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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青鸟之喻 ...

  •   那时门庭若市,那时富贵无限,那时的烦恼是跑出这高墙大院,那时的心思是翻过这堵红墙,那时怎么会想到如今这般落魄模样?
      端午的那天早上下了一场大雨,又雨过天晴。裴乂看着泥泞的大道,想起了那句诗“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不知道剩下的这半辈子是否也可“也无风雨也无情”?南城的祠堂里面着缟袍的人们,忙忙碌碌,时而肃穆,时而吵闹,作了祭祀又烧了香。如今那些曾经鲜活地活过的人都只成了还活着的人的一丝念想。有乐观者道:“只要活着的人还想起他们,他们就不算真的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是于裴乂而言,这样的话却无半分安慰的作用,所有那些她思念的人,是彻彻底底地离开了。眼睛看不见的,心里的痕迹越深也反倒越是痛苦,这绝非慰藉。
      那些没有祭拜过的亲人,她现在才去烧香,他们是否还能接收到呢?裴乂知道她不该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去祭奠于垵州人民而言是罪人的父亲,但是,她此时只是作为女儿思念自己的父亲。一方面她恨父亲的花心,对母亲的残忍,对百姓的蚕食。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内心又多多少少眷恋着往昔父亲对自己的疼爱,贪图着父亲带来的光耀与衣食无忧的生活。她的理性告诉她,父亲死有余辜,可是在感情上她却矛盾而悲痛。人性的自私,有时候不是你读了几本圣人书,听了几个英雄的故事就可以改变的。
      裴乂在祭台边偷了三根香转身便往外走去,走到祠堂外的一个角落边跪下,把香插在墙角边,也没有点着,便只低声道:“爹,娘,女儿不孝,今日才来祭拜你们,你们若是有灵,便来一聚。”过后,又道:“大哥、二哥,你们也能听到吗?你们知道吗?我们从前那样闹得要紧,可是如今我却也会想念你们,想念二娘和三娘。你们说是不是很可笑?还有四弟,我到现在也还是时常担心着,你没有我在身边,你的功课可怎么办?爹爹会不会又打你了?哥哥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有时候我真想跟你们一起走了,我曾经那么不屑与你们为伍,可是,我现在又那么的想念你们,只是不知,你们也想念我吗?”
      “他们并没有想你......”
      裴乂闻声,惊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的是双手别到身后,一脸慈祥的罗仲。
      裴乂见是他,收拾起悲伤,站起来,缓缓道:“罗大人......”
      “侄女何必悲伤,”罗仲走近她,又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那个时候根本顾不上你。如今,他们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早忘了这一世的事情了,又怎么还会想起你?你也该早忘了他们的为是。”
      罗仲的这一番话虽然无情,但是也不无道理。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裴乂道。
      “哈,看你笑话?”罗仲看着裴乂,眼神温柔,并没有嘲讽的样子,只听他继续道:“我罗裁德虽是个小人,但是偏偏好点艺术。我与你父亲,多的是利益的联合,但是对你,我却是真心实意的欣赏。”
      裴乂看着眼前这个面相丑陋的男子,没有因为他以前的所作所为生起厌恶之心,也没有因为他此时此刻的温言柔语而生起感动之意。
      “你的垵州才女之名,还是拜我所赐的呢。当初是真希望你能名留史册啊,你父亲执意让你入宫侍选,我也曾极力地反对过,可他却灌我酒啊,我喝得稀里糊涂的,也就答应了。可惜啊,可惜啊,裴弟就是参不透这人的贪嗔痴啊是会蚀人。命不够硬,怎嚼得动皇亲国戚这样的荣华富贵?”
      “哼,那不知罗大人觉得我命够不够硬,嚼不嚼得动这富贵呢?”
      罗仲毫不犹豫地道:“嚼不动......”。原以为他要来跟她奉承一番,却没想到如此坦诚,倒叫她不知如何应对了。罗仲看着她那稍纵即逝的惊讶表情,依旧平和地道:“也不必去嚼,侄女你的志向不该在那京城的荣华富贵里。要我说句实话,若有机会,你能逃出这个牢笼,我倒是开心了。”
      裴乂怔怔地听着,完全不明白他这些话到底是想表达什么,若是奉承,那当然应该说一些希望她能早日笼络越王的心,成为越王府的女主人,将来更是有机会母仪天下才对?如何的又是说这么一番奇奇怪怪的话?
      罗仲见她无话,又道:“我一生虽无妻妾儿女,但是并非不懂人间情爱,我能看得出越王殿下对侄女的情意,若是侄女愿意,即便现在身份卑微,将来未尝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是,你真的甘心去过那样的生活吗?”
      裴乂似乎被他的话蛊惑着一般,接道:“不甘心又能怎样呢?罗大人不会真的觉得我能自主命运吧。”
      那罗仲又道:“虽说世间女子多是身不由己,但是也不缺那不甘他人摆布,挣脱束缚自主命运的烈性女子。”
      裴乂讪笑道:“你说的是诗文还是戏文?”
      “你若成了,便是传文。”
      “那罗大人是要亲自替我执笔书写吗?”
      “哈哈哈哈,我可能活不到替你写传的时候了,倒是你可以替我写篇讣告。我这个人坏事没少干,不得好死是迟早的,我随时准备着呢。但我就爱生活,所以活着的时候,从不委屈自己,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想要的就设法去得到。我可以这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过得更快活的人,神仙都没我好,真的。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遗憾的事情,那就是当时脑子一热,答应了你爹,把你的名字填到了侍选名单上。”
      不知道为什么,裴乂居然相信眼前的这个人的话,她不是不知道他最会窥视人心,也最会蛊惑人心,但是她就是相信他此时所说的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而不仅仅只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
      “那你现在见到我,岂不是愧疚万分?”裴乂试探性地道。
      “谈不上是愧疚,只是有点可惜。”这罗仲却不接她的茬,果然是老狐狸,“我虽然对此事多有遗憾,但是愧疚这种折磨自己的事情,我,不做。”
      裴乂顿时有点无语,也有点迷糊,她确实猜不透眼前这个人。以前猜不透,现在也猜不透。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那样让人信服无法反驳,但是又那样的刺耳,让人不得不提防。“罗大人的境界高深,是我道行浅了。”裴乂只得回了一句似讽刺却无力的话。
      “你的事我也帮不上忙,唯有良言几句,过过嘴瘾,你啊不必做那金凤,不如做那青鸟。”
      “不必做那金凤,不如做那青鸟。”裴乂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看着罗仲,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确实是真诚。
      罗仲笑了笑,又对她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你送到了京城,恨我没有救你爹,更恨我不当个好官。这些啊,我都知道,也无所谓。将来我有点什么,不需要你救,我很坦然面对命运。我无妻无儿,一身轻松,生是一个人,死是一条尸。你想救我,我都劝你不必把自己搭进来。所以你也不必怀疑我今天来跟你说这些的目的,过好你自己的生活,走出去,活下去。”说毕,他便又对她笑了笑,然后转身而去。却不料,才走几步,又转过身来道:“你爹他们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就是你二娘三娘四娘他们被卖了,我也不知道卖去了哪里。你父兄的尸体我找人埋在了犀霞观后山上,上面种了两颗枣树的便是。”
      裴乂看着罗仲离开,心里的悲痛又泛了起来,悲痛之余又多了几分对自身命运不安的愁思。
      不及多想,裴乂便只身去了犀霞观。这犀霞观因建在犀牛山上而得名,供奉着三清尊神,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气。平日那观都是关着门的,今日端午,倒是有个小道士在门口处挂艾草等驱虫驱邪之物。裴乂本想进观参拜一下三清尊神,却又想起如今瘟疫严峻,又作罢。远远的与那个小道士互相弓身礼拜了一下,便往后山而去。
      犀霞观的后山并不巍峨,更像是座小石山,有树,有草,有泉水细细簌簌地往下流,迂曲的小道,时而狭小时而陡峭,时而消失不见,时而又在前方十步出现。树梢上的无名小鸟,被闯入者的脚步惊得飞起来一片,尖而细的叫声不仅没有打破山丘的安静,反而让这后山越发显得清幽。
      那两颗枣树长得高而壮,特别显眼,枝桠多而粗,叶子茂盛却无果实。枣树下并没有垒起坟头,亦无其他任何可证明父兄埋葬此处的证据。但是,裴乂想不到任何罗仲欺骗自己的理由,遂而并无疑虑,跪下,拜了三拜。
      站起,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她迅速扶住身前的枣树,半响才缓过来。等她再次抬起头来,身旁却多了一个人,那人正是怡风。
      怡风原是见了罗仲鬼鬼祟祟地往南城祠堂后面去,本是想跟着他看能不能找到那几个失踪的仵作得信息,却不曾想听到了他与裴乂的一番对话。等到罗仲离开之后,他又看见裴乂独自一人往这道观而来,一是不放心她一个人来,二是自己也想知道裴万钧的葬身之地,便尾随着她而来。却不曾想,裴乂因跪得太久,突然身体不适,似有晕倒之状,他便顾不得其他奋身前来搀扶她。
      裴乂睁眼看到他,大吃一惊。
      “没事吧?”怡风问。
      裴乂摇了摇头,直起身来,没有问他为何出现,只听她说的是:“这里葬着我父兄。”
      怡风点了点头,裴乂没有看他,又道:“你知道吗?从前我并没有那么爱戴我的父亲,对于我的那几个哥哥们更是恨之入骨,至于那些姨娘,我一直觉得她们是间接害死我母亲的凶手,我对她们更无半分亲情可言。”
      怡风听毕,并无话可回,他不敢奢望裴乂此时是在感激自己,但是似乎她也并不是在责怪自己。
      裴乂又道:“我知道是你,”怡风没想到她突然话锋一转,直勾勾地看向自己,毫无顾忌地说出下面这些话,这些话刺痛着他的心,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杀人凶手,正站在复仇者的面前,等待着她的审判,“是你搜集了我父亲的罪证,是你赶在我正式成为越王妃之前把我父亲定罪,因为一旦我们成亲,我父亲曾经的所作所为就会成为你的负累,成为别人随时攻陷你的利器。二十多年的筹谋,就会功亏一篑。是你让我家破人亡,让我成为罪奴......”。她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也没有一丝的愤怒,可是一词一字说得那么的清晰,锋利,像一支一支的冷箭从远处射来,直直地刺穿他的心脏。疼痛瞬间裹挟着他的全身,让他动弹不得,直至眼睛布满血丝,泪水溢出,但是他依旧说不出一句话去为自己辩解。
      裴怡看着他的样子,不知为何,却觉得好笑,噗呲一声地冷笑了出来:“殿下一定以为我恨你吧?”
      怡风不敢看着她,可是又移不开眼睛,只是看着她,缓缓而道:“你不该恨我吗?”
      裴乂摇了摇头,她的神色亦无悲伤亦无愤怒亦非冷漠,平静而祥和,看向远处轻声道:“你我立场不同,我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我父亲这样的人谁不想处之而后快呢?只是,殿下......”,她再次看向他,道:“我们终归隔着一层血债,我能理解,但是不意味着我能放不下。我父亲是罪有应得,殿下恐怕也得自食其果。你,懂我说的话吗?”
      “我懂,可如果我说我想补偿呢.....”怡风不甘心地道。
      “补偿?殿下可是真心话?”
      “嗯嗯,你要的,我都给你。”
      “我想要自由,我想要离开越王府,殿下也愿意给我吗?”
      这句话终归还是等来了,从她第一次从越王府失踪,怡风就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离开的。只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总是奢望她能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情意,这点情意或许有一天能化成爱,这份爱能战胜横跨在两人之间的恩怨;也能战胜挡在两人面前的身份地位的巨大差距。可是现下,她想从他身上得到的竟是离开。他拴不住眼前的这个女子,他作为皇长子的权力不能,他的爱更不能,若是硬来恐怕更是将他们两的关系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离开越王府不难,但是你的身份始终是罪奴,你又能去哪里?又如何安身立命呢?这样吧,回京后,我会向陛下请旨,说你抗疫有功,功过相抵,希望能恢复你平民的身份。这样,你即便离开了越王府,也不必四处躲藏,不必忌讳官差查户,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嫁人。”
      “若真能如此,那么我们便从此再无拖欠,可以吗?”裴乂的话虽说得平淡,却满是狠心。她不能给他一点希望,一点都不行。
      “好......”怡风不忿地看着她,想从她的眼睛里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就一点点的情意都没有。裴乂听完他的回答,便迅速地回过头去,不给他审视的机会。怎料怡风却双抚着她的面颊,把她的脸再次扭向自己,试探又不甘地问道:“若是以后我想见你呢?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呢?我想知道,知道你有没有再嫁人呢?你能来见我一面,告诉我一声吗?”
      “到了那时,殿下已得偿所愿,鹤鸣丹墀,而我也自如鱼在渊,生活无忧,已是陌路,又何必再见?若有挂念,远远的对着月亮,道声祝福,便已足矣。”说毕,那滴早早隐藏在眼睑里的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被踩得泥泞的土地上。裴乂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又挣脱怡风双手的束缚,径自回身,向来时的路走去,“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那时,她以为得了怡风的承诺这会是她往后余生的写照,可是不曾想,躲过风避开雨,却被“晴”缠上。当然,这已是后话。
      怡风听毕她的话,想起了去年中秋她念的那首诗,“明月又照窗台上,只是人间不团圆。”下一次月圆之时,我们还能共赏明月,闲话家常吗?还是说,只能对着月亮,给彼此道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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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青鸟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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