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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赫勒之海 ...

  •   马尔马拉海与达达尼尔海峡相连的地方,被称为赫勒斯湾。
      据说这个名字得名于一个女子。
      传说安息王国将领与公主伊玛目之女在海中溺水而死,这一片海域便是赫勒海。

      她的名字是赫勒。

      他最后看到的,只是她被人从水中捞起的尸体。她穿白色的衣裙,头发湿漉漉如一把水草凌乱。
      皮肤已经泛白。她没有呼吸。心跳也已经停止。
      他瞬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生平第一次有那样深切的疼痛。发自心底。
      他颤抖着亲吻她冰凉的双唇,眼泪溢出眼眶。
      他紧紧地抱住她渐渐僵硬的身体,在她的耳边低声地唤她的名字。
      她还是一动不动。

      他终于绝望地松手,可是自己也僵在了那里。
      只觉得刺骨的寒冷无边蔓延开来。

      不论多少世的轮回,我的灵魂都将随你而去。你经过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必然会先出现在那里,守护你生生世世。

      他喃喃的念着,然后纵身,跃入淹没她的那片幽蓝深海。

      他是安息王国的王子伯克尔,国王哈瓦里吉与王后莎兹里之子。
      赫勒,是他一生唯一终爱的女子。可是她爱的人,是他的同胞兄长欧麦尔。
      她在与他举行婚礼的前日渡海溺水而死。
      如她所说,都是天意。

      彼时,欧麦尔正带兵外出征战。是他父母的安排。怕他的婚礼上发生变故。
      可是,谁也不知道,在那么多年以前,他们的结局一早注定。

      她第一次出现在王宫时,还是孩子,穿白纱的裙,头上戴一个小小的月桂花冠,有着灿烂的笑容,如花间的妖精。
      他也不过是个少年,与她同岁。毫无缘故的,目光自此只在她左右。
      那时的她,从早到晚,只爱跟在欧麦尔的身旁。
      年纪稍长的欧麦尔,自小就有英挺的五官,眼神深郁。时常抱她在怀,如拥着一个天使。
      谁都以为她和欧麦尔,必然会在一起。就连他,也一早失却坚持的信心。

      如若不是那一年欧麦尔的身世揭开。

      欧麦尔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国内民众公认的未来国君。
      当宰相代表百官向国王进言提议确立继承人的时候,国王和王后,赫勒的父母—护国将军夫妇,操纵举国民众生死的这两对伉俪,第一次爆发了长时间的争执。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争执。可是争执的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王宫的礼仪官最后颁布了国王的旨意,欧麦尔不是王后的孩子,而是异邦流浪歌女所生,无权继承王位。
      按照安息王国的继承规则,十二岁的伯克尔被确立为嗣君。

      举国哗然。
      然后,世事从此两样。

      名义上同样还是王子。
      欧麦尔开始学习征战技能,骑术,剑术,带兵,谋略。伯克尔则由大臣教授礼仪,外交,怀柔治国和管理朝政之道。
      他们原本是一同长大的,亲密无间的关系。可是这时候开始渐渐远离。仿佛在岔路口被迫选择了不同分叉的方向。
      当他们再见的时候,已经没有往日的亲昵。
      一个是以为遵循礼仪,要保持距离,一个是心怀歉意,不自觉的疏远。即便偶尔相见,也常常无言以对。

      赫勒的母亲是国王的唯一妹妹。赫勒与他们是同样的表兄妹关系。
      赫勒与伯克尔的玩闹始终都有分寸,亲近而从不过于亲昵。可是对欧麦尔,她刻意淡漠了王族的许多规矩,也忽略了两家将来必然通婚的惯例。
      她只看到他平静外表背后不易察觉的伤痕。她固执的在他身上倾注所有关心,固执地爱他,根本不及去想将来的婚姻和宿命。

      欧麦尔十七岁的时候被派至边境城市担任驻军的将领。
      伯克尔十七岁的时候开始接掌朝政,实践他在数年之中匆忙学到的一切。
      赫勒十七岁那年常常带一队侍卫和几个侍女穿过荒地和树林,绕过沼泽,翻过山岭,到那个遥远的城市去看望欧麦尔。

      在到达之前最后的夜晚,她照例在山坡上做最后一次的停留。
      侍卫替她搭好帐篷,侍女为她铺好毡垫,准备好食物和水。她喜欢坐在一块大石旁,看头顶青黑的夜空,和那圆缺不一的皎洁月亮。

      山间锐利的风响,吹动草丛,有虫子低低的鸣叫。
      侍卫在不远的地方打盹。侍女也早已在帐篷里发出轻微的鼻息。而她,却整夜不知疲倦地望着那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城市。
      她想念着欧麦尔,心里就一点一点地难过起来。

      他对她,从来是视为最珍贵的财富。
      他带她去她想去的所有地方,两个人同乘一骑,他握她的手,执着缰绳,沿着树林边缘缓缓前行。
      他们时常并排走着。他深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嘴角有着温和的微笑。
      他有着那样奇异的天赋,一个微笑,似乎就能化去一切的不平和忧伤。
      可是,在身世大白天下的那一日,他分明剪去了象征王族的长发,在宫殿外墙的地方沉默地枯坐直到天明。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笑容。

      到达他的城市通常是在翌日的黄昏。
      他的城市,因着他的缘故而改名为欧麦尔城。有那么多高大美丽的白色建筑,仿佛在平地上开满硕大的白色花朵。
      那也是他最终能够得到的属地,当帝国的王死去而新王即位之后,他就将永远留在那里。

      她早已遣回了侍卫和侍女。
      欧麦尔会在城墙外围等她到来。同她一样,他也是一个人。
      每一次见他,都只觉得他越发冷静自持,眉间锋芒日浅。
      他的黑蓝色短发,闪着金属般清冷的光。
      全身黑色重铠。腰间一把从不见血光的剑。

      她看见他,一笑,便跃入他怀里。
      听见他在耳边说,赫勒,叫你不要这么远跑来,叫人担心。
      然后他带她到处去玩。

      春天里欧麦尔城遍布的面包树开着蛋白色的花,空气里也有淡淡的甜香。
      小孩子在河岸上放着纸鸢,轻快地奔跑,发出银铃一般清亮的笑声。
      年轻的女孩已经穿上了长裙,都有着暗褐色的长发,描着孔雀蓝的眼线,有蜜汁般柔软的嘴唇和苹果般红润的脸颊。
      她们的手腕上,脖子上,头发上,甚至脚踝上,都垂着簌簌作响的金色流苏,还有各种颜色的宝石点缀其中。她们的眼睛妖媚而天真。

      当欧麦尔和赫勒并肩走过的时候,她们都回头看她,眼神有些黯然,但是迅速地又恢复了快活的神色。她知道她们大约都是喜欢欧麦尔的。因此她也回应她们一个微笑。
      有一个胆大的女孩,皮肤稍黑的,便走上前来,也欢喜地笑,将一颗深蓝的孔雀石放在她的手里,然后和她的女伴们一同跑开。

      夏天的时候,他常带她去宫殿后面的树林。有极茂密的草,沼泽的边缘长满紫色和红色的浆果。
      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照进树林里。她坐在树下面,用柔绿的月桂枝编着一个又一个花冠。他拿着匕首,在木头上一点一点刻着一个王国的纹章。图案是一个齿轮,上面绕着密密的安息香木的枝子。
      林间流过潺潺的溪水,清亮沁人。她喜欢脱了鞋子,将白的双足浸在水中,银亮的小鱼有时从她的两脚之间游过,痒痒的,她便咯咯地笑着,倒在他的身上。

      秋天,她要他陪她去远离城市的戈壁,大漠的边缘。
      远行的商队在这个季节归来,驼铃声响遍,满地黄沙。天的颜色极蓝,就如她的眼睛一样。
      大漠的另一头,有一片海,海的那边,是与他们世代相仇的国家。
      据说,那里有最肥沃的土地,长满高大的椰枣树,有无数肥美的羊群,蜂蜜和牛乳在那里如河流般流淌,宝石和黄金在那里堆积如山。
      那曾经是他们祖先数百年前居住的地方。
      他们远远地望不见那个国度。然而她手中放飞的鸽子却一直向着异国的方向迅速地飞去,消失。

      她也曾无意中听父母说起,欧麦尔的生身母亲,就来自那个国家。
      那个流浪的歌女,有美丽的蜜色皮肤和黑色眼睛,有一头黑蓝的长发。欧麦尔的面容便俨然是她的重生。
      国王登基时候举国的欢宴。尊贵的王和卑贱的歌女在陌生人群中相识。欧麦尔是那一场邂逅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据。
      然而,无论对于王国还是国王或者是欧麦尔自己,这都不过是一个耻辱的伤口。她当自己从未听到过,也从不敢对他提起。

      她就这样为他难过着。为着他的身世,为着他一生一世不能摆脱的负担。可是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欧麦尔城的冬天来得总是太晚。因为秋天总是太过漫长。不知不觉就模糊了秋冬之间的界限。
      傍晚的天空是黎黑色的,有淡薄的雾气浮在空气里。
      她的手指总是不知不觉变得冰凉。
      早上吃的干酪和牛乳,总要用银器盛着,在热水里温过,才能够食用。
      他忙着给士兵更换军备,准备御寒的衣物。她随他穿行于大小的街道。看到有颜色艳丽的地毯或者光滑的皮毛在木架上挂着出售,她就买下来,然后都放进他的宫殿的各个房间里。
      她在所有的房间都铺着地毯,在座椅上放很厚的皮毛。当她和他一起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她便坐在他的膝上,像孩提时候那样闭着眼,安静地入睡。

      他们都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年复一年。
      他们都忘记了,伯克尔还在不远的地方。当她长大的同时,他也已经长大,他即将继承王位,迎娶属于他的新娘。
      他爱着赫勒,那么久了。而她爱着欧麦尔,也那么久了。他与欧麦尔,自小便是那么不同的孩子。
      他没有欧麦尔那么多令人称羡的品行。虽然他一贯温和沉默,有着清秀的面容,可是总不及欧麦尔与生俱来的光芒。
      似乎是一夜之间,他才做为帝国的王子被人记起。从那一日,他不断的努力,逐渐显示出了他天赋里的智慧和隐忍,以及身上一直有着的某种君主的特质。

      直至即位,距离他和欧麦尔分开整整十年的时间。
      他是一株安息香木,生在荆棘遍布的土地上,自有他的沉静平和,芳香隐而不现。

      他们三个,彼此纠缠至此。

      她死了。
      他也死了。
      只剩下欧麦尔。

      只有他,还在海的那一边,他母亲的故乡,率领他父亲的军队,征战辗转。
      他的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流淌的不是蜜汁和牛乳,有的只是鲜血。
      他看不到面容美丽的男女,只看到无数的废墟和尸体。
      他只是遵循父亲的命令出征,可是,当杀伐频繁逐渐变成一个习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无奈悲哀已经被麻木和淡漠取代。
      再没什么能刺激他,让他有任何喜怒。

      他还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午夜梦回,他会时常想起赫勒,然后嘴角浮起一丝略带苦涩的微笑。

      他凯旋归来的时候,见到的是都城之外新建的两座花园。
      埋葬他唯一的同胞弟弟伯克尔,和他唯一深爱的人,赫勒。
      有金色的石刻记叙她渡海丧生,而他因为爱她至深也随即死去。
      安息帝国最美丽的一对,国王和王后。
      他们葬身于同一片海。

      赫勒之海。
      那一片汪洋,如她的双眸一般的湛蓝。
      她和他曾经给那海起了同她一样的名字。
      早该知道,是怎样的的一语成谶 。

      欧麦尔现在是唯一的王子。然后,是王。
      他登基之时,已经无视王的欣慰和王后的深切怨恨。
      只觉莫名疲惫。
      三天三夜的狂欢夜宴,举国同庆。他一人离群索居。
      他站在王宫宫殿的最高的楼台上望那片海,夜色迷茫,星辰闪烁,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大海湛蓝幽深如同情人的一滴眼泪。

      他突然想起。
      他出征之前在城外见她。
      那时婚约已经订立。婚期日近。
      他只是默然。在树下紧紧地拥抱她。
      他最后答应她会在婚礼之前回来,带她离开。

      可是,伯克尔将恨我们一世。
      他的心像被一只看见的手握住,透不过气。

      如果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她孩子气的笑容里,已经隐约着一丝忧虑。
      她不知道他那时便决定不再回来。
      无非是年少的痴恋。她需要怎样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再清楚不过。要她丢弃一切陪他海角天涯,他如何忍心。
      她是他掌心的花朵呵。

      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心性坚持。除非她死去,否则他无论怎样也无法将她弃置不顾。

      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我渡海去找你。
      她果然这样去做。
      他无法想象她是怎样远离众人的视线,逃开王宫层层的守卫,又是如何跨过沙滩,在她从小就不曾踏足的海里游弋和呼吸。
      她在陆地上是一只轻盈的鸽子,可是,难道她不知道,她在海里,永远也做不了一尾自由的鱼。

      他远远的望着,望着。

      风起的时候,带过微咸的气息,竟像她带着孩子气的含泪笑脸。年复一年,都在他的身边。

      赫勒海,渐渐地安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赫勒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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