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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双目尽毁后,非但没有让我停下自身的执拗,内心反而变得更加污浊不堪。
      一片漆黑中,我彻底丧失了理智,整日疯癫狂躁,待筋疲力尽,便蜷缩起来沉沉睡去。
      在时间都停止流动的空间里,听觉变得分外灵敏,我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在唱曲。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飘进青云观底。
      唱戏的那些人,声音或清丽,或细腻,或高亢,或悲怆。
      一根弦从头拉到尾,从人生的开始拉到末尾。
      我蜷缩在黑暗里,听远方台上人唱爱憎恨,怨别离,求不得。
      【呜呼!】
      台上幽魂附身,跪哭殿前,以手自扼其喉,喉破血注而亡。
      不知不觉,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我抱头抽泣,泪水洗尽满身污垢。
      梦里,魂魄仿佛脱离了身子,被这幽幽的调子勾进了百折戏里。
      人生百年,千万姿态,便于我眼前,如此恍惚而过。

      *

      “……酒吞童子?”
      我愣住,刚剥好的橘子一不留神脱了手,被身边的男人一勾手接了个正着。
      “东瀛妖怪,大惊小怪。”留着寸头的青年对我翻了个白眼,把橘子掰了一半塞进自己嘴里。
      北平一茶馆里,周围都是百姓在闲谈,茶水的热气和空气中漂浮的灰尘交融在一起,一片朦胧安和的景象。
      我讪笑起来,又从桌上拿了只橘子,剥完主动塞给他,一边试探地问道:
      “心爷,给我讲讲,你和那个东瀛来的阴阳师对战的过程呗?”
      一听我这话,对方的目光立刻变得凶狠起来,一根手指使劲往我娇嫩的脑门儿上戳,一戳一个红印子:
      “你你你……你还敢问!瞎了你一双眼还不长记性是吧?你忘了你为什么会被青云观的道士关起来了?!一千年前刚认识你那会儿我就告诫过你别跟倭国人接触你不听,你个没脑子的臭小子,你瞧瞧你现在这个寒酸模样……”
      无心开始数落我年轻时的愚蠢之行,嘴里瓜子嗑得嘎嘎响,那股凶狠劲儿像是要咬碎我一身贱骨头。
      他还是老样子,这一训就停不下来了。
      我淡定笑着,把鼻梁上镶了金边的精贵眼镜摘下来,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掉镜片上对方的口水,同时每到对方话语的关键处便微笑点头表赞同,时不时还递上一杯热茶讨好对方。
      听到一半,袖子里突然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钻出来。
      无心还在专心唠叨我,我于是悄悄低头一看——是一条只有食指粗的小白蛇。
      “多亏你带我们来北平。”说话的是小白蛇。
      将魂魄附到小白蛇身上的白琉璃,吐了吐针般细的信子,紧接着对我吐出满嘴抱怨:
      “无心这个老不死的,每次失恋都要死要活,烦死我了!前段时间为了帮他,我被那个叫白川凛的日本狗贼重伤,你看我现在!只能委屈自己住在这种弱不禁风的躯体里!”
      这语气听起来万般委屈。也难怪,他为了无心这个没良心的,在千年前丢了自己的□□,现在连魂都险些散了。
      我怀抱着十分的同情,摸摸小蛇的脑袋,白琉璃“哼”一声便缩回了我的袖子里。
      据他所说,我这次选的身体被养得极好,少年肌肤光滑细嫩,身体纤瘦结实,体温也适宜,现在他作为一只蛇,很是钟爱。
      等心爷终于唠叨完,天竟快黑了。
      我想到原本的打算,惊呼一声跳起来,当即便要拉他陪我去看戏。
      “看戏?没意思,不去不去!”
      “好心爷,我这次大老远来北平,可就是为了这位名角儿的一场戏,您就陪陪我?”
      无心试图甩开我的牵制,但我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也不放。
      大概是觉着两个男人在闹市上拉拉扯扯过于丢脸,最后他终于松懈了强壮的肱二头肌,愤恨一跺脚道:
      “我说你个小瞎子,在南方听那么些年的戏还没听够么?还非得跑来北平听?你累不累,累不累,嗯???”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笑嘻嘻安抚他。
      虽不敢拍胸脯说,我对各路戏都参透了个清楚明白,但至少耳朵好得很,懂得欣赏好的角儿。
      前段时间听够了江南的调子,这次听说平阳来的旦角儿商细蕊商老板在北平搭台,一炮走红。
      别说我一瞎子,就算是断了腿的人,爬都想爬来北平听一场呢。
      最后,我终于说服无心陪我来这北平最好的戏院汇宾楼,却不曾想,晚上的票早就卖光了。
      但这还不算惨,进不去好歹还能在外边儿蹭蹭呀,结果天一黑就飞起了大雪,我和无心二人只得缩在门外瑟瑟发抖。
      “见了鬼了这天气,还听P听,走!”冻得直哆嗦的心爷一甩脸就要往雪里去。
      我这下也没了法子,扭头看了眼楼外挂着的商老板的巨幅海报,见美人在雪里唇含微笑,不动如蓬莱仙山。
      我叹口气,也跟着要踏进雪里。
      “哎,等等!”
      听见声音,我回头,只见是方才从车里下来的公子哥。
      年轻人一身昂贵的貂皮大衣,干净舒展的眉眼显得他随性悠然。他还没掸完身上落雪,便在汇宾楼门口满脸兴趣地朝我招招手。
      我好奇地向他走过去。而无心见我不走,只好不情愿地也走回来。
      “你这条小白蛇真好看!”
      听年轻人这么一赞扬,我才发现,不知何时,白琉璃从我袖子里溜了出来,正绕在我毛茸茸的披肩上。
      听到被人夸奖,他还分外得意似的半立起娇俏的身子。
      年轻人见小白蛇撒娇的模样,似乎更高兴了,从怀里掏出眼镜戴上,镜片后的双眼都在冒光:“它有名字么?”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我身边的无心就故意道:“有哇——白娘子!”
      白琉璃似乎觉得身为男人的自尊遭到碾压,便威胁般向无心吐出鲜红的信子,而三岁的心爷也朝他吐吐舌头。
      对面年轻人却全未在意一人一蛇的诡异互动,只喜道:
      “这么巧,今儿商老板要演的是青妹!”
      我先前已在南方听过数版白蛇,听他说这话,便也是一喜,不过随即失望坦言:票已卖光。
      出乎意料的是,年轻人却大方说可以同他一间包厢。
      被陌生人的善意打动,我眼含热泪将肩上的小白蛇捧到年轻人手里。
      大概是为了让无心不再乱跑,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对方一身貂皮更舒服,总之白琉璃竟也愿意屈尊环在这人肩上。
      “对了,我叫范涟,你们二位呢?”
      我一边同他向里走,一边回答:“我姓江,叫江琰,他叫无心,是我叔。”
      “看你们是旅客?”
      “我们从上海来,就为了听商老板的戏呢。”
      “噢噢,我懂,我懂!”范涟激动道,“我们蕊哥,自然是极好的!”
      在二楼中区的包厢坐下,位置直面戏台子,观感极佳。
      我满意地点点头,觉得此趟总算可以圆梦。
      “不过啊,说来也怪。”在等商老板登场的过程中,范涟坐不住似的开始扯话题。
      “怎么?”
      “咱们蕊哥之前在平阳闹疯病,半夜在屋顶一个人唱青蛇,你知道不?”
      我点头,他便继续道:
      “缘由就是,那位本和他唱青白蛇的师姐,弃了他嫁给旁人了!你说奇不奇怪,蕊哥这次怎么跟失忆了似的,还和其他人一起唱这一出白蛇传呢?”
      “对啊,为什么呢?”
      我只是顺着一问,没想到范涟一推眼镜,“嘿嘿”得意一笑,道:
      “你刚来北平,不知道吧?”
      我摇头,范涟便忽然换上一副准备讲怪谈的表情,神秘道:
      “从三个月前开始啊,这北平梨园就闹鬼了!”
      “!”
      一听到这“鬼”字,我便竖起了耳朵,一旁打盹的无心更是彻底清醒了,眼睛瞪得比桌上梅子还大。
      范涟道:
      “三个月前,也就是蕊哥刚来北平的那段时间,正好北平梨园出了件怪事儿:凡是登台唱白蛇的,必然会遇鬼!
      “怎么个遇鬼法呢?每当青蛇唱完轮到白蛇唱,台下座儿们就能听到台上还有‘人’在唱!
      “跟唱也就罢了,‘她’居然还改词儿!这怎么能行,整台戏都被糟蹋了!但是大家到幕后一看,奇了怪,没人啊!既然没人,那又是谁的声音呢?”
      范涟说到此处,我和无心都屏住了呼吸。
      小白蛇攀在范涟肩上,此时还吐着信子想要增加气氛,但我和无心都不理他。
      范涟继续道:
      “你们知道哈,我蕊哥那种名角儿,一来北平便火翻了天,这人一火呀,就总有些人看不惯,要泼脏水……他们那就是嫉妒!你们猜怎么着?他们居然传谣说,都是我蕊哥作的祟!说他恨他师姐和常家公子恨到心生邪物,这邪物要让整个北平都不得再唱好这出白蛇传!”
      范涟忿忿不平道:
      “你说我蕊哥能受这气不?当然不能!这不,今晚他就要亲身上阵,铲除这邪祟!”
      无心听到这里被逗笑了:“铲除邪祟?现在唱戏的还有这本事?”
      “你这话……”偶像被怀疑,范涟想要辩驳。我见状忙道:
      “忘了说,我心叔在上海是个鼎鼎有名的法师。”
      范涟顿时双眼放光,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法师大人!”
      眼见这好奇心旺盛的范公子就要向无心再发问,幸而此时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过去:好戏终于开始了。
      方才听那一怪谈,我心中也开始好奇商老板会想出怎样的法子对付那鬼。
      若遇鬼之事是真的、并非人为,那万一商老板惹怒了对方,恐怕还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转脸与无心对视,对方点点头,表示等台上情况不对时他会去救场。
      登场奏乐铿锵响起,戏台子上,一身青色衣裳的青蛇首先露面,雌雄莫辨的一张圆脸略施粉黛,眼角吊起,杏眸圆睁怒冲天,身后背两把龙泉剑。
      “哎哟,”范涟一拍大腿道,“蕊哥把戏本子改咯!”
      确实,台上只青蛇一人上了断桥,迟迟不见白蛇和许仙身影。
      青蛇开唱:
      花言巧语西湖边,
      无义的人儿把我小姐骗。
      姐姐让我莫杀那许仙,
      转眼二人依旧是多情眷,
      反显小青我性情忒偏,
      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
      奏乐顿停,青蛇撇过脸,悲怒道:“今日一别,小青与姐姐永不相见!”
      “——青妹!”
      就在这时,白蛇焦急的呼喊不知从何处传来,底下座儿们都是一惊,知道又遇鬼了,战战兢兢坐在台下,就差有人带头跑了,而商老板孤身在台上八风不动,仿佛意料之中。
      我去看无心,他闭上眼,紧皱眉头,正在试图感知邪祟的藏身之处,便放下心来。
      只听那白蛇开始唱,拉琴的老师父也稳当当地接上:
      我和你患难交何出此言,
      不念我与官人也爱定情坚,
      不念我腹中胎儿就要分娩,
      你忍心叫为姐单丝独线?
      不见身影的白蛇哀转哭道:“青——妹——”
      青蛇皱起细眉,咬唇似是强忍不舍,接着又强硬唱道:
      小青我与姐姐血肉相连,
      姐妹们千年前发下誓愿,
      同生死共患难不相弃捐。
      姐姐你宁离我也不愿离许仙,
      可想过青妹已站在悬崖边!
      青蛇:“今日要我还是要那负心郎,全凭姐姐一句话!你若要妹妹,便同我回仙山再修炼百世!你若要那许仙……那、那、那我与姐姐的缘分,便到今日为止罢!”
      白蛇:“青妹,你莫要如此固执,我与许仙的情,可和与妹妹的情是不同的呀!”
      青蛇不管不顾白蛇的劝解,继续唱:
      姐姐莫要再与我多言,我已了解你心中情愿,可怜我对你一番真心……全被丢到西湖水里边!
      白蛇不再接话,商老板的青蛇得寸进尺,话中带刺儿:
      “你说我姐妹情深,是亲人,可百世缘分,竟比不过你与许仙红楼交颈!修炼途中苦难多,你思凡下山,落得今日下场,还不悔过,看那法海不将你二人——永、世、分、隔!”
      “住口!”白蛇忍无可忍怒吼一声,霎时戏楼内妖风四起,茶水瓜子都被掀到空中变得一团糟,座儿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吓得惊慌逃窜出门去。
      台上扮青蛇的商老板表情一愣,像是完全没想到发生这种事,还傻傻站在台上。
      “蕊哥!”范涟趴在二楼栏杆上,慌张地向台上喊去。
      幸好,妖风只兴了一时便弱下来。
      “嗬,挺会藏啊。”无心不知何时跳下二楼,原来是他方才将一直隐藏身形、肆意作乱的“鬼”拎了出来。
      我和范涟也急忙从楼梯下了二楼,范涟去瞧商老板了,我赶到无心身边,去瞧“鬼”的真身。
      那鬼并不如她声音那样是个年轻貌美的女鬼,而是个年纪衰老的婆子,身体矮小,身上裹着脏兮兮的粗麻衣裳,白发散乱,脸上皱纹如同密麻的蛇鳞让人不寒而栗,眼窝深陷,竖瞳尖利渗人。
      无心嫌脏似的,只肯用两根手指拎住她的衣领。
      “捉住了,小瞎子你说怎么办?”
      “当然要先问清楚为什么作祟。”
      此时商老板也从台上下来,皱着细细的眉,紧抿着红唇,身后跟着范涟,走到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步。
      无心懒散道:“好了,把作祟的原因说给这位商老板听吧。”
      商老板和范涟看不见鬼的真身,所以还一脸迷茫看着我们。
      范涟挠头:“什么?”
      商老板刚唱完一大段戏,看起来还没完全从角色里走出来,睁着一对杏眼,精神抖擞道:
      “劳烦法师,白蛇抓到了?”
      我听到这话便是一愣,一瞬间恍惚以为戏还未结束,没反应过来这话到底是青蛇说的,还是商老板说的。
      方才那戏里,青蛇责怪白蛇不念姐妹情深投怀负心郎,最后竟放话说要法海出面惩戒白蛇,而戏外,商老板不惜冒险上台也要捉住扰乱北平梨园的白蛇。
      ——有趣,有趣。
      我不自禁笑出来。
      “怎么了?”商老板看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行头,发现没出丑,最后又疑惑地看向我。
      他正常的声音不同唱戏时的清丽细腻,而是低哑厚实的,还带点书生的青涩在里面。
      我笑道:“白蛇已捉住,青妹可要在这里听她解释?”
      商老板表情微动,眼神亮了亮,嘴角一扬道:“当然。”
      无心手下的女鬼开始用衰老的、沙哑的嗓音解释,而商老板和范涟虽见不到模样,但可听见声音。
      “吾乃蛇妖,并非鬼魂。
      “我曾在平阳听一戏子在屋顶上唱了一整晚青蛇的独角戏,那青蛇被演得冷漠无情,自私自利,不顾念白蛇与她往日情深义重,甚至肆意诋毁,要诅咒她姐姐与爱人!
      “我恨那戏子如此傲气,将故事乱改一通,想着要与他辩上一辩,便用这法子,得以在戏台之上与他一战。”
      范涟不满道:“原来你是不请自来啊,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毁我蕊哥名誉!”
      蛇妖冷哼:“黄口小儿,你怪我毁你尊敬之人的名誉,我怎就不能怪他毁我尊敬之人的名誉?”
      商老板像被突然点燃了的炮仗,立刻吼道:
      “我没诋毁白蛇!她就是背信弃义,见了男人就发春!青蛇与她千年交情竟还比不过与许仙的仨月儿?还要我成全他们,门儿都没有!”
      他似乎一不留神又将自己代入到戏里去了。
      无心对蛇妖冷哼道:“说那么多,你还是输了呗?得了,别废话,跟我走,看我收拾你。”
      “等等,别,法师饶命!”
      “叫我心爷!”
      “心爷饶命!我也是……我也实在是心念旧人,不想听旁人说她闲话……”
      “怎么地?”
      蛇妖凄凄然道:
      “其实,千年前我曾与青白蛇姐妹相遇,得她二人慷慨帮助,为我指引仙山方位,可惜我彼时留恋凡间夫君,便迟迟没有上山修炼,到后来,我夫君被人类封印于蛇冢,我便守他千年……”
      “你也是个蠢货啊。”无心说这话的时候瞥我一眼。
      我咳嗽一声,总结道:“既然你已为恩人同商老板辩过,加上这次你也并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那这次的事就这样结束,你快快回去你夫君身边吧,这位法师能力通天,定可帮你夫妻团聚。”
      无心闻言瞪我,咂了下嘴,学着戏里的语气叹道:“也罢也罢……”
      至此,这一场闹剧终于算是结束了。
      无心翌日便带蛇妖出发去了平阳,白琉璃一同跟去了,最后剩我一人留在北平。
      倒也无妨,毕竟我本就打算留在北平听戏,听够了,听腻了,再去其他地方听。
      范涟听说我在找戏听,便邀我去他家里听他珍藏的戏曲唱片。
      我一连听了几张,觉得都没有商老板唱的好。
      那日与商老板一别,他铲除邪祟、还北平梨园安宁的英勇事迹便在整个北平城传开了。
      与此同时,他对他师姐和常家公子的恨意也让更多的人深切体会到了:连妖怪都说不过他,可见这恨意有多刻骨铭心啊!
      连范涟家里那位对戏曲毫无兴趣的大哥都听闻了这件趣事,还在下午茶的时候跑来跟我们唠嗑。
      “这商细蕊究竟是何方神圣啊。”程二爷裹着一身绣有精致暗纹的深色大衣,跷二郎腿,把手里的北平时报抖给我们看。
      报纸首页就是商老板的青蛇,手持双剑的青妹妹孤身立于戏台上,睁着好看又有精神的杏眸。
      那晚上他与白蛇精彩的对唱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商老板的魅力呀,你要亲自去听了他的戏才能明白呢!”范涟得意地炫耀,并试图拉拢他姐夫也入坑。
      程二爷白他一眼,头摇得像他儿子的拨浪鼓:“我不行,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让我坐着听一晚上戏,还不如让我去捅土匪窝呢。”
      我被幽默的二爷逗笑了,对方此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说:
      “说起来,江老爷子近年身体如何?我许久没回上海,还挺想念他老人家。”
      我一顿,表情如常回答道:“爷爷他身体很好,先前他一直为我这病秧子寻找良方,还多亏二爷您伸手相助,我才能如此快就下床行走。”
      二爷一笑道:“没事没事,我也没能帮什么,都是江小少爷你自己有福分,能这么快恢复健康,西洋的医生都说是奇迹呢。”
      “这还多亏了商老板呢。”
      “怎么,他有这么神?还能给人治病?”
      “是呀,若不是赶着要来北平听商老板的戏,我还不能这么快下床呢。如何,二爷,什么时候也去汇宾楼一聚?”
      “嘿,”程二爷无奈笑道,“合着你俩小子都在忽悠我去听那个商细蕊的戏呢?”
      范涟摊摊手,做了个鬼脸。
      *
      大概过了一个月,无心和白琉璃风仆尘尘地回来北平找我。
      我和一人一蛇又像最初那样,坐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
      那只蛇妖和她夫君的封印的事,看样子比想象中还要难解决,无心一去一回后,嘴唇都白了,一定费了不少血。
      “在你进入下一次百年沉睡之前,我的好心爷,告诉我,你上次和那个叫白川凛的东瀛阴阳师战斗的事儿呗?”
      无心疲惫地翻了下眼皮,小白蛇绕在他的肩上。
      白琉璃虽然平日里嘴巴坏,但其实心里非常关心自己这位千年冤家。
      “你就是想问那什么酒吞童子吧,”无心有气无力道,“别瞒着我,我都知道你当初在倭国干的好事。”
      我闭上嘴,知道被他说中了心事。
      无心打起一点精神,又开始数落我:
      “傻兮兮地被人骗去倭国,还误入邪道,你本来还跟我信誓旦旦说什么,‘不要永生,也不要混沌,要圆——满地活过一辈子就够’,呵,却没想到多活了两百年,违背天道,失了心智,利用百鬼之王酒吞童子却反被其害——嘿,这么一说,你和白川凛那个狗东西一样都是蠢货……”
      “我……”
      “别跟你心爷顶嘴,让我一次说完,不然你不知道又要重蹈覆辙几次!”
      无心打断我说:“你后来被天皇下令追杀,土御门的阴阳师将你重伤,你狼狈回国,却在刚回来就被青云观的道士盯上,他们见你一身邪气,怕你伤害无辜,便将你捉去,你早已入了魔,在反抗中双目被毁,最后被封印在青云观底,不见天日……唉。”
      说完,无心像是在怜惜我,叹息一口,一巴掌拍我后脑勺上,狠狠揉了一把。
      我坐正身体,平静地看向这个男人。
      他和我千年前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时间在这个男人身上是停止的,他一点都没有变,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他总是这样,所有与他接触的人都会被他吸引,来依靠他。
      初遇时是在千年前的盛唐。
      我曾是个江湖术士,跟随师父去给玄宗和贵妃献艺时,忽然听到有在民间不曾听过的戏曲从皇宫某处悠扬飘来。
      引路的宫女娇俏地笑着说,那里是梨园,是皇上的戏院。
      彼时我性格执拗,除眼前目标外,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只想着等下在皇上与贵妃面前好好表现,得到赏赐。
      我与无心在皇宫的花园偶然碰面,结识,当时他一心求死,而他小娘子的弟弟一心求长生,只有我一心追求眼前名利,望吃喝不愁,圆满一生。
      时间改变我太多,我被名利冲昏了头脑,走上一条不归路。
      青云观底,我发疯、嘶吼、痛哭,将一切都宣泄在没有回应的黑暗里。
      累了,我就缩在角落,死一般沉睡过去。
      双目被毁后,我发现听觉变得格外灵敏,能听到千里之外的戏曲声。
      奏乐和人声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如仙山流水洗净铅华,又缓缓地,将我空落落的心填满了。
      我陷入梦里,听那远方台上人唱尽百转千回的人生,手里一根弦,从戏开始一直拉到戏结束,也从人生的开始拉到结尾……

      无心忽然叫我名字。
      我已将近千年没有听到那个名字,猛地抬头,然后一滴眼泪就从眼里落下来。
      “一起回上海吧,江家的老爷子肯定想他孙子了,”无心装作没看到我的失态,起身把桌上帽子戴回我头上,“江琰那孩子肯把身体交给你,你总得替人家尽点义务。”
      我抿唇微笑起来,把帽子戴正了,开口道:“好。”

      出了茶馆的门,冬日的阳光温暖如春,耳边听北平梨园又开始唱曲,百转千回,久久不绝,令人念念不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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