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眷偶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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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那封信，规整的信封上细字写着地址，安详地夹在形形色色的广告里。
庄虔不是第一次见这封信了，基本上每个月都有，但是每次都是被老爸和其他广告一起从信箱清理到垃圾桶里。老爸行动迅速，她几次想把那封信拆开来看看，总是得不了手。从小学开始，现在都高中了，庄虔还是只能目送那封信和广告一起被塞进小区门口的大垃圾桶里。她不止一次地试想过信的内容，从外星人舞会的请柬到霍格沃茨的入学通知书，她把所有的想象力都交给那封信了，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到UFO和猫头鹰。
但是老天不负有心人，现在这承包庄虔所有想象力的信就握在她手里。这几天老头子出差去了，她打着去买教辅的旗号，出门前从鞋柜上顺走了邮箱的钥匙。一切顺风顺水，现在庄虔正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慢慢拆开这来之不易的信。
信封上的字笔划锋利，跟字帖上的有的一拼。庄虔小心地撕开信封，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大失所望。
不是外星来信，也不是入学通知，更别提重口味的人体器官了。庄虔翻来覆去把信读里好几遍，也没发现什么藏头诗或者暗语。这只是一封字迹清晰，语言简洁，描述着寄信人一周生活的信，如果不是最后有对收信人的一句问候，这跟从记事本上撕下的碎片没什么两样———琐碎且乏味。
什么嘛，白高兴一场。庄虔随手把信封夹进手边的教辅里，插着兜去收银台付账。
二
高中生活有洗脑的魔力，就算偶尔闲下来，脑子里也会塞满各种化学方程式和文言文用法。庄虔实在是受够了化学的荼毒，正一页一页地看教辅书脚的鸡汤小句子。
其实翻到那封信的时候她还是小小地中二了一把，看清熟悉的字体才放弃了关于魔界契约的想法。庄虔嫌弃地拎起信，目光却黏在细笔写的地址上。
“五号楼，五号楼一单元501室，五号楼……”庄虔从凳子上慢慢地站起来，踮着脚走到阳台。
“五号楼一单元501，501……我去！”那寄信的人就住在她们家对面，在阳台上还可以看见那家灰色的窗帘和晾着的床单被罩。庄虔一激动，脚下一滑，额头咚的一声敲在窗玻璃上。
立竿见影。
“又干嘛呢？拆迁啊？”远远地就听见老妈拖长了调子，趿拉着拖鞋从房间里出来。“又犯病啦？回去写作业去，别老出来瞎逛。”
庄虔连忙把信往口袋里一塞，勾着腰，一手揉着脑袋，灰溜溜地窜回自己房间。她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像是要握住小时候的奇思妙想。
得找个时候去拜访那个寄信的人。
三
夏天在空调房里刷题真是容易上头，看书更是。原本计划好的想要登门拜访寄信人的，但是现在基本上每天都有的辅导班和堪称“剥削压榨”的作业让庄虔只想在空调房里醉生梦死。
每次在暑假前心怀壮志写下的计划都有一半得在梦里实现，这次也一点儿都不出乎意料。但是那神秘的寄信人给庄虔带来了太多想象，就连每次看到脸上写满了“平平无奇”四个大字的灰窗帘都会猜那是不是魔女身边围绕的乌鸦。
当五光十色的猜测可以整理成一本大部头时，庄虔终于决定挑一个黄道吉日走出空调房，去验证她的幻想。
什么时候是黄道吉日？得是一个人在家看着一桌子写完的作业的时候。
尽管有了好奇心助力，这天来的依旧迟缓。等到庄虔终于放下笔，从书堆里冒出脑袋时，已经是八月底了。算了，忽略日渐稀疏的头发，月球表面似的脸还有蒸笼一样的热风，这姑且也算是一个出门的好日子。
一路顺风。
庄虔在敲门前还是犹豫了，毕竟哪里都在宣传不要私下和网友见面。但是这也不算是网友，顶多是家里以前的亲戚朋友。算了算了，不行就跑，她自暴自弃的摇了摇脑袋，上前一步，像跟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轻轻敲了两下门。
安静。
庄虔把耳朵贴近了一些，想听听里头到底有没有人。
一片死寂。
庄虔站直身子，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伸直胳膊又敲了两下门。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庄虔不死心，绷着来都来一趟了不搞明白这是啥名堂不罢休的大无畏精神，义无反顾地又走近那扇门，踮起脚从猫眼往里看。
黑的。
“我靠。”庄虔战术后仰，又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还真别提，前几天她才看过一篇类似题材的鬼故事，当时就被吓的一身冷汗，这回儿可算遇到实打实的了。这黑不溜秋的猫眼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庄虔坐在地上后简直天旋地转，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
见鬼了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
庄虔迷迷糊糊的想着，只看见那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飘出一片白色的东西来。
我靠鬼要来抓我了鬼要来抓我了完蛋完蛋完蛋。
庄虔赶紧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地疯狂后退。秉持着大义凛然的献身精神，庄虔可是咬紧了牙关一句救命都没喊。她就保持着球状的姿势缩在楼梯口，筛子一般等着鬼来吃她。
“砰。”门关上了，啥脚步声都没留给庄虔。
好家伙，此时无声胜有声。
庄虔缩的脖子都僵了鬼都没碰她。她实在是等不及了，就一点点从臂弯里抬起头来，默念着“封建迷信封建迷信”睁开眼。
害。
啥都没得，就一张纸片。
唯物主义诚不欺我。
庄虔生机焕发，捡起纸片，从角落里蹦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墙灰。还是一样的字体，工工整整的写着：“明年一月三十号下午四点半，小区后头的长椅上见。”
成，下次得对线了。
四
寒假一放整个人都颓废起来，天天打游戏逛B站不亦乐乎。要不是收拾东西的时候那张纸片飘了出来，庄虔就得放那鬼的鸽子了。
好巧不巧，今天爸妈都上班。好死不死，今天爸妈都上班。巧的是出门不会被发现，省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死的是要是那厮真是个鬼，都没头找去。
算了算了，去吧。庄虔抱着一沓政治资料出了门，毕竟唯物主义不会骗人。
小区不大，没走两步就看到有人坐在长椅上。这破天气虽然冷，但光线还挺足，那人坐得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怕了。
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那人穿着长长的斗篷和上个世纪的围巾。要不是下午，庄虔早就被吓得跑回家报警了。
越往前走那人的轮廓越清晰，长发，规矩地扎在脑后，没刘海，皮肤挺白。那人一直垂着头，分不清是人是鬼。
庄虔正迟疑着要不要再往前走时，那人抬起头，与她对视了。
夭寿了夭寿了这下跑不掉了。
那人没像庄虔想象的那样飘过来掐住她的脖子，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缓缓开口：“没事的，我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会吃了你。”
“那……那你是什么美女画皮？”庄虔慌不择言。
“我也不是美女画皮，西游记看多了吧小东西。”他又笑起来。不得不说，这人长的真是标志，高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还有小酒窝，美人该有的他都有。
“我不是小东西，我也不比你小多少。”庄虔大步流星地走向他，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为什么总往我家寄信？”
“话不能乱说，我可不止比你大一点半点。”他靠在椅背上，被阳光照的眯着眼睛，眼角眉梢自成一段风情。“小家伙问题真不少啊，那我一点点给你讲吧。”
“我叫向纨，方向的向，纨绔子弟的纨。我记不得我多大了，反正你们家往上数个七八代都认识。你叫庄虔，庄园的庄，虔诚的虔，我没说错吧。”他慢慢悠悠地说完，看着庄虔一脸活见鬼了的表情，摸了摸她的脑袋。“别这样，搞得跟我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大熊猫一样。”
庄虔被他讲的说不出话，只能干巴巴的问一句：“你你你是神仙吗？”
“我不是神仙，但我遇到过神仙。”
“啊？哪遇到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他们什么样？”庄虔就知道自己的猜想总能中一个，做了那么多梦总算是没白瞎。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啊。”向纨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庄虔，“想听故事吗小家伙？”
“好啊！是那个小神仙的吗？”庄虔激动的快要从长椅上跳起来了。
“当然。我也只会讲这一个故事。”
五
“我是在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他的，准确的来说是从路上捡的。他那么大的个子学着乞丐蹲在路口想看不见都难。要不是那个路口偏僻的很，他早就不知道被哪个谁拐走了。”
“当时下雨了吗？或者有什么特殊的天气？”
“都没有，就是普通的傍晚。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善心，就走过去和他聊了一会，谁知道聊着聊着就把他带回家了。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他是个神仙，后来他给我随便变了朵花我才知道。”
“真的吗？能变什么花？怎么变的？”庄虔来劲了。
“谁知道，他能力挺菜的，只能变一种花，紫色的，那样子……应该是桔梗花吧。各种叶子倒能变不少。他说，他是受不了天上那群老死板才跑到下面来，然后就被我给捡着了。”
“然后你们就住一起了？”
“不然还能给他扔出去不成？”向纨又揉了一把庄虔的脑袋，“真像。”
“像？像什么？”
“没什么。”向纨坐正身子，“但是姜毕竟还是老的辣，那群老腐朽还是发现了他，他得回去了。虽然他在天上只不过失踪了短短几天，但是他已经陪我度过整整三年。他走之前说要送我一件人类最珍贵的礼物，我看他也咸鱼的很，就是随口说了句：
‘永恒吧，是个人都挺想永垂不朽的。’
他也煞有介事的回答：‘那好，我把永恒赐予你。’”
“然后他就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是啊。除了永恒他什么都没留给我。”
“所以你现在……是永生吗？”
“嗯。”向纨点头。
“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
“不会。“向纨打断她的话，“只是身体不再变化了，一开始觉得新鲜，后来又不能接受，现在已经习惯了。一具能说能想的标本，这样也还不错。”
庄虔震惊，正呆坐着重构世界观。
向纨也没有继续讲，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姑娘。她的短发被揉的有点乱，脸上还有没消干净的青春痘，下巴圆圆的，伙食很好。她皮肤不算白，五官也不算精致，放在这张脸上甚至显得有些粗犷。但她眉宇间总有一股天真调皮的灵气，像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雏鸟。
“那那那后来呢？”
“我想过去找他，但是怎么都找不到。神仙怎么会那么轻易下凡呢？后来我在这附近碰到了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就住在你现在的房子里。然后我搬到这儿，想着能不能跟他搭上一两句话，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毕竟他们长得那么像。”
“但是……”
“他不是他，他没有变出小花小草的神力，也没有那么神采飞扬。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我们还是成为了朋友，我看着他工作，结婚，生子，一步一步走到坟墓里去。后来你们家就一直住在这，所有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像极了他。我开始给这个地址写信，想着去了解每一个他的生活。”
“但是后来我爸就不给你回信了，他每次都把信和广告一起扔掉。”庄虔接话。
“不止是你父亲，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回信了。一直有一个陌生人往家里寄不明不白的信，觉得晦气就不再回信，正常。”
天色慢慢变暗了，有雪花飘落在他们头上。
“那你就一直一个人？没有什么……”庄虔讲到一半突然觉得冒昧，连忙否定，“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我是一直一个人。曾经也想过要不要结婚，或者养个宠物什么的，但是她们又能陪我多久？不是徒增烦恼吗。”向纨苦笑，“其实我一开始还没觉得有多孤独多难熬，直到遇到那个与小神仙很像的人，我才感到寂寞无力。无论怎样他都会离我远去，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就像当时不能拦住小神仙回去一样。”
冬季天黑得快，三言两语间一旁的路灯就兀自亮起来。雪还在下，庄虔带上帽子，把手揣进口袋里。
“不过现在好多了。”向纨垂下头，雪落在他的头发上，使他终于有了垂垂老矣的样子。“但是最奇怪的是，你是你们家长得最不像小神仙的那个。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搬家了，后来看到你父亲才知道。可我往那儿寄了那么多信，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来找我的。当时你来找我也把我吓了一跳，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上门了。”
“对了，你你你家那个猫眼是不是有问题？上次真是吓死我了。”
“我不用猫眼，所以给它封起来了。”向纨转过头看着庄虔，“怕鬼呀小家伙，今天看来胆子可不小嘛，莫不是这‘唯物主义’给了你力量？”
“这你可别说，唯物主义诚不欺我！”庄虔使劲拍拍胸膛，却用力过猛把自己拍咳嗽了。
“你这……”向纨笑着帮她顺气，“你和他可真像。”
“谁？那个小神仙？”
“还有谁。”
“你不刚刚还说我长得不像，前后矛盾啊老家伙。”
“你只是长得不像而已。”向纨停下动作，望着庄虔，“你的神态，性格，一举一动都和他像极了。不信你看看你肩上。”
“啊？我哪里……”庄虔扭头，却发现自己的羽绒服上开了一朵紫色的花。她拿手去拨弄花瓣，花也跟着她在风雪里摇摆。“不会吧……我，我怎么就成神仙了？”
“是啊，你怎么就……”
庄虔回过头，发现向纨已是泪流满面。
六
那天庄虔赶在爸妈回家前赶了回去，向纨送她回到家才回去。她本来还有一堆问题想问，但向纨却一句“再不回家就要被爸爸妈妈发现了哦”给塞了回去。
庄虔走到单元楼下，回头盯着向纨。
“怎么了，快回去啊。”向纨被她盯的发毛。
“哦。”庄虔木木的往前走了两步，又在单元门前站定。她回过身，和小小的花朵一起走回漫天大雪里。
“向纨！”她向不远处孑孓独行的身影喊道，“这朵花让我跟你说两句话，听好了！”
她看着向纨停在那里，风又吹开他斗篷的兜帽。
“第一句：对不起，没能找到你。”庄虔放低了声音，她不像让其他邻居听到，“第二句：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她不知道这两句话向纨听去多少，她只目送向纨消失在雪中。
七
你问我后来？
后来庄虔考上了想去的大学，成为了一只合格的社畜。她高考完一直和向纨保持着书信联系，每次藏那些信纸都得花老大功夫。
再后来庄虔找到了真命天子，谈恋爱，结婚，生了个孩子，又回到父母的老房子里。据向纨所说，那个孩子长得还挺像小神仙的，比庄虔像多了。
再后来？
庄虔婚姻美满，家庭幸福，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父母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走了，丈夫在前几年也寿终正寝。孩子在大城市发展，说是结了婚就回来陪她。
最后也没陪上两天庄虔就进了医院，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在她临终前，向纨也来看过她一次。
向纨握着她不再年轻的手，轻轻的说：“下次你路过人间，要记得来看一看我。”
庄虔点了点头，气若游丝：“好，我记着。”
还有后来吗？
哪还有那么多后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神眷偶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