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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小许一大早跟徒弟们说,若是今早所有人都背过《浣纱记·打围》,午时有一个惊喜。
      阿平激动地跟旦行其他人说,准是中午要开大荤了。
      撒家班似乎又一次登上了顶峰,这站票,怕是都不够。
      阿远笑着拍了他的肩膀:“我说师兄,你怎天天想着吃肉啊。万一吃成大肥猪,师父定把你逐出去!”
      何二月没心思想别的。他现在每日活在师父的手掌之下,出一点差错,就会挨一顿揍。今天更不能出差错,因为还关联到师兄们的期待。一个人不通过,期待就全落空了。
      撒文凡从净丑行开始,一个一个查,吓得其他徒弟直打抖。不过,看似比较顺利,虽然扇柄和撒文凡的手心一直碰撞地“啪啪”响,但他并没有把扇子从背后拿到前面来过。
      生行更是一遍过。何二月曾在生行练过一个星期。回想起那一个星期,二月只觉得浑身疼得难受,骨头都要散架了。
      到了旦行,何二月又是第一个。撒文凡也不算高,大约一米七六。但在何二月面前,他像胡同中二层高的酒楼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压得何二月直不起身来。
      何二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这样他就感受不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了。
      “长刀大弓,
      坐拥江东,
      车如流水马如龙。
      看江山在望中,
      一团箫管香风送。
      千群旌饰祥云捧,
      苏台高处锦重重,
      管今宵宿上宫。”
      何二月的嗓子,干净,清脆,唱腔十分有味道。阿远不仅是欣赏他,还有些羡慕他:这是与旦角儿完美贴合的嗓音。
      最后一声飘散得无影无踪之后,二月才缓缓睁开眼睛。撒文凡注视着他,停顿五秒后,方才转身听下一个。
      何二月还未从紧张中找回自信,他扭头看向生行的师兄们,师兄们点着头。二月这才放下心来,回以微笑。
      阿平是最后一个。他过了后,大家都欢呼起来。
      撒文凡让徒弟们放纵一会儿后,又命令他们抓紧练。大家今天都格外听话,立刻进入状态。
      小许笑了笑,给撒文凡使了一个眼神后,走出门去。

      太阳已上升到头顶。八月只有两种颜色:绿和红。
      梨园大门“哗”地敞开,大家立即停下正在做的事儿,向门外看去—小许在前面笑着,身后跟着一个人。撒文凡从藤椅上站起来,迈步向门口走去。
      小许突然向旁边一站。看清后面是谁后,大家跟火山喷发一样跳起来欢呼。何二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笑盈盈的人—乌黑的头发一丝不乱,洁白的皮肤泛着红光,一双精致的桃花眼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辉。
      在欢呼声中,阿远高兴地跟二月说:“他是师叔!陈桦,我觉得这个名字就很美。师父的搭档就是他,简直就是真的杜丽娘。”
      “太……太惊艳了……”二月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撒文凡面对着陈桦,轻轻喊了句“师兄”,陈桦笑着点点头,问候到:“近来可还好?”
      “好。只是没了你,《牡丹亭》再没上过台。”
      “那今晚,咱师兄弟俩可以合作了吧。”
      徒弟们听到陈桦这么说后,都鼓起掌来欢呼。
      阿远的脸涨得通红,他对何二月解释道:“师叔发过高烧嗓子坏掉了,比你一个月前那次不知严重多少倍。现在看来,应该是好啦!”何二月“嗯”了一声,他仍在注视着陈桦。
      可能是他的凝视力度太大,陈桦向何二月看过来。二月立即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陈桦走到他面前,稍稍弯一下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新来的小徒弟吧,怪不得我从未见过你。长得十分标致呢。”
      二月的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说:“谢……谢谢,呃,师叔。”
      就在大家都羡慕地看着何二月时,撒文凡突然大声说:“今天允许你们小小放纵一下。饭后练到四点,剩下的时间,随你们便,敢出去就打断腿。晚六点,认认真真听你们师叔康复后的第一唱。”
      不知是今天第几次欢呼了。

      咚、咚、咚……
      “钟响啦!六点啦!”阿平摇着二月的胳膊,“我真的是等不及了。”二楼的栏杆早早地被二十多双手缠绕着了。
      阿远站在戏台旁,敲了一下锣,挪到后台去了。
      台下仍人满为患。这柳梦梅和杜丽娘近半年未出台,今儿这场,轰动小半个北平。
      一双绣花鞋从帘后伸出,陈桦挥着袖子出场,面如冠玉,胭脂也遮不住的精致。
      台下掌声如潮,二楼的徒弟们也都鼓起掌来。阿平压低嗓子对旁边的师弟说:“这是多少旦行弟子的梦啊。”
      陈桦将手挑起,开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幕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关贱。”
      这嗓子,丝毫听不出烧坏的痕迹,二月想。他不知何时,视线变得模糊—只看见陈桦和撒文凡交织,好似融为一体……
      他泪目了。

      那晚陈桦走时,撒文凡试图挽留他待一会儿。何二月躲在墙边看着。陈桦笑着拒绝了,他搂住了撒文凡,拍了拍他的背。
      二月清清楚楚地看到,师父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是从那天早上到现在,撒文凡第一次笑。

      自从陈桦回来后,撒文凡的心情有所缓和。陈桦每天都会帮他盯着徒弟们,也经常指点旦行的几个人。
      何二月十分仰慕陈桦。晚上熄了灯,躺在床上听师父的呼吸声时,他总会想起陈桦,然后失了眠。
      一个有火烧云的黄昏,撒文凡看着天边金丝般的月光缠绕着炽热的云,放下碗筷跟小许说:“下个月,就下个月,我们把那块地买回来。”
      小许也放下了碗,急忙把口中的饭咽下去后,大声问他:“疯啦?再快也得再等三个月吧!孩子们不吃饭啦?”
      撒文凡看着他,用舌头舔舔上腔,又开口:“我想让陈桦留下。”他瞥了一眼何二月,见他仍闷头扒饭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我不能没有陈桦了。”
      “你……那这个月先让孩子们苦一苦。”小许又拿起碗。
      撒文凡又盯着何二月,心里有一股抚摸他的头发的冲动。他克制住,看着他的发旋,在心里对他说:多吃点吧。

      小许拎着箱子走在撒文凡后面。撒文凡抬头看着面前的牌匾,上面写着“大鹏珠宝”四个金色的大字,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扶了一下金丝边的眼镜,整理了一下大褂的衣角,走进店内。
      珠宝店里的装修雍容华贵,玻璃柜中的珠宝繁华炫目,坐在皮椅上的老板正在盘两颗核桃。
      他闻声抬头,看清客人后,他放下手中的核桃,缓缓站起身来向撒文凡走去:
      “哟,撒老板,稀客啊。”吕晋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毛小子。
      撒文凡笑着向他伸出手:“吕叔,许久未见,近来身体可好?”
      “嗯,好。您今儿个是给心仪小姐挑礼来了?”吕晋鹏握上了那只手。
      “那个……有点儿事儿,想跟您谈谈。”
      吕晋鹏一听,脸色立刻黑了下来。他眉头紧锁,走回皮椅旁坐下,撒文凡跟着他站在一旁。
      半晌,吕晋鹏才开口:“说吧。”
      “我想买下仓库。”
      “什么?”吕晋鹏一拍扶手,站起来瞪着撒文凡。
      撒文凡迎上他的目光:“您开价,我一定答应。”
      “一千大洋。”
      “这……”
      “别跟我说你没带够银子。”
      “我今儿个带了八百大洋,您看您能否打个欠条,过个把月我定还上。”
      吕晋鹏轻蔑地笑了一声,低头考虑了一会儿,他油腻腻的头发被光照得锃亮。撒文凡握着的拳头已经出满了汗。
      过了约摸五分钟,吕晋鹏才开口:“毕竟你刚出生的时候我也抱过你,我老吕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就八百大洋吧。趁一会儿,去把地契办了。”
      “吕老板,那就这么谈拢了。”撒文凡笑着跟眼前的男子说。
      吕晋鹏接过小许双手递来的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清点。
      确认没少一块大洋后,他伸出一只手勾着撒文凡的下巴,“哼”了一声:“你撒文凡可别忘了,爷我帮了你两次。”
      撒文凡立刻后退一步,向吕晋鹏鞠了一躬,低着头说:“谢吕老板恩德。那是否今晚就可?”
      “我不得收拾两天那!”
      “是,是。您以后若想听戏,向我招呼一声,绝对拿最好的戏给您听。”
      吕晋鹏一听,笑了一下,说:“好啊。我待你父亲不薄,如今他的宝贝儿子倒也没有让我失望。就是不知他老人家是否知道他儿子干过那种勾当。”
      小许一听,立刻吓得站直不动。撒文凡没反应,依旧躬着腰。
      吕晋鹏叼起烟斗,看着撒文凡的后脑勺说:“文凡,我倒愿你仍像儿时一样。”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俩人离开。撒文凡站在那低着头,一动不动,后来才让小许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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