,因离朱清哲母亲那边还有些距离,二人需先坐黄包车到有些远的公共汽车站,乘坐之后,还得再走上一段路。
好在二人的行李都算轻便,没过很久的功夫,也就顺利下了车。想着沈怀风是头一次出这样远的门,朱清哲还是有些担心在路上他会不会忽然又吐血晕迷过去,等到终于快到目的地时,朱清哲才放下心来。
走上记忆中的半坡,朱清哲老远就看到荣伯在那等着,他抬手挥动示意,稍微加快了步子。那边荣伯也急急过来,刚近去跟前,荣伯就笑道:
“少爷你头发太长了!”
又瞧见朱清哲身后的沈怀风,老人家两眼弯弯:
“原来这一位的头发更长哩!”
许久不见荣伯了,朱清哲听他的声音,又见那张熟悉的笑脸,也露出温和的笑来。他为二人简单介绍了一下,荣伯就要去拿他们手上的行李,朱清哲把手往回收,摇一摇头,又问:
“姆妈还好吗?”
“最近身体好一点,你只要寄信来,小姐就会高兴好些天。”
因一直在朱清哲母亲的娘家做事的,荣伯就习惯用之前的叫法,之后跟着去了汉央,哪怕是有了朱清哲以后,荣伯也没改过口。
“小姐一早就讲,怕火车要迟,你们肚子饿,准备了好些菜。”
荣伯在前面带路,不时讲着近况,中途朱清哲发现那不是他记忆中的方向,但实在他也没来过几次,心里不大确定,便开口问道:
“荣伯,我们不是要往左边岔口那边走吗?”
荣伯一听,脸色就暗下来,他斜一眼朱清哲说的那个方向讲:
“那边现在是大少爷他们一家在住,说是大少奶奶的亲戚过来照顾几个孩子,要有地方,讲什么屋子不够,什么不够,就是不想让小姐回自己家!”
朱清哲一愣,但他来不及理这些,只马上又问荣伯:
“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少爷不要担心,我们就住在以前染布用的院子,虽然荒废的,但是独门独院,收拾过后也蛮好,电也牵上了,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还不用跟他们那些人呕气,少爷,有你荣伯在,就放心吧。”
沈怀风一直在朱清哲身侧观察他的表情,因此捕捉到了他脸上闪过了很深的愧疚。他同朱清哲一起听老人在前面继续念叨着种种,三人边走边聊来到了绿树中一间露出黑瓦白墙的小院前。
荣伯说的没有错,这里被收拾得很好,看不出以前是用来染布晒布的地方,院门旁的竹篱上爬着藤蔓同小小的花,朱清哲稍微安了心,想赶快进去看看母亲,这时院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淸哲,你们到了呀。”
一位挽着发髻,穿着朴素的女人走了出来,手背在腰间的围兜上轻轻按了两下,一脸笑地迎过来:
“渴不渴呀,火车上挤不挤?”
“姆妈!”
来不及回她的问话,朱清哲连忙先出声叫她,见她似乎比两年要瘦些了,心里又是一紧。
“这一位就是沈先生吧?过来这边是不太方便,你们应该都累了,先进屋再讲吧。”
沈怀风微微欠身,对面庞清癯气质温雅的朱母礼貌地一笑,跟在朱清哲身后一同进了屋。
几人坐下,荣伯忙着去准备茶水,朱清哲见母亲笑脸盈盈,气色的确是比以前好些了。朱母满眼笑地望着朱清哲,又问:
“盛儿没有同你们一道来吗?”
“我同沈先生因为这一趟还要办些其他的事,所以没有带他。”
“盛儿还好吗?又长高些没有?你叫他不要挑食的,他总那样瘦……”
二人讲了几句,朱母想起来有客人在,一脸歉意地转向沈怀风:
“实在是抱歉呀,沈先生,因为我很久没见淸哲了,还没同你好好打过招呼。”
沈怀风于是有些明白朱清哲那种有些过于在意别人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了,他起身行了个礼道:“这次来,要叨扰夫人了,”又把刚才他们谈话时,他从藤箱取出的一个墨色窄盒双手递过去:
“来时匆忙,只略备了薄礼,还请夫人收下这一点小心意。”
朱母见他实在客气,不好推辞,起身接过盒子道谢。朱清哲不晓得沈怀风还准备了礼物,抬头望他,沈怀风看懂他眼里的意外和谢意,对他微微点一点头。这时荣伯端了来茶分给大家,朱母因为厨房还要烧菜,于是请他们自己先坐一坐,便为他们预备午饭去了。
“朱先生,你不用介意我。”
沈怀风端起茶碗,掀开碗盖,语气淡淡的对朱清哲讲。朱清哲确实想去厨房帮忙,也好同母亲说些话,就没有与他客气,笑着说:
“那么,沈先生你先休息一下,待会好好吃饭。荣伯,厨房在哪里?”
等荣伯带朱清哲去了厨房,沈怀风喝了口香茶,看向四壁上挂着的书画,看到一堂屏条时,顿觉眼熟。
——原来那是他自己写的。
他自己也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又摇摇头笑了起来。
这一堂屏条也是很久远以前写的了,他早不记得是被谁买了去。
见荣伯回来客厅,沈怀风于是道:
“荣伯,这一堂屏条,是……?”
荣伯抬头,朝他指的看过去,了然地点点头:
“这个啊,这是前两年大少奶奶要腾房间给她家亲戚,她把老爷夫人收藏的东西都捡了出来,就拿了值钱的,这些字画她问了别人,听说好像不是有来头的,觉得留着没用要扔,小姐心疼,全都带过来了,这些老早前可是一直挂在老爷书房里头的哩,唉……”
沈怀风慢悠悠地喝茶,末了盖上茶碗盖子,往桌上一放,背着手看着自己的字道:
“荣伯,日后若是需要,就把这堂屏条带到书画市场卖了,大约可以卖到这个价,”
他比出一个手势,荣伯眼睛瞪得老大,好似要把旁边的皱纹都给撑平一般,接着又马上转笑道:
“沈先生你可莫要逗我啰!我听夫人讲,这个以前没花多少钱,但老爷在市场逛到,就是喜欢,怎么现在,这个人的字这样值钱的吗?”
沈怀风点一点头——之前沈耀每次想要零用钱或者镇上要修什么专款不太够,就会想方设法哄着他写两个字,或者讨要以前的,他那辆十分宝贝的车也是那样来的,所以价格沈怀风还是晓得的。荣伯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重又回去看那挂在墙上的字,带一些不可思议的调子道:
“原来,这还是个宝贝啊。”
沈怀风便坐下。他忽然想起之前芬素去世那晚阿盛的模样,见这位荣伯又似乎一开始就不避讳在自己面前讲什么,于是显出随意拉家常的样子问:
“我好像很少听朱先生讲起父亲?”
被这句话弄得一愣,荣伯收回望着墙的视线,抿住嘴过去桌边无缘故地扶一扶茶壶把,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才慢慢讲:
“唉,这是少爷的伤心事哩,沈先生可莫要说是我讲的。淸哲少爷这两年一直东奔西跑,把之前店子租金同货的债务一点点还着,小姐和我又没法帮上什么忙,小姐这些时身体好些了,会去教些刺绣,唉,姑爷当年走得那样突然,少爷,少爷赶回来的时候……”老人家声音带点哽咽,压小了声道:
“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老人家像是要把压在心里的话都快些讲给沈怀风听,也就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沈怀风握住手中的茶碗没有喝,又听荣伯讲前两年汉央的水灾,那时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商铺几乎都被淹了,吃的除了靠有限的救济就是靠抢,不少人挨不住,只得想办法从城里逃回老家,朱母害怕瘟疫会越来越严重,把店里最后一些现金给了家里还在的几个工人当作路费,便同荣伯一起回到娘家。
朱清哲的父亲是出意外死掉的,因为害怕传染瘟疫,那段时间死者不论因何种原因亡故,都必须马上拉到规定的地点烧掉掩埋,所以即便朱清哲立刻动身回国,最终还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我们安定下来之后,少爷也不打算回去念书了,本来,他好像还能,还能有个什么很厉害的可以继续读,小姐总是觉得很对不住淸哲少爷,淸哲少爷呢,又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小姐和姑爷。但他又什么都不讲,写信来也总说自己很好,唉,我这心里头一想到这些,总是不舒服……”
见荣伯抬手抹泪,沈怀风的手指在茶碗边缘上轻轻摩挲。
他想起初见时,他很坦荡地答给自己说,是的,沈先生,我很需要钱。而提出的薪资,却又显得那样谨慎。
忍不住皱起眉头,沈怀风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荣伯见他不发一语,只当是这位沈先生也是在为自家少爷心疼,便小小叹了声气,对这一位少爷的朋友心生好感,他想起来,稳住调子同沈怀风讲:
“沈先生,饭还要点时间才好,我带你去房间,先洗个脸休息一下子罢。”
荣伯弯腰拎起朱清哲的包,看到沈怀风的手已经握住自己的藤箱,便带他从客厅出去,来到后面,打开一间不算很宽敞但十分整洁的屋子道:
“沈先生,实在对不住,因为这边没有客人用的房间,要请你和少爷住一间房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裕濯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