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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见习驱魔师(1) ...

  •   1

      沙,沙尘,沙漠,漫天黄沙。
      追踪罗盘的指针定格西方。艳阳毒辣,他抹掉额角的汗滴,拢了拢兜帽,以免被呼啸的热风吹落。
      他是一名见习驱魔师。就像名号冠以“见习”一样,目前处境尴尬。
      魔界近来举办七十二魔神选拔,恶魔作乱频繁,总部缺少人手,不得不安排他这个半吊子提枪上阵。如果无法顺利完成这次任务,他极可能面临失业危机。
      不能再失业了。他临行前孤注一掷,从小金库中取出最后二十枚金币,塞进行囊,决然踏上旅途。
      从沙山远眺,生机勃勃的绿洲盘踞脚下——迪门萨克,被称为“沙漠之花”的城镇,正是此行的目的地。连夜徒步穿越沙漠果然非明智之举,必须正午前赶到迪门萨克,不然他会在70℃-80℃的高温下化作一截干尸。
      混乱的恶魔之息困扰着罗盘,指针摇摆不停,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城中有危险的高等恶魔,他中了头奖。

      他只是一个见习驱魔师,没钱雇佣搭档,也没有可以差遣的使魔。然而一想到耗尽的物资,濒临极限的体能,他无路可退。
      既来之则安之,默默自我安慰,喝完最后一口水,他加快步伐。
      距离比想象的远。顶着疲惫跟门卫交涉,付出五金币,获得一纸薄如蝉翼的通行证,他口干舌燥,摇摇晃晃来到一家店铺。
      拍掉灰尘,推开自回门。服务生男孩高呼“欢迎光临”,数十张神色各异的脸扭过来,见习驱魔师狼狈的姿态与喧嚷的酒馆格格不入。酒客们恶意的目光在他身上打旋,时不时交头接耳。
      有人伸出脚,故意使绊子。他完美闪避,径直走向吧台,跟擦拭啤酒杯的老板讨要一杯凉白开。
      卸下繁重的行囊,他坐上高脚凳,对四起的议论视若无睹。
      早耳闻迪门萨克是一所封闭排外的城市,刁难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体验过比刚才严重许多的待遇,但过于冷漠的居民会让情报探查受阻。
      将第一站选为酒馆的缘由不仅因急需补充水分,更因这里是消息流通最迅速的场所。酒客们不经意的交谈会轻易外泄珍贵的细节,他竖起耳朵,却听见背后传来嘈杂的争吵。

      他能闪开脚,后来者就没那么幸运了。
      回头时,刚巧目睹那人被绊了一跤,偏偏他没摔倒,下意识扶住圆木桌,推翻桌上的酒杯,结果淋了罪魁祸首一裤/////裆。
      所谓自讨苦吃。
      那是一位白衣神父,苍白温和的面容看上去很好欺负。他正陷进由彪形大汉组成的人墙里,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绵羊。
      神父道歉赔罪,发难者与他的同伙们步步紧逼,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坐在一旁的见习驱魔师看不下去了:“他不是故意的。”
      高又壮的男人斜睨着身高才到腰部的少年,笑出一口黄牙。
      “没必要这样对他,况且是你们先挑事的吧?”
      “所以?你要让德鲁克大爷我原谅他?”
      “神父道歉了,他已经承诺会赔偿您一条新裤子。暴力不可取。”
      德鲁克嗤笑着推开拦在跟前的小小少年,不想他食指上的戒指突然释放出强大的魔力,德鲁克瞬间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抱歉,是你先动手的。”少年掏出怀里的证件,“我是来自王都的驱魔师——铃木入间。总部怀疑这座城镇藏有恶魔,我奉命前来调查。”
      看着发难者们面露忌惮,他厉声道:“神父是重要的证人,请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德鲁克好像才看清他被沙尘污染的长袍,银灰色的衔尾蛇纹在制服胸口,那是象征驱魔师身份的唯一标识。
      发难者们颤抖着后退,他内心涌出一丝悔意。
      暴露身份是大忌,冲动促使他做出错误判断。进门后没有第一时间制止德鲁克他们的无聊行为,沉默既是助长气焰,他是帮凶。
      事件来得突然,他不后悔救助神父,但至少应该更换掉制服,也不该拿出驱魔师证件威慑。赶走发难者们,他收回证件,进行自省。

      “感谢你的帮助,善良的驱魔师先生。”神父眯着眼,笑得真诚,模样洁白无瑕,宛如从油画中走出的光之子。
      大概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担任神父一职,入间心想。
      两人客套寒暄几句,神父匆匆告辞,小小的插曲到此为止。
      空无一物的高脚凳闯进入间震惊的眼,他放在上面的背包居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破旧的书。方才所有人都被驱魔师曝光身份的瞬间吸引过去,有人趁乱偷走了他的东西。
      他向坐在附近的酒客打听,无功而返。他找老板理论,后者毫不知情,并耸动着胡须表示他的吵闹影响了生意。
      入间大受打击,背包里装着他的全身家当——包括一套衣物,三样魔法道具,最后十五枚金币。失策了,他垂头丧气,欲哭无泪。为救助神父,付出了过于严峻的代价。
      行吧,好吧,可以吧。入间连接灌下两杯冰镇凉白开,决心将整个下午都奉献给酒馆,钱乃身外之物,至少他得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
      身上还剩一张证书,一块苏打饼干,二十七枚银币。老板告诉他一杯凉水五银币,他一共喝掉五杯水,需要支付二十五银币。
      入间心疼地把钱拨出去,老板无情将它们收进抽屉,继续擦拭啤酒杯。他用凉白开下饼干,悻悻享用午餐。
      书,差点忘记了那本替换他所有家当的书。
      他拾起书来,暗红的封面绘着怪异的文字,内页无法翻动。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恶魔召唤书,哪怕是见习驱魔师也能从中感到一丝邪恶的气息。
      通常情况,只有恶魔才拥有恶魔召唤书。他们爱与人类签订契约,借交易之名蚕食灵魂。召唤书是其中一种捷径,能轻易越过地狱防线,直接呼唤恶魔。世上不缺因私欲与恶魔交易的蠢货,代价由自身承担,只要不被发现,恶魔召唤书被允许流通。
      偷走行李的人是恶魔吗?他小心翼翼地收下书,揣进怀里。

      “喂,周日的狂欢派对你准备好了吗?”肥头大耳的酒客摇晃着金黄的啤酒,口齿不清地叨叨。
      “怎么?你也要参加?”他对面的络腮胡问。
      “丽斯大人亲自举办的宴会,谁能拒绝?”肥头大耳的酒客狂笑一声,满脸陶醉,“真想天天见她雪白的胸脯!”
      “庸俗,只想着胸。无论身为城主还是女人,丽斯大人是全方位完美的存在,没人能逃脱她的芬芳。”
      “可从众多男人中脱颖而出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自信点,上回丽斯大人选中的是只白斩鸡,再上回是个五十岁的老铁匠,上上回是东街道具铺的雀斑小子。每周一次,总有轮到我们享福的时候。”
      两人相视一笑,激情碰杯。

      傍晚的夕阳涌进酒馆。晚饭时间,客人们四散而归。入间忍受着饥饿,跟随人潮退去。这周他急忙从王都出发,一路风餐露宿,本指望抵达迪门萨克后能睡上干净的床铺,他看了看餐馆门口的菜单标价,又看了看手心的两银币,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能靠路边的植物勉强果腹,但必须找个能过夜的地方。
      气温急剧下降,沙漠风声急啸,过不了多久就会降至0℃。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入间在荒郊野外露宿过,睡过大街,清楚知晓天寒地冻难以入眠的滋味。
      养精蓄锐,才有充足的魔力对抗恶魔,何况这次还是一只高等恶魔。
      连排的矮房炊烟缭绕,他一路向西,希望能找到一间马棚或者空屋。
      空气中面包的香味弥漫,食欲操控着他的理智,不由自主地拐向偏僻的西北面。
      一所小教堂出现在视野,入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下午救助过的神父正在广场上为贫民窟的居民分发救济粮,入间吸了口唾沫,厚颜无耻地排到队末。

      “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同在——咦,你……?”
      接下珍贵的面包,他触碰到神父微凉的手指。那人美丽圣洁的脸庞背着夕阳,湖蓝的眼眸因惊讶而睁开,像被加利利海精心呵护的玛瑙石。
      “对不起……我实在太饿了。”面对神父,入间坦诚告解,“我丢了行李,现在身上只有两银币。我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神父的双手覆住他的手背:“没关系,可怜的孩子。很感谢你下午出手相助,请尽情享用吧,虽然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羊角包。”
      手心传来的温度令悲惨的驱魔师热泪盈眶。
      “相信你需要的不仅是一个面包,更需要一个能过夜的地方吧?”
      神父望向身后,他顺着视线追随而去。夕阳下,原本残破的小教堂璀璨夺目。

      2

      木板床,干燥的被褥,漂白的枕巾。神父满脸抱歉地说招待不周,只有这间平时用来收留流浪汉的临时宿舍。驱魔师摇头摆手,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埋头大睡,天知道他多久没有体会过床铺的感觉。
      事实上他真的这么做了。脊背贴上床板的一瞬,他四肢放松,沉重的眼皮阖上,陷入深眠。
      神父做完晚祷,路过宿舍,发现敞开的门缝。提高手提式煤油灯,撵走黑暗,驱魔师小小的身体团进棉被,睡得香甜。
      神父帮他掖好被角,检查窗户,锁上门。
      真是无防备的孩子,他无奈地想。

      在恶魔的地盘睡得毫无防备是大忌。第二天一早,入间对面前的鸡蛋与牛奶深深忏悔。
      他实在太疲惫了,以往露宿野外,为防止魔兽或盗贼偷袭,他总睡得很浅,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长官教导他,睡眠是人类最松懈的时候。要克服欲望,颠覆习惯,严格自律,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驱魔师。
      他却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连梦魇都没来敲门。
      咬开煎鸡蛋,阳光般的溏心流进喉咙,幸福荡漾。安稳的睡眠,干净的住所,简单美味的早餐,让他回忆起在福利院生活的日子。多亏友好的神父,他感激上苍。

      信徒们咏颂诗歌,白祭服的神父站在圣母像下,眼睫镀上晨曦,掌心的银十字闪耀。
      他说:“——求祢垂怜。”
      信徒们跟唱:“求祢垂怜。”
      他又说:“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
      信徒们回应:“阿门。”
      清晨的小弥撒已接近尾声。误闯圣地,入间手忙脚乱。他并非天主的信徒,无意玷污纯洁,昨天丢失了追踪罗盘,也丢失了恶魔的具体方位,酒馆的消息纷杂,目前尚未整理出有价值的情报。或许熟悉城镇的神父能知道些什么。
      悄悄退出中殿,打算等神父空闲后再拜访。

      迪门萨克,绽放的沙漠之花,总人口不足四万,因酿造的葡萄酒香醇而闻名大陆。阶层贫富差距悬殊,以男性居民占多,封闭排外,入城需花费五金币,费用比肩王都,物价夸张。
      城主丽斯今年初上任,处事风行雷厉,刚来迅速治理了纵横多年的□□,将主权整合到自己麾下,形成独/////裁统治。然而,精明美丽的城主似乎毫无处理贫富差距与修缮城镇的意思。
      入间走进偏廊。斑驳的壁画,龟裂的白墙,生锈的栏杆映入眼帘。
      如今天主教义传颂各地,每十人中会有六人信教。迪门萨克却仅一位神父,即便教堂保持基础的整洁,仍能检查出不少凌乱的死角。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层的楼梯间连通地窖,从高窗望外,教堂的背部规划了一块墓地,上面的草木稀落,黄土外翻。
      他折返中殿,神父正安抚一位哭泣的老妇人。

      “……卢科失去了音讯,再也没有回来!”她泣不成声,“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今年七十了,以后该怎么办啊?”
      神父为她顺气。修长的手落到肩部再滑下,如同抚摸一只年迈的猫:“卢科是个热情的小伙子,天主会保佑他平安无事。”
      “神父先生,我还能再见到他吗?”她泪如雨下。
      “只要虔诚祈祷,天主会听见你的心声。”
      老妇人双手合十,面朝圣像。
      神父陪伴她直至情绪平复,老妇人揉着湿润的眼睛,折服在如沐春风的笑容下。
      “谢谢,神父先生。谢谢你聆听我的烦恼。”她感激地与他握手,挎着果篮离去。
      “看来你也有话想跟我说。”神父转身,躲在角落的驱魔师不好意思地垂眸。

      他们坐上唱经席,入间开门见山:“你知道的,我为除魔而来。但追踪罗盘丢了,调查陷入瓶颈。想请教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样啊……”神父两手交叠,放至双膝,神情严肃,“其实最近城里发生了不少失踪案。”
      “失踪案?”
      “艾拉夫人的儿子卢科上个月失踪了。不止卢科先生,迪门萨克从今年二月开始一共发生了三十多桩失踪案。没有尸首,审判所无法立案,因此转交给了驱魔师协会处理。”他顿了顿继续道,“是否为恶魔作祟目前仍不得而知。”
      “失踪者有什么共同点吗?”
      “没有。”神父说,“他们的性别年龄职业各不相同,居住地点遍布城镇。”
      “那么失踪过程呢?”
      “每个人都不一样。比如卢科先生从打工的地方下班后失踪,也有失踪者在自己家里莫名其妙消失。”
      “诶?”
      “大概像哈默尔恩的吹笛人那样,被勾走了灵魂。”神父笑道,“所以每个孩子晚上一定要关好窗门,注意安全。”
      完全不知道他暗指自己,入间点头:“谢谢,我明白了。”
      “调查期间你可以放心住在这里。”神父瞥了眼腰上的怀表,起立,“集市十一点关闭,我还得为周日的弥撒做准备,抱歉,必须先走一步了。”
      他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午餐我已经做好放进了冰柜,你可以用灶台上的蒸锅加热,中午我不回来。如果有其他问题,今晚很乐意为你效劳。”
      结束交谈,他们在教堂门口分道扬镳。

      入间一路打听,转站审判所。对守门的侍卫出示证件,被告知所长不在此处。他说只想拷贝一份失踪者的资料,又被告知申请资料必须由所长亲自批准。
      又来到冒险者工会,大门紧闭。一问隔壁的道具店,才知道丽斯城主取缔了冒险者进出的资格,工会自然也运营不下去了。
      喜提高等恶魔,行李被窃,工作受阻。他漫步长街,大声叫卖的摊贩会在他走过的时候故意停顿,来往路人行色匆匆。一阵炽热的风刮来,胡杨沙沙作响。
      他目不斜视,做了个深呼吸。
      迪门萨克是一所古怪的城市,常识在这一无是处,入间心想。
      异常的排外,混乱的治安,某种庞然大物悄然隐匿于漫漫黄沙下,操控着城市的枢纽。
      天无绝人之路,见习驱魔师给自己打气。事情没那么糟糕,至少他有一个临时居所,两枚银币,他还活着,不是一无所有。
      他可以去艾拉夫人的住所打听卢科失踪的细节,也可以重回酒馆继续调查行李的下落。
      他有预感,两个看似完全不相关的案子暗中或许存在联系。证据是那本可疑的恶魔召唤书。
      究竟偷窃行李的人是恶魔?还是与恶魔接触过的人?小偷昨天身在酒馆内部,在场所有人都存在嫌疑。无论如何,只要找到这个人,定能得知恶魔的身份。
      他按住长袍里的唯一证物,往酒馆方向走去。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当酒馆老板告诉他本店最低消费五银币时,入间再度碰壁。显然,他兜里的两银币买不起任何东西,包括一杯凉白开。
      奔波一天,空手而归。
      当晚,他躺在教堂的木板床上夜不能寐。
      《圣经》说:“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
      不主动追捕,线索反而悄然无息地自动显身。
      临近十一点,入间听见门外传来异样的响动。神父今天出门采办,早上后没再见过,他猜是神父回来了。
      昏暗的长廊亮着一盏油灯,一个模糊的人影佝偻着背踟蹰前行。那人拖着什么货物,移动缓慢,入间靠近了些,躲到石柱后。
      神父正把一个鼓囊囊的粗麻袋往后院拖,那袋东西在大理石地板上摩擦,发出不太悦耳的噪音。暗红的液体从织布中淌出,时不时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污渍。
      神父一路拖到墓地,在一块光秃秃的草坪停下。他放下麻袋,进入附近的破烂小仓库。不一会,屋内点亮一丝微弱的光线,神父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拎着铁锹走出来。他换了身黑常服,像只融入夜色的黑乌鸦。
      他把煤油灯放在墓碑上,开始挖坑。
      月色朦胧,神父的背影忙碌。他似乎不太擅长体力劳动,偶尔停下来气喘吁吁,让人于心不忍,产生想上去帮忙的念头。
      挖一个两米深的坑花费了接近两个钟头。神父站在原地歇了会,才解开麻袋上的绳子,捧出一颗圆形的东西。
      入间毛骨悚然,恐惧麻痹他的每一根神经。
      神父对着那玩意儿面露怜悯之色,单手画了一次十字。
      “阿门。”他小声说。
      借月色,入间终于确定那是一颗人类的头颅。被血凝固的毛发,紧闭着的双眼,青色的嘴唇与皮肤。
      神父把头颅放进土坑,又从袋子里倒出几截零碎的尸块与骨头,重新填土。一铲,一铲,犹如播种的农夫,他春天种下一根骨头,秋天收获一颗头颅。
      入间捂住嘴巴,浑身冰冷。他迫切希望自己不要叫出声,安然无恙地逃出阴森的魔域。
      越惊慌越容易出错,他不小心踢到了一颗石子。
      神父圣洁的笑脸转了过来。

      3

      没勇气直视他的脸。
      入间低着脑袋,用力捏紧刀叉。神父坐在他对面,正喝着一碗南瓜汤,惬意的表情看不出来任何破绽。
      他想用美食收买我的心吗?入间焦躁地戳弄盘沿,胡思乱想。
      他是个有骨气的驱魔师,不会因这点贿赂而屈服。虽然他偶尔还不太成熟,但他总在事后反省自己的过错。
      比如今天凌晨,当发现神父埋尸的时候他不该畏惧的。畏惧是大忌。面对神父转过来的脸,他以为被发现了。可神父不过停顿了十几秒,重新拾回手里的活儿。
      他很快完成善后工作,填补上最后一抔黄土。风吹草动,奶白色的月光落到他的肩头,和平美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的脸色铁青,昨晚没睡好吗?”神父问。
      入间的手抖了两抖:“神父先生今早为什么特意陪我一起吃早餐?”
      “我回来晚了,昨天早上的事还没聊完,我很抱歉,最近实在有点忙碌。”
      神父态度真诚,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小弥撒的时间到了,信徒们逐一涌入中殿。神父用完餐,鞠躬致歉:“一会再见。”
      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入间咬一口面包,始终无法相信这样的神父是杀人魔。
      中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

      四十分钟的弥撒结束。神父敲响驱魔师的房门,没有得到回应。怀表上的时间指向八点,明天周日,他必须出门进行这周最后的采办工作。
      八点十五,他来到集市。
      卖蔬菜的摊贩叫出一个不合常理的价格,神父尝试跟他讨价还价,以失败告终。他进入面包店,出来的时候抱着一纸袋新鲜出炉的羊角包。最后去酒馆订了两桶葡萄酒。
      神父穿梭在人群中,无论容貌还是着装都无比显眼。他朝每一位打招呼的信徒露出微笑,聆听每一位信徒的絮叨,他仪态得体,充满耐心,言辞谦和,对所有一视同仁。
      他跟入间一样,是个脾气温和的老好人。
      对第四十七位搭讪的信徒作别,神父满载而归。驱魔师从街边的花台后探头,以为大半天的跟踪到此为止,神父白色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门口。
      他的手上揣着昨晚见过的粗麻袋和一个塑料袋,往东面走去。入间紧随其后,只见他左拐右拐,越走越偏,最终到一个堆满垃圾的地方停下。
      门口挂着“废弃物处理中心”的木牌,这地方臭气冲天,不敢恭维,入间有点佩服神父能面不改色地游走其中。
      神父拐进一个堆满破损家具的垃圾山,在木桌与床板的夹缝中扯出一袋可疑的黑色垃圾。几只流浪猫听见响动,探出头来。神父从塑料袋里掏出口粮散到地上,猫们一拥而上,挣抢食物。神父始终保持微笑,如同看着一群淘气的孩子。
      等流浪猫们吃完食物,神父开始处理那袋黑色垃圾。
      他戴上手套,断肢残骸曝光在空气中,将它们一件件装进自己的粗麻袋。轻车熟路得仿佛曾重复过无数次相同的行为。
      入间再也等不下去,一股脑冲向前。他笃信自己的第一感觉,他不觉得神父是恐怖的杀人魔,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讨厌这个唯一对他温柔的人。
      “神、神父先生。”他的声音有点颤抖,简直像正等待审判官裁决的职场新人。
      神父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微笑,早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
      “可以来帮帮忙吗?”他向他挥挥手,表情有些困扰,“今天的东西有点多。”
      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收拾残骸?为什么毫不戒备他?入间心中充满疑惑。
      现在神父对他提出不合常理的邀请,如果参与进去,他会变成共犯吗?
      “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不适合聊天,这里的气味不太好。”神父仿佛看穿他的顾虑,揉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拜托了,驱魔师先生。”
      入间无法拒绝。
      等转移完黑口袋里的残骸,神父用他找来的其他垃圾填充,原封不动地放回原位,两人提着粗麻袋返回教堂。跟昨天晚上的情况如出一辙,时间临近十一点,但这次因为多了帮手,神父的挖坑效率大幅提升。
      “一个月前,一位信徒告诉我废弃物处理中心有流浪猫需要帮助。尸体是我搜寻猫窝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神父站在月光下解释,“无家可归的可怜灵魂们,我想至少让他们能在黄土下长眠,而不是可悲的垃圾场。”
      入间折服于神父高尚的慈悲,胸腔里充满愧疚,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这不应该,面对惨不忍睹的尸体,他该为死者哀悼,而不是现在为神父洗清嫌疑感到开心,太不道德了。
      他努力让自己投入工作,检查残骸:“无法拼成一个完成的人形,内脏、胸腹以及部分四肢不翼而飞。只留下头颅、脚掌还有臀部。从数量判断,应该有三名被害者……”
      分析到这里,他恍惚意识到什么。他是一名驱魔师,虽然还没转正,但他接受过正规培训。为了通过初试,他曾趴在高档餐厅门口的魔法灯箱下看书学习。恶魔的习性,恶魔的文化,他几乎了若指掌,不过因为缺乏实战经验,现在只能纸上谈兵。
      恶魔食人,肉身、灵魂对他们来说都等同上等佳肴。其中头颅和脚掌肉少肮脏,不太受高等恶魔欢迎。当然,对部分中低等恶魔来说,有得吃就不错,来者不拒。
      “你知道是谁把尸体丢在那里的吗?”入间心中已有定论。
      神父沉默一会:“其实我撞见过一次现场,弃尸者共有两人,他们……”他看起来有些犹豫,说话吞吞吐吐,“他们都穿着制服……是丽斯大人宫殿里的士兵。”
      “为什么没有报告给审判所?”
      “事实上现在审判所名存实亡,所长亨利耽溺酒肉美色,长期不在所内。就算上报,多半也无作为,失踪案就是个例子。城中人心惶惶,闹得不开支,有人跑到城主的宫殿告状,他们才被迫将任务转交给驱魔师协会。”
      “我认为这些残骸与失踪案有关,而且是恶魔所为。”入间拍着手上的灰尘说。
      “……阿门。”神父摘下手套,画了次十字,“我相信你的判断,可爱的驱魔师先生。”
      “我准备潜入宫殿。”入间说,“听说明晚丽斯城主在自己的宫殿举办狂欢派对。”
      神父愣了愣,用绿宝石的眼睛打量着他:“或许是个好主意……但是……”
      “有什么问题吗?”天真的见习驱魔师毫不知情。
      “其实……”神父慢悠悠地摸着自己的耳朵,像要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其实,所谓的狂欢派对,是丽斯大人的挑选晚会而已。”
      “诶?”
      “就是,挑选临时的性伴侣。”

      做了一晚上心理斗争,入间还是决定参加派对。
      这是进入宫殿最便捷的方法。当晚大部分士兵被派遣到宴会厅附近巡逻,其余地方守卫薄弱。只要躲过侍卫们的眼睛,溜出重防区,行动自然不再受阻。正面对付高等恶魔,他可能难以取胜,但躲避几个人类士兵,见习驱魔师绰绰有余。
      据神父说,每周日的狂欢派对足有上万人参加,被丽斯大人瞧中的几率堪比中彩票。抱着这种侥幸心理,他开始为晚上做准备。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肮脏的制服,暗自叹息。穿这身衣服去参加派对一定会被士兵踢出来,可是两银币连一匹麻布都买不了。
      或许他可以当掉什么东西换钱——制服不行,证书不行,戒指是他唯一剩下的魔道具更不行。或许他可以趁这半天打一份临时工——他走到街上问了七家店,根本没人愿意雇佣一个外来者。
      入间失魂落魄地返回教堂。神父还在主持弥撒,周日的规模比平时正式许多,工作日不曾光临的信徒们聚集中殿,唱经席几乎满座。他们高声吟咏祷词的声音盘旋在空,入间的视线穿过人群,停留在神父身上。
      虔诚的,神圣的,光芒万丈的神父。这样优秀的人现在正指引着信徒们前进,在他身边时却亲切如相识多年的朋友。不过萍水相逢,入间不理解为什么神父对他那么温柔。神父的所作所为与冷酷无情的居民形成鲜明对比,没人有义务去帮助谁——理所当然的丛林法则——但神父向他伸出了援手。
      一直盯着别人真是失礼,驱魔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看到唱经席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个穿马甲的男孩,入间见过他,但记不得是在哪里了。
      驱魔师每天都上街打探情报,见过的面孔多不胜数,其中有几个天主的信徒不足为奇。
      “去吧,弥撒礼成。”神父清脆的声音宣布结束,信徒们围上去,看来他还要忙好长一会。

      4

      信徒们包围着神父。此情此景让他联想到集市的促销摊位,它们四周总裹着大批贪图便宜的顾客——神父亦然,享受他的温柔与耐心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好像贵若珍宝,好像又低廉如路边的野草。
      入间一直在看,站在数米开外的小角落。
      为信徒服务是神父的职责,但他并非信徒,他只是一个全身家当两银币的匆匆过客。当一个落难者习惯被帮助,在下一次遭遇困难时,落难者会再度渴求相同的奇迹发生。恶性循环,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人是贪婪的,不比恶魔好到哪里去。入间心领神会,如今的他诞生出如此卑劣的情感,这不应该。
      他还在看着,站在同样的角落。兴许是目光过于灼人,神父向周围的信徒解释了什么,朝他的方向走来。
      无地自容,想要逃走。
      “驱魔师先生。”神父叫住了他,“剧团的温格先生刚才捐助了一批旧衣物给教会,我想里面应该有适合穿去派对的礼服。”
      他转身,神父继续道:“一会有空吗?你最好能亲自试穿一下……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驱魔师瘦小的身躯颤抖着,倔强地抿着嘴唇,眼中水雾氤氲。神父“哎呀”了一声,像看见被遗弃在雨天里的雏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对不起,我没事……”他手忙脚乱地抹着眼角,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请先回房等我,十分钟后见。”

      送过来的旧衣物足足两箱,入间试了几套,选定一身简单的黑色燕尾服。不是量身定制,裤腿和袖口难免不合身,找神父借了针线,他趴在桌前开始裁剪礼服。
      朝阳正好,无需点灯。木板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这才惊觉神父还在屋内,并坐到了他的床上。
      没人说话,气氛有点怪异,小小的房间不过几平米,他们仿佛被关进了同一个封闭的笼子。入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与某个人在某个狭小的空间内独处。
      以往他要么孤身一人,要么跟十几个兄弟姐妹共同挤在大宿舍里。
      他抛开杂乱的思绪,认真投入工作。他曾在裁缝店打过两年工,天天穿针引线,这点小修小补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孩子啊。”
      神父低沉沙哑的声音擦过耳际,比沙漠的热风更滚烫。入间捂住烧红的耳朵,猛地回头,神父不知何时竟然站到了他的身后。
      “神、神父先生!”
      “抱歉,吓到你了。”他的嘴角略微上扬,道歉听起来毫无说服力,“因为看你很认真,所以忍不住想捉弄一下。”
      真过分啊。
      “你的手法娴熟,以前做过裁缝吗?”
      “是。”入间点头。
      “真厉害。”余光里的神父单手支着椅背,身躯稍稍前倾,眼波闪动着惊讶与好奇。
      “神父先生,为什么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帮助我呢?”他终于还是提出了这个困扰已久的问题。
      他的人生观里,每一份好意都需要支付同等价值的回报。别人送你微笑,你需要回以微笑;别人送你礼物,你需要回以礼物;别人送你人情,你需要回以金钱。
      他帮神父解了一次围,于是神父送他一个羊角包。再后来,神父无偿邀请他留宿,在这里的三天,他吃神父的用神父的。他曾委婉提出帮忙打扫教堂,被对方拒绝了,也暗自在心中估算每一次食宿的费用,欠下的债,以后用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偿还。
      但随时间流逝,他内心的负债呈直线增长。现在,连他的本职工作都得依靠神父的帮助。为什么?神父想从他这里获取什么吗?
      “众生平等。”神父似乎有点答非所问,“无论信教与否,仁慈的天主都平等地怜爱世人。我希望消除掉阶级关系,但我势单力薄,只能从这些微小的事做起。”
      以小爱成就大爱,倒确实是一个神父该说出的结论。某种期待的答案落空,入间却燃起另一股希望的火焰。

      神父的观念与他不谋而合。他出生卑微,五个月时被父母抛弃,而后被福利院收留。如今贫富差距悬殊,大部分父母无力抚养孩子,几乎每天都有弃婴被随意丢在桥洞下。
      他八岁在贵族家里当马童。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比中央广场还大,他每天给马棚打扫卫生,给马刷毛。两位穿华丽礼裙的小姐喜爱游山玩水,少爷有抽不完的雪茄,主人高兴了赏他一枚金币,他从来没见过金币,用牙咬了咬,觉得手里的分量沉甸甸的。
      后来,因为少爷嫌弃他弄脏了高档皮靴,他被解雇了,再也没进过这么大的房子。
      他去裁缝店打过下手,卖过花和报纸,在餐馆洗过盘子,饿肚子的时候看着高档餐厅里的人们享用着牛排,咀嚼着路边的狗尾草。
      事实就是这样,贵族们品尝陈酿,贫民们渴饮露水。收留他的福利院去年被下达了拆除通知,原因是某位贵族要扩建庄园,福利院霸占了他的领地。
      院长向机关提出抗议,后者给福利院分拨了几百枚金币搪塞。在王都耗费数万金币都难以修建一栋新房,何况福利院还拖拉着上千名嗷嗷待哺的孤儿。好不容易在郊外找到一处合适的农场愿意租给福利院使用,但过于昂贵的要价让院长心生退意。
      福利院与贵族僵持着,贵族声称今年底是最迟期限,过了圣诞节,他们会派工人过去强制拆除。
      院长跟贵族低声下气的模样深深刻进入间脑海。他急需用钱,他不想听见院长在深夜痛哭。驱魔师是当今最容易赚钱的职业,魔界正举办七十二魔神选拔,每完成一个驱魔任务,根据难度,驱魔师能获得上千赏金。
      他花费四个月的时间挑灯学习,通过初试,成为一名见习驱魔师。只要完成迪门萨克的委托,他就能转正,他就能帮助福利院度过危机。
      不能再失业了。
      他临行前孤注一掷,从小金库中取出最后二十枚金币,塞进行囊,决然踏上旅途。

      “我……其实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入间喉头滚动,神父伟大的宿愿与之共鸣,促使他产生倾诉的冲动。
      他缓缓道来,神父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安慰着他,在情绪难以自控时回复一个拥抱。
      他们相遇不过短短几天,对话次数屈指可数。入间很少跟人提起过去的经历,没什么好说的,他每天因为工作奔波在大陆各地,与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与无数朋友分道扬镳。
      他可以向他们倾诉,但没有必要。他们不是他发泄情绪的垃圾桶,他也不宜跟他们有过多接触。
      他终将离开。
      离别是痛苦的,他讨厌离别,讨厌跟朋友说再见。再见是个客套词,很可能就再也不见了。
      所以将关系停留在“你好”“早安”“谢谢”的基础上再好不过。他不会有负担,轻描淡写的关系让他的每次离别更轻松。
      可神父偏偏打破了他建立的防护,用三言两句引诱出他倾诉的欲望。
      他想着不该,不用,不可。但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
      他大概太久没有接触过神父这样的人了。
      神父让他想起玛丽婶婶,蕾切尔院长。前者是他的乳母,后者是福利院的院长。
      王都福利院收容了上千孤儿,她们无法顾及每一个小孩的感受。但每当他对蕾切尔院长微笑,她都会抚摸他的脑袋,就像神父一样;但每当他饿了的时候,玛丽婶婶就会像天使那般出现在面前,给他送来牛奶和菠萝派,就像神父一样。
      他喜欢蕾切尔院长的手心,喜欢玛丽婶婶的料理。他没有理由不喜欢神父。
      神父给他提供遮风避雨的窝,给他美味热腾腾的食物,给他真诚温暖的拥抱。

      “福利院是我的家,我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入间的身子弯成弓形,明明安慰微不足道。神父就像一杆秤,平等对待每一位受苦受难受罪的信徒。入间不是特殊的那个,他试图从神父的行为中读取一些弦外之音,给他足够的勇气沉浸在未曾体验的关怀中。
      聆听每一位信徒的祷告与忏悔是神父的职责,他奢望这份关怀持续下去,而不是一只一次性手套,用后即废。
      他是一名四处奔波的驱魔师,沙漠之花不是他的终点。他总忙忙碌碌,为了生计而奔波,为一枚银币忙得昏天黑地。他想,神父是个大好人,对所有人都那么好,至少在有限的时间里,请容许他任性一次。

      “我一定要成为正式驱魔师,这样可以赚很多金币,修建一所更大的福利院,比贵族的房子还大。”
      “驱魔师先生……入间,果然还是个孩子呀。”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是那个时候……”
      “你在酒馆帮我解围的时候,相当有气势哦。”神父揽住他的腰,右手抱住他的头。宽大的手掌贴在他的皮肤上,传递着不同寻常的温柔,“一直肩负着这样的重任,你的压力一定很大吧?”
      他伫立朝阳下,恰如伫立圣像下。入间不信教,但他忽然觉得信一信也无妨,毕竟天主不在云端上,此刻,祂就在眼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见习驱魔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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