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说过的爱我》山般

1、第一章

　　公元二零零七年立夏晚十二点，新婚三个月零一天的沐典正式决定离家出走。

　　家里盆没砸，碗没破，家具整齐，窗明几净。沐典干净利落地将结婚证书撕成了碎片，红红白白星星点点的一把丢进坐便器，哗啦一声，无影无踪。
　　陈豫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新搬的家，收拾起来果然特别快。衣服、化妆包、证件……沐典飞快地拉上箱包拉链，接着目标明确地从大衣柜里拉出一只棕色的巨型狗熊，打开窗子毫不客气地扔了下去。
　　软绵绵的绒毛玩具在六楼之下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闷响。她想，很好，防盗窗还没装。
　　很好。
　　她这么想着，一面拉开抽屉把里面的两本相册也一块儿扔下去——
　　哗啦啦，哗啦啦……嘭！嘭！
　　声音很大，成功地引起了楼下几声咒骂和客厅里一阵剧烈而被强行压制的咳嗽。
　　很好，她终于满意了。

　　最后的工作是把门口鞋柜里属于自己的所有鞋子全部扔进一只巨大的深蓝色塑料袋，然后，背包，拉箱子，甩门，走人。

　　这栋老式的房子没有电梯，一路下来，楼梯两旁防盗门上的猫眼里都荧荧的亮着光。
　　——没关系，她正好心安理得地将一双高跟鞋蹬得砰砰的响。

　　公元二零零七年立夏次日凌晨十二点一刻，沐典正式离家出走。
　　此时，距离她与陈豫新婚，三个月零二天。

　　沐典左手一只箱，右手一袋鞋，斗志昂扬，精神抖擞，无比拉风的走出小区时，六楼所的阳台上明明灭灭着一点暗红的光。

　　【壹】陈豫

　　陈豫今年二十六，与沐典同岁。曾经是高中的同学，又在实习时遇到。
　　开高中同学会的时候，大家拿他们打趣，说以前班上背着班主任山盟海誓顶风作案的几对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能修成正果，倒是你们这两个三年里都没说过几句话的人一不留神就给寄来了红底镏金的“催款单”，说吧，是不是还没明修栈道，就已暗度陈仓了。
　　陈豫当场耳根发烫，端着酒杯舌根打结企图顾左右而言他，还是沐典一面以极其镇定的态度和稀泥，一面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死党一把。
　　挨掐了的死党跳出来，说哈哈，这是就是缘分啊缘分啊。
　　于是大家一齐想到那首传播广泛的爱情诗，一同大笑着起哄说，对对，这就是猿粪啊猿粪啊，哈哈哈。
　　然后沐典的死党坐下来，嬉皮笑脸再领一掐。
　　过往一切，美好，仿佛如同一个现代童话。

　　可惜时间是一条河，没有在最美好的那一刻画上句号，就会滚滚而去。
　　六楼阳台上的风有些凉，陈豫狠狠吸一口烟，然后被自己呛出一阵咳嗽，还有发酸的眼圈。
　　自己的错，无法抱怨。

　　沐典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小区拐角的路灯下时，陈豫摁了烟，取一件外套，轻轻出门。
　　楼下垃圾桶边，两本相册已经摔坏，相片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狗熊歪在一边，夜幕下用一对黑黢黢的眼看他，瞳孔里两点昏黄色的亮。
　　他揪着毛绒玩具圆而软的耳朵将它拎起来，抱到楼梯口的角落放下，然后与那堆胡乱收拾了在一起的相片一同，塞进狭小的架空层里去。
　　推着很久没骑的自行车出来时，他想，沐典真是个小孩子，东西往外面摔，就不怕明天街坊邻居们笑话吗？
　　这个小孩子，三更半夜跑出去，会去哪呢？
　　自行车的轮子一圈圈转着，车上的影子拉长又变短，拐弯，消失在同一盏路灯下。

　　陈豫实在没有想到，沐典离家出走后的第一站，竟然会是与小区只隔了两条街的昭华大酒店。自行车停在公交站牌旁，他隔着大街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半夜出走的妻子拎着满满两大袋乱七八糟的东西与酒店门童对峙了一分多钟，然后趾高气扬的拖着两个袋子走进去，半个小时后，又昂首挺胸的出来。
　　陈豫也不知道当时自己600多度的视力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好。他看见街道那边推门出来的沐典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装束，短袖，长裤，运动鞋，棒球帽，身后背的是一个巨大的登山包，仿佛当年校园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学生，突然跃过四年时光，一下子直直冲到眼前来，携带一身逼人的青春。
　　唯一不协调的是她鼻梁上的那副大大的墨镜。他清楚的看见沐典出来后，对着晦暗不明的夜色皱了皱眉头，然后一抬手将墨镜摘下，压低的棒球帽边没能遮住两只眼眶微肿的眼。
　　陈豫夹着烟的手指僵了僵。
　　这几年，他都快忘记她曾经是那么爱哭的人了。

　　沐典，沐典。

　　他看见刚才拦着她的门童从酒店大厅里奔出来，对她说了句什么。沐典偏过头，点了点，以他与她相处四年多的经验看，她应该是回答了一声谢谢。
　　过一会儿，一辆出租车来，停在沐典面前。门童轻车熟路的拉开车门，等她进去，关门。
　　车子发动，加速，渐渐在深夜的大街中掩去。

　　陈豫将第四枚烟蒂掐灭，扔进垃圾箱，从树影里出来，踏过人行道向对面走去。

　　推开玻璃门刚要进去的门童再次被叫住：“哦，您好，请问……哦，你说刚才那位女士？她去火车站了。”

　　【贰】沐典

　　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原本就在离沐典家不远处，只是他们买房之前，就已经因为旧城改造搬远了。正是城市向外扩张的时候，现在的火车站坐落在西北面偏远的郊外，旁边是广阔的刚刚动土或是尚未开工已征用土地，交错生长着一些杂草乱花，瑟瑟站立在四环路外。

　　沐典百无聊赖的摇着转手指挥着出租车的窗玻璃，一开一合，初夏的风就从缝隙里一顿一顿的涌进，吹得她的帽沿一点点往下压，终于把她的视野统统遮住。黑暗中响起前排出租车司机郁闷的声音：“小姐，我这车有年头了，窗子不经反反复复的摇。”
　　她笑着把帽子摘下来，说：“好的好的。”
　　司机也是无聊，一面开车一面问：“去哪里的火车啊，这么晚才到？”
　　沐典关上窗户，还是笑着：“还没买票呢。”
　　远远有一辆摩托车对面开来，司机将远光灯调整为近光灯：“这两天票很紧啊，临时去，买得到吗？”
　　沐典把帽子再次扣上：“能买到哪里就买到哪里，随便哪里都行——火车站总不至于一张票都没有了吧。”
　　司机对着后视镜看一眼，顿了顿，不说话了。

　　对面的摩托车开着噪杂的流行音乐呼啸着从出租车边飞驰而过，后座上长发飞扬。

　　出租车在火车门口停下时，司机回过头来，说：“同学，我载你回去吧。”
　　沐典拖着巨型登山包推开门，闻言回头：“同学？”
　　出租车司机担心地看着她：“跟家里吵架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好走，回去吧，出过这口气就好了，别让爸妈担心。”
　　沐典又笑了，说：“是，我正要回家去呢。谢谢叔叔。”
　　她万分潇洒的将登山包拽出来，背上，然后大力甩上车门，挥挥手：“叔叔再见！”

　　在这个火车站的原本的设计里，主建筑物的正面完全用钢架与玻璃构成，只是在付诸实施的过程中，因为各种原因，才将一小部分替换成其他建筑材料。不过，这不能妨碍它成为一个晶莹明亮的水晶宫。沐典背着包站在巨大的玻璃墙外，完全看不见玻璃里面自己的影子，只看到一片　　灯火璀璨举室通明。
　　来火车站等火车，仿佛已经是被甩在身后学生时代的记忆了。
　　我可能还那么年轻吗？她把登山包放上安检机器的传送带，心想。

　　已经是后半夜了，买票的窗口还开着一个。
　　窗口后的出票人员已经睡着了，她只能敲着玻璃窗把他惊醒：“还有去厦门的票吗？”
　　窗子后面的小伙子睡意朦胧的敲打了几下电脑：“没了。只有明天的。”
　　沐典抬头打量了一会儿墙上的电子时刻表：“去宁波的那班火车呢，还有吗？”
　　小伙子抬着疲惫的眼再敲几下键盘：“有，站票。”
　　“站票可以，打给我吧。”

　　凌晨四点的班次。
　　她拖着沉重的包在候车大厅找了一座位。后半夜，火车站已经少有候车的人，却有几个流浪者占据了两排座位沉沉睡着。角落里有一个孩子被她惊扰，睡梦中啼哭了两声。她带着歉意看过去，孩子的母亲搂着孩子哄哄，睡眼惺忪地向她摆了摆手。
　　地面大概刚刚被清扫过，湿漉漉透着消毒水的气息，那夏夜里带着水气的凉，终于一点点透到她心上来了，她抱了抱双臂，才想起自己的外套在刚才整理包裹的时候，与所有的衣物一起被压在登山包最底下了。
　　24小时营业的火车站超市里有开水供应，沐典站起来，打算去给自己泡了一碗康师傅牛肉面。撕开方便面的包装，手上正接着开水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几滴滚烫的开水溅在手上，沐典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手洒一地开水泡面。关上水龙头，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掏出手机，一愣，按了接听键，轻声问：“哥？”
　　寂静的大厅里，可以听见电话里平稳的电流声和电话那头几分强自按捺的焦虑：“小典，陈豫说你们吵架了，你在哪里？”
　　沐典将手机紧紧按在耳朵上，突然看见两滴大大水珠啪啪落地。
　　沐典说：“哥，你等等。”

　　她将方便面留在放置水桶的桌子上，自己走到背阴处，眼前空荡荡再没有座椅和他人，却发觉自己已经不想哭了。
　　电话那头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又开口：“小典？”
　　沐典将手机换到另一边，慢慢吸了口气，说：“哥，我没有吵架，我没有。”
　　电话那头顿了顿，又问：“你在火车站？”
　　沐典点头，又摇头，答非所问：“你不要告诉爸妈。”
　　两边静了一会儿，又听那边说：“有回厦门的火车票吗？站票不要紧，车上可以补卧铺的……小典？”
　　沐典再次绷紧眼眶，拿着手机点点头，却说：“没有了。”
　　“车站边上有旅馆吗？小典，你住一晚上，明天订机票，我去接你回来。”
　　身后的大理石透过来冰冷的温度，沐典还是看到自己的鞋子被打湿了：“不。”
　　“你去哪里？小典，别哭。”
　　沐典像个小孩一样，靠着大理石柱慢慢蹲下来：“我今天就要走，一定要走。”
　　“好好，那你去哪里？小典，如果……”
　　“我会回家的。”沐典发狠将手机拿下来，按了挂断键，然后关了机。

　　回到座位上，沐典已经没了胃口。泡面中防腐剂的味道让她反胃，匆匆扒拉几口后，一碗红烧牛肉面被她连面带汤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抬头看大厅巨大的电子钟，只过去十五分钟，这短短两三个小时，真是出人意料的难熬。
　　沐典将登山包打横抱在胸前，迷糊了一会，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