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梦少年事》且介2004

2、无路

　　林海遥还是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即使见过父母为生活难过得厉害，他们也还是得为家庭而好好过下去的。林海遥多年以后，再重新回想起过去，可能和父母生活在大杂院的时光才是自己生命里最快活的日子。

　　以后，就会有问题接踵而至。

　　妈妈站立在厨房，忙活着晚餐，为着家庭，她承受着太多的辛劳。不过才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白发竟然也生出许多。眼角的鱼尾纹就像是她为家庭付出的象征，只见增长，从未有减少。

　　无论是什么样的天气，夏天的林家厨房，总是会有磨人的闷热。妈妈一边擦汗，一边继续在狭小的厨房里转悠。她不会有怨言，她总是愿意为女儿和丈夫努力。

　　即使是温顺的人，她也会有脾气。

　　妈妈将做好的饭菜呈上桌，朝林海遥的方向呼唤：“遥遥，快点来吃饭。”

　　林海遥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黑猫警长，余光依然瞥着它。黑猫警长是她最喜欢的玩具，也是她最重要的东西，爸爸也捧着它陪林海遥玩过。黑猫警长的布偶，几乎是人手一个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重要的，却是爸爸的心意，是她唯一的爸爸。

　　“多吃点青菜。”妈妈不停地往林海遥的碗里夹青菜，多得快要溢出来的一般。

　　妈妈继续往碗里夹青菜，林海遥立马把碗挪到妈妈够不到的地方，然后嘟起嘴巴，怒目圆睁地看着妈妈。林海遥气鼓鼓的样子和河豚一模一样，说：“我才不吃青菜，不好吃。”

　　妈妈没有讲话，继续沉下头，默默吃饭。

　　林海遥好像能想到什么。

　　家里来过所谓的亲戚以后，邻居们便是各式各样的指点，聒噪又烦人的话语从别人家到林海遥家一点都没有变，林海遥也记得闲话是怎么在邻居的嘴里传来传去的。

　　“林家儿媳的娘家也是有房子的书香门第，他们夫妻怎么会沦落得只能在城郊租房子住。”

　　林海遥之前听过很多差不多的言论，夹杂着许多窃喜和嘲讽。妈妈也一定听到过他们的七嘴八舌的讨论，可是每当她向妈妈盘问事情的时候，妈妈总是会怒气冲冲地拍打她的手心，警告她不要听大人们瞎说。可是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听，邻居们的闲言碎语。

　　林海遥缓缓神，又看向紧紧闭着的大门，不安地问：“妈妈，爸爸还没回来吗？”

　　林海遥还有好多话想要问，可是看到妈妈凝重的神情，话语自然地憋回肚子里。她只敢随便扒拉几口米饭，从额前的头发的缝隙里偷偷地看着妈妈的状态。越来越颓丧，林海遥不仅害怕也夹杂着担心。

　　因为他们今天又吵架了。

　　而且不仅仅是此次。爸爸的嘴里总是念念有词，有时候还会大发雷霆。他总是让妈妈回去一趟，说“哪怕只是看一面也好。”每次爸爸的话讲到这里，妈妈的脸色立马就黑着。林海遥也不知道爸爸口中的“回去”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回到哪儿才是回去。大杂院不就是他们的家吗？

　　早前古装剧大热的时候看得太多，她以为爸爸总有一天会不动声色地休了她的妈妈。

　　妈妈淡淡地，只是随便地敷衍林海遥：“你爸爸在工作。”

　　虽然爸爸有很多时候也会到凌晨时候才回到家，甚至有时候会彻夜不归，可是以前的气氛都不如现在的焦灼与紧张。省城临海，夏日里总是被台风肆虐着。去年、前年还有好多年以前，省城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因为台风丢失性命，就连遗体都不知道在何处。

　　林海遥还是担心，难以言喻的担心。

　　林海遥也不想将负面情绪带到妈妈的身边，强硬装出笑容。她看起来满心欢喜，笑着说：“妈妈，今天黑猫警长可是听话了呢，我还想让它和别的小娃娃在一起呢。”

　　妈妈看到女儿费尽心思地逗自己开心，终于不再沉着脸，眉开眼笑的说：“妈妈就给黑猫警长做证婚人，好不好？”

　　其实，妈妈总是想让林海遥舍弃黑猫警长的。虽然黑猫警长是丈夫对女儿的心意，可是以黑猫警长的火热，随便卖给别的孩子也能賺得一些钱。而且，黑猫警长不过问世几年，就牢牢攥着孩子们的心，妈妈担心林海遥会因此堕落，成日都是玩耍，那么来日上学究竟会如何。

　　只是架不住林海遥喜欢。

　　传言在局促的大杂院里一点儿都不稀奇，甚至已经多得到数不胜数的地步。在林海遥还小的时候根本都不知道传言的意思，即使长大以后知道意思也就是付诸一笑，不过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

　　林海遥沉闷地低下头，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也没有继续动筷子吃晚餐，只是懒洋洋地趴在饭桌上，电风扇慢慢地拨弄着她额前的刘海。她感觉即压抑又疲惫，动都不想动。

　　林海遥默默闭上眼睛，妈妈察觉到她已然睡下，只是轻轻地叹叹气。妈妈抱着她，踱步走到床沿，将她放在床上，而后自己离开去清洗剩余的碗筷。

　　没想到，她的女儿都重了。

　　林海遥在醒来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安定，没有一点儿的闷闷不乐。林海遥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平静地醒来，根本就不是合乎常理的事情，她才结束一个兀长又抑遏的噩梦。

　　噩梦的结尾是一片漆黑。

　　林海遥被妈妈撕去额前的退烧贴，将她从床上抱至自己的大腿上。林海遥只是一脸的愕然，安静靠在妈妈地怀里。片刻之后，愕然变为安详。她真的好想再继续睡下，醒来已然忘记噩梦的故事，假使可以如此睡下，多好。

　　“爸爸！”林海遥哭得撕心裂肺。

　　妈妈哭得泪流满面，但是又不希望林海遥因为爸爸的事情对生命失去希望，便解释道：“你爸爸的同事向我报丧说，当夜他因为工作出现状况被老板批评并且加班，狂风大作的天气加班，谁知道意外会正好地发生在他的头上呢。”

　　她突然晓得动画片里失去亲人的主角为什么会痛哭流涕。曾经只是觉得过分矫饰，现在却格外明白。以前，爸爸用小尺子打她的时候，她都不觉得会有多么难过，哪怕是打得很重也不至于哭得歇斯底里。她清楚，她十分的清楚。

　　打她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她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苦。

　　妈妈看着林海遥大哭，也忍不住低声啜泣，并道：“海遥，爸爸会像星星一样陪着你，是最亮的一颗星。”

　　星星，却也不会永远只是照耀一人。

　　林海遥响彻的哭声里，夹杂着孩子对不知所云的未来的绝望。从前大杂院有人离世，她也不过是跟在妈妈后面看看热闹，甚至都没有对旁人的死亡有波动。如今，她也失去骨肉血亲。她明明还未长成，竟然要遭受痛苦。

　　林海遥哭至喉咙沙哑，才轻轻地说：“爸爸以后只能是星星了。”

　　现实是残酷又骨感的，她不能用“孙悟空也没有爸爸”之类的话语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思考，她都没有办法承受打击。当别的孩子都依偎在父母身边之时，她已经失去父亲的怀抱，只会让她徒增悲痛之情。

　　许多年以后，她读了朱自清的《背影》。

　　忽然又想起爸爸，已经成为星星的爸爸。

　　她也有一个好爸爸。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的不测之忧。

　　轻则只是不痛不痒，重则殃及性命。

　　她的爸爸在如今养家糊口的年纪离开，于林海遥和妈妈而言像是皇帝驾崩，家里的支柱倒了，随后牵扯出来的问题是无穷无尽的。

　　爸爸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任何预兆。

　　林海遥也会好奇究竟是上天不喜欢她，还是爸爸不喜欢她，非得让她难过。

　　林海遥总是会这么想，她还是无法制止思念与悲痛。

　　隔天，姑姑便登门拜访。

　　面前的雍容华贵的女人就是林海遥的姑姑，她打扮得耀眼，丝毫看不出原本的姿态，就像是用金箔纸包装着自己一样。姑姑看起来就是富贵人家，尤其是和形销骨立的妈妈对比，简直就是享清福的少奶奶。

　　林海遥素来不喜欢她。

　　“弟妹，你让海遥跟着我吧。”姑姑拉扯着妈妈，语气像是苦苦哀求，又带着些许的强硬。

　　姑姑的话语总是难落下风，与之相比妈妈只能仰赖着姑姑给点施舍，像仰视希望一般的。即使她一直不喜欢姑姑，也不免要为林海遥的将来作打算。她深知自己没有本事，林海遥跟着自己不会比跟着姑姑好，现下看来让林海遥跟着姑姑，才是万全之策。姑姑嫁与豪门的江家，应是不缺林海遥一口饭的。

　　但是，姑姑原先对于林海遥上学的问题总是躲躲闪闪的，如今恐怕是有旁的想法也未可知。

　　“妈妈，我不去。”林海遥扑入妈妈的怀中，哭道。

　　三人在屋子里争执不休，门外竟然又有人倏然地入室，混乱的场面更加让林海遥招架不住。先前来一个姑姑，而后又随着来了外婆和大舅舅。林海遥对他们有些许的羡慕与妒忌，他们总是可以端着傲气和疏离，高高挂起的模样不必像林海遥一样需得仰赖他人而活。

　　外婆被大舅舅搀着，挑眉道：“我家不缺她们饭吃。”

　　大舅舅也笑道：“我妹妹不需要江太太的慷慨。”

　　姑姑的面色逐渐不快，仿佛是要吃人一样。她自从成为养尊处优的贵妇太太之后，素来都是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哪怕是往日的亲眷，她也一贯是不带好脸色的。可是如今竟然被郑家的人嗤笑，实在是让她不能不吃心。

　　姑姑纵然不悦，却还是摆着笑脸，踱步上前，与外婆对峙，说：“亲家伯母是哪里的话，海遥到底也是我的侄女，我弟弟年纪轻轻就去了，做姐姐的哪里能不护好弟弟的骨肉。”

　　“更何况，您不是一直瞧不起我弟妹嘛？”

　　外婆的脸色骤然不佳，姑姑一准说中她的心事。先前，她是真的承受不住自家的女儿嫁与林家，她是不愿看女儿过得清贫，可是女儿执意如此，又有什么法子。

　　现下不是外婆再意气用事的时候，她活到现在的年纪，什么风雨没有见识过，会看不清江家的把戏。她心里清楚得紧，江家有自家的儿子，甚至是江太太也还有争吵不休的妯娌关系，林海遥到江家，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大舅舅不甘落于下风，驳斥道：“母亲不心疼自家孩子的，恐怕是只有你的妈妈吧？”

　　大舅舅说得不假，林海遥早故的奶奶最是重男轻女，姑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少受苦，也是她最不愿提起的事情。

　　“反正，林海遥母女是跟定我们郑家。”外婆的话语不给姑姑留一丝余地。

　　姑姑看去妈妈，妈妈没有见过大场面，心里实在是惧怕，不敢开口说话，只是怔怔地不看她。可是在其他人的眼中，她的作为就是默认外婆的话。妈妈也是在外婆来临才会幡然醒悟，她明明是清楚从前大姑子对自己是怎样的，所以心里既然明镜似的，又怎么会继续让女儿傻乎乎地冲撞。

　　“好，我倒要看看在省城，你们能翻出什么花样。”

　　林海遥很久以后才明白，为什么当时姑姑和外婆都在争抢着扶养她们母女二人。外婆是为母亲，必须护住自己的儿女，姑姑的意图便不得而知了。

　　爸爸的离世是突如其来的。与动画片里面只要主角有能力，就能够使其回归的离开是不同的。无论是妈妈还是世界，都在明白的告诉她，爸爸回不来了。

　　她和妈妈都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哭过以后，未来的日子还是特别漫长的。倘若一直如此哭着，爸爸又会真的安心吗？妈妈告诉林海遥，真正记得爸爸的方式，应该是活得争气，让爸爸在天上看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