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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杳冥 ...

  •   十五年后,笙歌锦绣散尽,玉楼金阙褪成如今空荡寥落的状貌。当年宴上将他逼至绝路之人,也皆已湮灭在时间黄土里。

      只剩他们。

      苏聿重新走向宗弦,每近一步,记忆里矜贵倨傲的小公主就淡去一分,一步一步,直到近在眼前,现出如今枯槁衰瘦的模样。

      宗弦回过神时,他温热的手已再次搭上自己冰块一样的指间。

      “你当真不记得了?”

      苏聿执着地问。

      “明明你当年厌孤至深,为何……会救孤?”

      宗弦静了许久,叹气。

      “我不记得,你以后也别记得了。

      “你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东宫,被这些无谓的旧事绊住,追究是非曲直,又有何用?

      “你好好当你的大胤之主,不好么?”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不想让苏聿听到,可仍希望他听到,模糊间,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回答她的是肩上蓦然变沉的重量。

      “苏聿?”

      “……”

      他睡着了。

      宗弦哭笑不得又暗暗叫苦,费力去推他。苏聿一点挪开的意思也没有,毫不留情地将重量压在她肩上。

      分明碰着不是多壮硕的身骨,怎么会这——样沉!宗弦推不动他,气喘吁吁地想,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此时恼归恼,居然还有闲心回想,当年瘦猫一样脏兮兮的孩子,是如何长成现下模样的。

      她歇了歇,一鼓作气——肩膀终于摆脱了重负,但宗弦到底没狠下心,艰难又别扭地扶住他,直到他顺势倒到她膝上,才彻底卸了力气。

      苏聿依然睡得稳稳当当,呼吸没乱半分。宗弦咬了咬后槽牙,用力掐他脸。

      掐了半天,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她自觉无趣地松开,转念一想,他再过不久就要上朝,她刚刚可没心慈手软,不会害他明日顶着半边青紫面见群臣吧……心里涌起零星的良知,她拍拍方才掐住那一处,想了想,手下动作又放温和了些。

      他的母后是名动京城的美人,惠帝在还未被酒色掏空身子时,也曾是英挺的好相貌。他幼时却由于饱受欺凌,始终一副瑟缩怯懦的样子。

      而若是再久再久之前……

      久到当他还成天跟在她身后,一遍一遍走过思尘河畔时,更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她骂他,打他,赶他,他皆无动于衷,至多停片刻,复不声不响地跟过来。

      那样荏弱的少年长大了,在她的恨意与不甘中,终归长成了如今神清骨秀的王君。可她无法知道,他究竟生得何种模样。

      至死都将无法知道。

      宗弦的指尖轻轻点上苏聿的眉骨,顺着缓缓描摹过一道。

      “……为什么会救你么?”

      她自嘲地笑了。

      “即使是草木,也会生出心的。

      “更何况……你以为我看了你多少年。”

      那是长得……长得连她都无法数清的岁月。

      宗弦仰起脸,低微的声音瞬间飘逝。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口悄然响起谨慎的步伐声。

      “宗姑娘?”梁全礼掖着手,候在阴影里。

      宗弦没好气:“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扶他回去?”

      梁全礼立刻率两名小宦官进来,搀起苏聿回侧殿去。落后两步的南枝亦赶来扶宗弦,见宗弦起身时一瘸一拐:“姑娘怎么了?”

      “无事……”总不能说被苏聿压麻了。宗弦在心里又狠狠骂了他两句,抓着南枝的手臂蹒跚地往外挪去。

      梁全礼不愧是御前的掌事大监,忙着安顿苏聿的同时,还不忘差人抬一顶软舆送宗弦回玉晖殿,之后又召人来问:“宗姑娘回去了?”

      “回去了,小的亲眼看着宫长大人带着碧桃姊姊,一起伺候宗姑娘进殿的。知道您不放心,小的还特意多留了一会儿。宗姑娘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犯,里头的灯火很快就熄了。”

      “行,下去吧。”

      另一名小宦官递上拧好的巾帕,梁全礼转过屏风,一抬头,就见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苏聿,正安静地坐在床沿,手边是那杯已经凉透的解酒茶。

      “陛下?”梁全礼瞠目,“您——您没醉啊?”

      苏聿将茶饮尽,握着空杯沉吟。

      梁全礼示意其余人离开,捧着巾帕候在一侧。

      “梁全礼。”

      “在。”

      “你大概是几岁开始记事?”

      梁全礼疑惑,仍恭谨答道:“回陛下,老奴愚钝,大致到四五岁时方能记得一些事情。”

      “若再往前,能想起多少?”

      “这——兴许努力想想,能记起点模糊影子来。”

      “若有人能记得婴孩时期的事,你会信么?”

      梁全礼讶然:“老奴见识少,倒未曾听说过这等人物。”又忙补了句,“然这世上无奇不有,或许千百人中,正好有一人便是如此,也说不准。”

      苏聿不再言语。

      梁全礼摸不清苏聿在想什么,亦未敢打探,一如既往地服侍他就寝,后静静退出去。

      殿内暗下来,苏聿闭眼躺着,听到周围再无一丝声响。他许久未饮这样多的酒,体内有种火炙般的热意,却反倒令他异常的清醒。

      宗弦说,她看了自己许久。他原以为是指在他在南境时,她一直在暗中关照他之事。方才一回味,却骤然反应过来——

      那句话答的是,为何她会在元熙五年的中秋宴上救他。

      即是说,在那之前,她早已注意到自己。

      可那又怎么可能。

      他记事早,直到现在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岁那年的冬天,东宫的小宦官们是如何逼他穿上装着粗糙草茎的破棉衣,看他身上被草刺得发红肿胀,疼得满地打滚的模样,哈哈取乐的。

      所以,他也能够确凿,在那年中秋前,他与宗弦仅有在各种节宴上屈指可数的几面之缘,遑论更多的交集。而她无论再如何天资聪颖,也不可能在三四岁时,就有筹谋江山大事的才智。

      思绪电转间,他想起在庭山上时宗弦的梦呓——

      “幽冥司……不是……这般黑的地方……我死了……也去不了……”

      苏聿倏地睁开眼。

      传说,人死后魂魄入幽冥司,先过离界门,后渡思尘河,将前尘因果抛却得一干二净,方能上轮回台。

      彼时,他当宗弦是病中胡言,可若那是真的,她若真记得幽冥司的模样……

      苏聿将手指搭上眉骨,那一处仿佛还残留着她抚过的痕迹。

      她谵妄发作时曾道,是自己害了她,可又颠三倒四地说,若是没有自己,她也将不复存在。

      而约一月前,她语焉不详地回答:“并非可怜你,也并非有所求,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

      所有热意涌上心口,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蓦地有种冲动,想当下直接到玉晖殿去,问她个清楚明白。

      “……”

      苏聿再次闭了闭眼,暗想,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十年的灭国之仇尚能忍得,怎么如今反倒为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事焦躁至此。

      宗弦说的没错,他确实可以无视这一切,只管继续做这大胤之主。

      可自从知晓宗弦就是苏寄后,每次上朝,他总忍不住看向与柳相相对的位置。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摄政王刘荥,就曾站在那里,胁迫宗弦,操纵宗弦,逼她服毒,逼她杀人。

      整整十一年。

      他的王座之上,全是当年那个小公主淋漓的鲜血。

      他要如何不在意。

      纵使她不愿据实已告,时日长了,他总能套得出些消息来。何况今夜这桩醉酒的戏,已更让他确信了两件事。

      其一,宗弦恨他,却又不全是因着他,且这恨意中隐含着万千不可明说的心绪,那便有不少可转圜的余地。只要他多顺着她些,就算不能完全叫她扭转心意,多少能让她慢慢安下心,信任自己一些。

      其二,她委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苏聿认真思索起来。装醉的招已经用过,至少两三月内不好再故技重施。装病固然亦是个法子,但须得找太医署才做得了这场戏,牵扯略大。让小童们多来宫中哄宗弦开心,连带着让她对自己和气些,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惜不是长久之计。

      思来想去,只能他自己来哄。

      酒意挟着倦意涌上,苏聿眼皮一沉,到底仍是睡了过去。但梦中又不甚安稳,飘飘摇摇,影影绰绰。眼前铺开浩海一片,他沉在其中,只看得见头顶微波荡漾。檀黑的木板贴着水面,一块接着一块,连绵成蜿蜒的长桥。

      洗云池……?

      不是。

      水面之上,似乎并无清平阁上明媚的烟霞,也无翠树繁花。他艰难地去辨认,仅模糊看到荧荧幽光。

      然后,一只手探入渊海般的水底。

      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指节细嫩却苍白,在冰冷的水中抓握,缩回去,再探入,再抓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手的主人仿佛也不耐这样的水中捞月,怨气十分之深重地坐到桥面上,衣裙延入水中,成了幽深水底中唯一的亮色。

      他不由得泅浮过去,近了点,再近了点。那抹亮色却骤然沉入水中,化作更鲜亮更灿烂的一团,朱色衣裳盈盈而绽,堆叠成盛放到极致的一朵花。

      苏聿看得怔了,耳畔却遥遥传来云鼓声,一声,一声,绯红的花渐渐隐入帐顶的蟠龙之中。外间银烛渐次亮起,宫人持着灯笼轻悄走过,龙头金钩一重一重地向上束起帐幔,光亮亦一层一层升高。

      该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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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杳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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