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陶仔

6、【陆】

　　【陆】
　　晚上回到奶奶家已经近九点。小叔在饭店问经理要了醒酒汤给父亲灌下，可苏洛总觉得父亲是自己不愿意清醒，这样可以借着迷蒙的眼继续沉沦于安静。她好几次远远看着父亲，突然发现今天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看他的背影。追悼会，送葬，现在。
　　……那么以后呢？
　　一进门苏洛就看见梁老太太和一个不认识的老人正坐在桌边。奶奶和梁老太太一看见他们进来，同时站来起来。老太太一顿，似乎被另一个老人拉了一下，迟疑着又坐下。
　　苏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照例的打了招呼就想钻进房间。苏勇和苏盈刚才在另一张饭桌，原本打算来这里报个到就回家，现在看起来似乎是无望了，只好闷闷的叫了声“奶奶”。二叔迎上去和梁老太太打招呼，于是苏洛知道了那个老者是老人的弟弟。她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奶奶他们的表情这么严肃。梁老太太几乎盯着父亲看，一副几乎快要落泪的表情。奶奶的嘴抿的极紧，板着脸不说话。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苏洛想，这个场景这么这样熟悉。
　　“建国……”梁老太太颤悠悠的开口。父亲有些吃力的抬起头，半眯着眼看向她。奶奶在一边依旧没做声，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勇走上去想扶她坐下，破天荒被奶奶拦住了。他看向小叔和小婶娘，再把视线转向了苏洛的父亲，眼神形容不清。
　　“……建国，”老太太又唤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奶奶，后者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苏勇扶住她的肩膀，依旧看着父亲。
　　“先让小一辈的都出去。”进门到现在，奶奶第一次开口。
　　苏洛转头去看母亲，她也显得一样惊讶和疑惑。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我们回避？
　　苏勇站着没有动，苏洛站在父亲一边，苏盈在她身后。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都出去！”
　　苏洛吓了一跳，记忆里奶奶从来不曾发火，现在的表情却称得上狰狞。她甩开了苏勇的手，把他拉到一边，一边指着苏洛和苏盈喊：“都进到里屋去！”
　　三个人各自看向自己的父母。这时父亲开口，声音低沉但清晰：
　　“苏洛。进去。”
　　苏洛看父亲，他垂着眼帘表情波澜不惊。她不死心的再一次看母亲，可母亲正盯着父亲和梁老太，没有看她。
　　苏勇慢慢走进，和苏盈对望一眼，再一齐看向苏洛。她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现在发生的一切，只有她和母亲被完全蒙在了鼓里。
　　是什么？

　　三个人都被关在屋里。屋外不知正发生什么，什么声音都没有传进里屋。苏洛想趴在墙上听，又顾及到有两个并不熟悉的堂兄妹。她总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猜得到，可答案总像水里的月亮，一碰就散，一触即溃，细究不得。
　　屋里很黑，可谁也没有去开灯。苏洛被这气氛压得像被埋进了十几层被子，呼吸快的似跑完了800米。燥热、不安、怀疑、还有没来由的伤心把她的脑子搅成一锅粥，浑浑噩噩，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思考。
　　苏勇和苏盈并肩坐在床上。苏洛没有和他们说话。她觉得他们是知道些什么的。这件秘密有关父亲，恐怕还有关梁老太和奶奶，甚至牵扯进去世的爷爷。她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走，另两个人一个安静的看着她焦虑，一个低着头。屋里只有苏洛“蹬蹬蹬”的脚步声，她的眉头纠结在一处，十二月里热得想要脱衣服。
　　突然“啪！”一声，像是火山沉睡了千年的时光，终于积累了足够的力量释放出撼动天地的熔岩。黑暗里许久不闻声音的苏洛正沉浸在自己的焦急里，冷不防被这响声惊得一跳。随后三个人都不再隐藏，一齐趴在墙上听外面的声音。
　　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听不到。外面的世界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后，死去了。

　　苏盈先从墙上退下。随后是苏勇。苏洛只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了壁虎，她定了定心神，忽然快步走到苏勇苏盈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说：“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啊……”苏盈拖着长音，把头扭向一边。
　　“你们知道的。我知道你们知道的。至少知道的比我多。告诉我！”苏洛怕声音被外面的大人听见，拼命压低了嗓子，“奶奶怎么回事，那个梁老太怎么回事，我爸爸怎么回事？！”
　　一阵沉默，然后苏勇开口道：“姐，我们真的不知道。”
　　“别骗我！”
　　“真的不知道。我爸我妈又没告诉我。”
　　苏洛盯着他们看。盯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她的眼睛火辣辣的疼。她哑着喉咙一字一顿的说：“我爸爸不是奶奶的儿子。是不是？”
　　苏盈猛地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苏勇的表情难以捉摸，只一直看着苏洛。房间里很暗，可在苏洛，这里却好像被一道闪电劈过，瞬间苏盈惨白的脸和苏勇黑的可怕的眼睛都被清清楚楚刻在她心里。
　　她想她是猜对了。她用了一个世纪这么久，经了一个回眸那么短。她猜对了。
　　她第一次猜对了一个秘密，却那么不快乐。

　　其实很明白，不像练习题上繁复的数学题，简直可以算得上简单。只是苏洛一直在回避这样的可能，她害怕这样的结果，明明最像是答案的选项，往往带着怀疑的心情最先被排除。只是这一次，所有的光束都照在那一处，晃得她心慌，耀眼的让她躲闪不了。
　　为什么父亲是长子总是得不到奶奶的喜欢？
　　为什么爷爷总是盯着自己看，然后沉重的叹气？
　　为什么二叔小叔掉了头发而父亲却没有？

　　为什么梁老太对她和父亲这么亲近？
　　为什么？
　　谁来告诉她，其实她全都猜错了？

　　门被打开了。小叔并没有因为屋里的黑暗和三个人对立着的场景而惊讶，而是招招手，让苏洛出去。
　　苏勇和苏盈也跟着，被小叔拦在外面。苏洛回头淡淡说：“他们都知道的。”
　　小叔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和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

　　房间里，母亲倒在沙发里，像有一尊看不见的巨鼎压在她的肩膀上，吃力、惊惧、嘴唇没有血色。几乎立刻的，苏洛注意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爷爷的相框被扶在一边，上面已没了玻璃。白白掩饰。苏洛想，还是和原来一样了，白白掩饰。
　　父亲依旧坐着，见她来了，示意她走进。握住她的手的时候，苏洛感到一阵冷，父亲的眼睛是红的，眉目间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层，他似乎是自己独自摆脱了时间，在短短的瞬间快速的老了。
　　她又看奶奶和梁老太。奶奶站着，二叔搀扶着她，脸色的骄傲和坚持的。梁老太和她弟弟站在桌子的另一头，不断用手帕擦拭眼角，发出低低的抽泣。
　　“苏洛……”父亲开口，苏洛突然有些烦躁，她想，今天怎么了，所有人都不痛快，干嘛一个个拉着拖着，一刀下去不是更好，非要连着点皮肉看伤口淌血的样子？
　　“我自己猜了。”
　　“……”
　　“爸，我刚刚都想通了。您就点个头吧。是还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父亲不动声色，奶奶的眼神直射过来，刺得苏洛几乎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姆妈……”二叔在一旁似乎是想劝，奶奶冷着，身子挺的笔直，就这么看苏洛，“侬想到什么东西？”
　　苏洛也看她，被父亲捏着的手突然一痛，她没有理睬。突然鼓起不知从何地生出的勇气，稳着声音说：
　　“我猜，我以后是要叫您奶奶，还是，”苏洛指了指梁老太，“叫她。”
　　梁老太发出一声极大的呻吟，倒坐在椅子上，脸埋在弟弟胸口，肩膀不住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