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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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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三个半小时的车程苏洛只记得前面的一个小时,吃完了中饭她头一歪就要睡。不是铁路高峰,又是软座,整个车厢没有几个人,大都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靠着窗一点一点的垂着头。后座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因为妈妈不给买玩具,正哭闹得厉害。
母亲劝父亲也休息一下,父亲抖抖手中的报纸,微低了头透过老花镜说,“你们睡吧,我看完它。到站了我叫你们。”
苏洛发现父亲的眼睛周围,虫子似的爬了几条血丝。不明显,近了才看的出。
母亲对苏洛说,你爸爸从昨天晚上接到电话就没有睡过觉!老头子也不体恤自己的身子!
苏洛就这么靠着窗斜斜的打量着父亲,从眉眼到鼻口,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而他已经足够称得上老了。他现在去奔赴一场注定悲伤的葬礼,那里,将被推进火葬场的,是他的老父亲。是已经年老的父亲的老父亲。
苏洛就这么想着,耳边有轻微交谈的声音,有后座孩子的抽泣,有火车上广播的音乐。可在苏洛心里却是安静的异常。她自己念,爸爸、爸爸、爸爸。慢慢眼前的人影都像被蒙上了一层油布,朦胧的不真实起来。她知道自己是睡着了,奇怪的是她居然知道自己睡着了却没有醒过来,就这么一直半睡半醒的,脑海里都是父亲的侧面,和古罗马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却仿佛千言万语。
下了火车,又坐了二十分钟的地铁和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苏洛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冲自己叫嚷着要休息。爬楼梯的时候,苏洛想真是快啊,上次来这里还是高一的寒假,一晃眼,四年过去了。
开门的是小叔。小声对他们说:“老太太心情不太好。”父亲会意的点点头。走进房间,本来就不大的房间被大大小小二十多个花圈和花篮占满,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奶奶信耶稣,拉着爷爷也入了教会,于是又多出了几个十字架,于是整个房间突然显出了些怪异。苏洛一走进房间,原本还热闹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苏洛感到四周围都是扎人的视线,越发尴尬。父亲已经走上前,叫了声:“姆妈。”苏洛跟着过去,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叫了声:“奶奶。”
奶□□上带着白色的绢花,拉过苏洛在身边坐下,含笑打量着苏洛,“也斯大姑娘了,阿拉洛洛吖老漂亮咧。”
“个么四也。”
“是大学生了。”
“老姐姐侬福气好哦。”
周围一时间又热闹起来。母亲招呼苏洛去洗手,自己坐在奶奶身边,拉过奶奶的手说话。等苏洛洗完了手出来,听见奶奶说:“老头邦命苦,连自家孙女也么看见即西忑嘞……”
妈妈拍奶奶的手:“姆妈,个么办法的,爸生了这样的毛病,早点去也是解脱。”
“我心里老懊悔的,我么好好待老头邦过。”
接过奶奶的手帕,妈妈示意苏洛去换一块毛巾。出来听见母亲和劝奶奶“姆妈,侬也尽力就够了。”
“……侬和伊拉也不在,侬在就好了,也好帮帮我……”
爸爸说:“这以不晓得咯。”
“……侬在就好了,也好帮帮我……侬前头来也么帮上忙,要侬帮忙了侬以不晓得到啊里去了……”
“这又不晓得的。”小叔和二叔说,“大哥又不住在个里咯。”
“我又没有怪侬,我就只是说说,侬在也好帮帮我……夜道里多少哈人……要侬帮忙了侬以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人们都不说话了。苏洛把毛巾递给了母亲,父亲默默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好,放进柜子里。奶奶一个人抹眼泪,头上的白花摇摇欲坠。
门口的感应电话尖锐的叫嚣起来,苏洛被吓了一跳,看见屋里的人都像刚刚做梦睡醒般的带着恍然的表情,又有点想笑。二叔向窗外张望,“诶。苏勇回来了。”
苏勇是小叔的儿子,苏洛的堂弟,和堂妹一起在这个城市上大学。小叔得子比二叔早,二叔的女儿反过来要叫小叔的儿子哥哥。
“苏洛也很久没看见弟弟了哦。”小叔一边笑着一边打开门,“来来来,认识认识。”
苏洛心想又不是从来没看见过,四年没见也不会多出来一个脑袋。妈妈在身后推了她一把,苏洛抬起头,看见弟弟站在门口。
楼道里有些黑,奶奶的房子又是六十年代时建的,采光很差。苏洛隐隐觉得对面站着的男生不像是记忆里的弟弟的样子,就像是拿了一张四年前拍在脑子里的照片,翻出来和眼前的人比,发现已经不能重叠在一起了。高了,壮了,其实只是黑色的一个影子,看不清面目,苏洛却突然发现他留的是三七开的头发,不长也不短。还有,他大概是在笑着的,眼睛和嘴巴那里都有不甚明了的晶莹闪光。
“啊,姐姐!”男生一边脱鞋子一边走进来,熟稔的和房间里的人打招呼,只在擦肩的时候和苏洛打了声招呼,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把一声“弟弟”生生逼得吐不出口,也咽不下肚子。只好看着他走到奶奶身边蹲下,双手覆在老人的膝盖上,撒娇似的语气,要奶奶别难过了。
“老二和奶奶亲!”人们纷纷说,“毕竟是从小养大的!”
奶奶拍着苏勇的手笑,不说话,就看着。小叔拉过苏洛站在另一边,“姐姐叫过没有!”
“叫过了。”苏洛摇摇手,“其实叫名字就可以了,就差这么点。”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苏勇大咧咧的站起来,“姐姐就是姐姐,不能没大没小”,末了还对奶奶笑,“对吧奶奶。”
“对,对……”奶奶笑着,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终于见到太阳的菊花。
堂妹苏盈的学校离得远,约莫六点才到了家。苏洛中午的一碗面早就反复消化了好几遍,连空城计也懒得唱了。下午来送花圈的人几乎都走了,留了几个大概是和奶奶相识最久的吃饭。大人们要三个小辈坐在一起“交流交流大学经验”,苏洛一向不适应公开的应酬,明明是二十年里才见过不到五、六次的人,就算是兄妹也依然生分的很,于是求助的看向母亲。可母亲却像没看见似的把头转向一边同大婶娘说话。苏洛没办法,只好又看向父亲,过了一会儿,父亲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苏洛旁边坐下,苏洛松了一口气。
餐桌上最热闹的就是苏勇,一会儿和奶奶说两句,一会儿和小叔小婶娘吵两句,一会儿又和父亲谈起上海申花队,“真真臭死了,臭的咧要死!”。苏洛看着他一口一口吃掉面前的半只鸡,骨头都堆到了自己这边,心里就想难怪变胖了,这么吃下去恐怕还要变肥。苏盈不太说话,自从她进了房间苏洛这是和她点了点头互相就算打过了招呼,现在她偶然和二叔小声说两句,二叔就把她要吃的菜夹一点过来。小叔和两个婶娘总是劝苏洛多吃点,奶奶也说:“女孩子太瘦了不好!”,一边夹一块叉烧放在苏洛碗里。苏洛就一直点头,再悄悄把碗里不要吃的东西挑给父亲,两个人配合默契,苏洛想幸好刚才父亲坐在身边了。换成老妈一准瞪自己。
苏勇的成绩不好,苏盈高考失利。是以苏洛变成了唯一的重点大学生。晚餐时几个苏洛不认识的老人一直拉着她说话,打听学校的事情。其中一个姓梁的老太太更是一刻不停的缠着苏洛,害得她吃一口东西答一句话,一顿饭没吃出过什么味道。奇怪的是,每次她一开口,苏洛感觉奶奶总是留心,好几次苏勇说话也叫他先吃饭。等众人都吃的八分饱,几个奶奶的朋友纷纷告辞。老人走进房间,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小包。很像从前民国时小姐藏私房钱的绒线钱包。一时间房间里静了下来,所有的视线都停在那一块粉红上。
“姆妈……”父亲的语调上扬,苏洛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显得有些紧张。
奶奶拉开了那个包,捏住一角抖了抖,落下了四个黄灿灿的事物。苏洛离得近,看见是三个戒指和一个十字架。都是金的。
“这是老头邦留下的一点东西,今天都分掉吧。”奶奶把东西推到桌子中间,按住了要站起来的父亲,“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自己清楚的,早点分了吧。”
苏洛看着老人脸上的皱纹随着词句松展又聚拢,她想象不出奶奶说出这句话时内心的颜色。
大人们有点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料到老人会突然把金银细软拿出来,一下子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还是父亲先开了口,“姆妈,不用这么早……”
“要的要的。”奶奶已经又坐了下来。母亲轻轻咳嗽了一声,父亲没有说话,一时间饭桌上又安静了下来。现在大家好像都不再去看桌上的金黄颜色,好似它们会刺伤自己的眼睛。苏洛偷偷抬起眼帘,看见母亲的眉头皱起,只有短短一瞬间,快的让苏洛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那,我来分好了。”奶奶伸手拿来那个十字架,越过苏洛塞到苏勇手里,苏勇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接过,“我的衣钵就交给苏勇了,耶稣保佑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苏勇少见没有油腔滑调的接话,只是握牢了十字架,坐下。
奶奶又拿过一个细一点的戒指,对苏盈招招手,苏盈离了座走到老人身边接过戒指。奶奶笑着指着二叔说:“当初侬阿爸就像问我讨去给你姆妈,我没给,今朝给你了。”
二叔大叫“侬莫哈三霍四搞七捻三”,一边用力摇着手,一不小心把假发带了下来。桌上总算有了点笑声。苏洛第一次看到不带假发的二叔,从前她只听母亲说过二叔小叔头发掉得厉害,怕是像奶奶。苏洛那时还想幸好我爸头发健康。现在看见了,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苏盈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走回座位,把戒指交给了二叔,二叔喊我不要我没要过你自己收好,大家又是一阵笑。
最后奶奶转过身,拾起最后的两枚戒指。苏洛刚想伸手去接,不料奶奶却把它们放在了父亲的手里。
“侬阿爸和我带的,给侬……”
小婶娘在一边说:“个是侬和阿爸的婚戒啊。”
奶奶摸了摸头上的白花,叹了口气说:
“……给洛洛结婚带也可以的。”
父亲还想推辞,被二叔小叔拦了下来,奶奶一个劲说这是自己的一份心意,说着说着眼眶又开始泛红,一只手绞着粉色的包,一只手伸进衣袋里摸手绢。二叔和小叔一齐起来挡住父亲想要归还戒指的手,大婶娘和小婶娘也在一旁帮腔,一时间饭桌上的热闹竟到了顶峰。母亲冲父亲使眼色,父亲只好作罢。
苏洛想,这是干嘛呢,一个个都像在演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