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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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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知了聒噪。
李砚石站在树荫里,眺望山下那一汪蓝莹莹的湖水,群山包裹之下,仿佛点缀在朱钗上的一颗明珠。
快有一个时辰了。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送亲队伍里。中间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依然如之前一样毫无动静,连驾车的马夫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李砚石双眉中间的那几道沟壑仿佛纵横的更深了。
从南方边境接过送亲队伍,行进至今已有整整五日,却连南郡还没有走出。
若是以往打仗时候,队伍像这样走的慢吞吞,身为主帅的他早就将误事之人绑起治罪了。
但这一次,他却无可奈何、亦无计可施。
究其原因,只因耽误行进之人身份特殊,并且……
那人的理由总是很充分。
李砚石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叫来自己的副将赵和安,命令他去那辆马车跟前通知队伍将要出发的消息。
是“通知”、而不是“询问”。
李砚石重点强调。使用前者,意思是表明坚决的态度,不容一丝商量余地。
赵和安和他搭档了六年,很快心领神会,信心满满的去了。
赵和安为人聪慧,又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应当会办的妥当。
不像他。
李砚石用手捏了捏眉心,看上去稍微轻松了一点。
趁着赵和安去的功夫,他从袖子里掏出迎亲路线图,再一次仔细的查看起来。
虽说这条路线图,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正当李砚石聚精会神的沉浸在地图上时,赵和安匆匆回来了。
他的脸色有点古怪。
李砚石心中一沉,“怎么,公主拒绝了?”
“这倒没有。”赵和安摇了摇头,“只不过……”
“讲。”
“公主她提了个要求。”
“什么要求?”李砚石问完,发现赵和安用一种更加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他的心中顿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说无妨。”
他撑得住。
“公主不告诉我,只说要将军过去。”赵和安顿了顿,最后那几个字咬的极为艰辛,“公主说,这是她极为隐秘之事,所以只会和将军一个人说。”
“……”
行吧。
李砚石刚刚放松的眉头,再一次如古虬一般盘根错节起来。
他起身往外,在接近马车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赵和安眼里的古怪是什么意思了。
分明是……
幸灾乐祸。
马车外面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最近的士兵也在一里开外。
没办法,这是马车里那位公主的命令。
李砚石脑海里浮现出她的侍女在传达旨意时,那副鄙夷嫌弃的神情,“殿下说,让你的人离马车远点,她讨厌他们身上那股臭烘烘的汗味。”
或许是在模仿她们公主的样子?
李砚石不知道那位公主长什么模样。她们晋国的规矩总是很多,比如说,女子出闺之前不能将自己的容貌暴露在男人的面前,第一个看见她们容貌的人只能是她们的相公。
所以,这位公主总是以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李砚石没读过几本书,脑海里的词汇量极为匮乏,除了“好看”之外,想不出别的词语来形容那双眼睛。
是真的好看。
马车里传来“咯咯”的娇笑声,将他跑偏的思路领了回来。
李砚石稳下心神,沉声对里面说道:“末将李砚石,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笑声戛然而止。但是却一直没有人回话。
李砚石皱眉:“殿下若是没有要事,末将这就命令队伍出发。”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再不容耽搁。”
用的是最肯定的语气。
“谁说我没事?”马车里突然传来一个很细的声音。
李砚石一听就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无他,只因她说话实在是太有特色,实在与他们赵国大不相同。赵国人,无论男女老少,说话都是平铺直叙,直来直去。
不像她,说一句话,语调至少要转三回,就像是黄鹂鸟在唱歌一样。
好听倒是挺好听的。
“我现在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劳烦李将军去办。”那个人继续说。
“殿下请指示。”李砚石说。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用这样正经的语气和他说话。
李砚石提起精神,聚精会神的等她吩咐。
结果里面轻飘飘的传来四个字:
“我要沐浴。”
“……”天空中仿佛有乌鸦在叫。
李砚石不愧以沉稳著称,此刻依然能保持镇定,面不改色的回答道:“我们加快赶路,明日就能到达驿馆。”
言下之意,殿下要是想早点沐浴,就别再耽误行程了。
谁知,马车里的人儿却不乐意,说:“我等不及。”
“只有这一个办法。”李砚石说,“翻过九峰山脉最少也要一天时间……”
一只手忽然掀开了马车车帘。
白皙细腻、十指尖尖,绝对不是侍女的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如云的黑发,上面插着形状各异的朱钗,繁而不杂。
她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走下马车。明明穿着一身宫装,宽大的裙尾曳地三尺有余,动作却依然能够保持雍容华美,姿态浑然天成。
那双水亮的眸子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李砚石垂下目光。
“那是什么?”
她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李砚石一看,好像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见他不回话,她哼笑了一声,仿佛有些得意,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就要去那里沐浴。”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之中,躲在车里向侍女抱怨:“外面可真热。”
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殿下……”李砚石只说了两个字就戛然而止。这一路上,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反驳她,只是,那人的口舌极为伶俐,向来没交锋几次,他就败下阵来,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这人,实在是口拙的很。
算了。反正迎亲队伍也要路过那里。
李砚石的目光落到群山中间的那颗明珠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湖水的颜色看起来,好像比之前变得更加澄蓝了。
……
阮盈盈一只手支着脸颊,侧卧在马车里。宫女南风将剥好的葡萄小心翼翼的往她口里送去,阮盈盈张开嘴,嘴唇还没碰到葡萄,马车轮突然一硌,南风手一滑,葡萄拐弯戳到了她的脸上。
南风吓坏了,连忙拿手帕替她擦干净,“南风笨手笨脚,弄污了殿下的脸,南风该死!”
阮盈盈的眼睛半睁半眯,语气危险:“该死的不是你。”
南风仿佛听出了她这话的双关之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低声音劝道:“殿下,这次和亲关乎两国友好,也关乎我们大晋国运,切莫不要……意气用事。”
“放心。”阮盈盈道:“我自有分寸。”
她说完,重新侧躺下身体,闭上了双目。
脑海中却不由浮现临行前父皇对她说的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
她的父皇,堂堂的大晋皇帝,是个没有主见、更没有才能的君主。面对北方大赵连年铁骑的骚扰和土地蚕食,他只听信谗言,选择以最懦弱的方式苟安求和。
——把刚刚及笄的东海公主,送到千里之外的大赵和亲。
主张和亲的陶丞相谏言,大赵皇帝年近半百,最是容易受人蛊惑的年纪,只有送出容貌最为出众的东海公主,方能夺其宠爱,乱其心神,为大晋求得安宁。
若是,东海公主能够为他诞下麟儿,那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大赵的太子殿下,听说是个十分不讨皇帝喜欢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替换掉。
“父皇舍不得你,只是……”那一日,大晋皇帝声泪俱下的凝视着她,说:
“为了大晋,逼不得已。”
“父皇放心,”阮盈盈同样声情并茂的拉着皇帝的手,哭的梨花带雨:
“女儿一切都懂。”
是的,她懂。
大赵皇帝和她父皇不一样。他是一个绝对不会沉耽于美色之人。
这些年来的征战足迹表明,他的眼界,绝不止大晋,而是所有目光所及之处,是整个天下。
如今接受和亲,也不过是因为北方匈奴汗位更迭起了内乱,大赵想趁此机会平定北部,所以需要保持南方稳定。
可笑大晋朝廷还以为能获得永久的安定。
殊不知,一旦北方这场战事结束,接下来,他们大晋将要面临的,就是一场灭国之灾。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大赵皇帝将大部分兵马都调到了北方边境,只留少部分在京都,至于南面,更是兵力空虚。
之所以这样放心的安排,只因为他留下了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在,即便北方战事吃紧,整个大赵依然无虞。
而这个人,就是阮盈盈需要刺杀的对象。
这是朝中谢太傅交给她的机密任务。
太傅年纪尚小,人微言轻,谏言多不被皇帝采纳。但他信心满满的向阮盈盈保证,事成之后,他一定能说服皇帝出兵。
更何况,杀都杀了,一定会和大赵结仇,到了那时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正合阮盈盈之意。
她素来不是个安宁听话的主,更不想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之所以一拍即合,也因她对那个必杀之人恨的要紧。
她的未婚夫,年仅二十的大晋将军云若卿,就是死在那个人手中。
彼时两军交战,云若卿是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主将,而那个人却只是最为卑贱的小兵,听说还是找了关系才进的军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被所有人所看不起的小兵,竟然凭着一条奇计,将云若卿二十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
原本那一仗,大晋是占据上风的。毕竟云若卿也是当世少有的少年名将,他出身将军世家,自幼熟读兵法,多次大败赵国军队。在其指挥之下,赵军连连败退,眼看连南郡都要丢了。
就在此时,那人凭空出世。他闯入主将大帐,献出了一条计谋。大赵主将走投无路,只得采纳了他的计谋。
死马权当活马医。
谁知……那条妙计杀的云若卿二十万大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他自己,也死在敌人手中。
自此以后,这个人宛如一颗新星,从漆黑的夜空当中升起,大放异彩。
十年战争生涯里,竟未尝一败。
与之伴随的,则是大晋愈战愈败,一蹶不振。
而这个人的名字,阮盈盈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李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