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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结 ...
楔子
2017年9月30日,阿勒泰禾木。
下雪了?
禾木山庄的店主拿着扫把在自己家的门口扫着金色的白桦树落叶,不期然,一朵白色的六棱型雪花从天而降,坠落在地上化为一滴水滴,瞬间又消失在泥土之中。他愕然的抬起头,看着阳光明媚的天空,蔚蓝的天空下仍然漂浮着厚厚的云彩,环绕在巍峨的山峰间。山上葱翠的冷杉林,还是绿意盎然地舒展着自己的树枝,丝毫没有即将入冬的迹象。
也是呢,也不过是晚秋。入冬估计还得一个月呢。
店主嘲笑着自己年纪轻轻就老眼昏花,突然间,一朵雪花再次飘然而下,此次那白色的花朵滴落在他的手臂上,微微一阵冰凉。
1、
“下雪的地方是北屯呀。”
新疆的昼夜温度相差极大,禾木这地方一入夜大风骤至,呼啦啦的刮着木质的栏栅。门外有着冰雪将至的气息,屋内却光明而温暖。住宿于这家山庄的客人此刻都会聚在山庄的中心饭庄,三五成群的坐着,桌子上满是让人垂涎三尺的酒肉瓜果。
略微靠近门口的一位客人,身穿黄色冲锋衣,手不动声色地裹了裹自己,疼惜地看着手边的单反相机,然后出声说道:“下雪的地方是北屯呀。你们知道吗,乌鲁木齐开往北屯的火车听说都停运了,那雪可厚唻,人一踏上去 ,噗,膝盖以下全部看不见了。”
听闻雪这么大,大家伙不免担忧起后续的行程。
“大哥就爱夸大其词。”他旁边的女人偷偷捂嘴笑了,“这会才几月份,哪里来这么大的雪。看看我们这里,不还是秋色可人,哪里看都是金黄金黄的,多美呀。”
“你别笑,我可没乱说。我是听我朋友说的。”被呼做大哥的人急忙凛色道,“本来我们是要一起来的,他呢有事要晚几天,说是让我在这里等2天,他再过来和我汇合,然后这下可好了,火车不开了。他过不来嘛,就给我打了电话呢。”说罢,他拿出了手机摇了摇,“不行,你们可以看我的短信。”
“我才不看你的短信,我又不是你啥人没必要翻你短信呀。我也才刚从北屯过来,哪里有雪了。”
“你看看,你看看,和你说你又不信,总是认为我撒谎。”
“那今年北屯也是入冬早了。” 店家看看这边情况不对,赶紧带上了一壶酒打打圆场。“不过,不要担心,这种雪都是一时的,只要云散开了,雪也很快就会散。来来来,你的酒冷了,我给你热热。”
“老板,再给我来两斤牛肉!”
这边酒劲未歇,那边靠近餐台的另外一个客人又大声呼唤着,店主急忙忙招呼去。
“我还巴不得下雪呢,越大越好。越是大雪,我就越爱喝酒吃肉,就到雪地里光着膀子吃,然后,我就想唱歌! 哈哈哈”
店家看着这位要牛肉的客人有点哭笑不得。这位是老顾客了,每天冬天必来,然后肯定会上演固定曲目——雪地高歌。他长得不算魁梧,总体来说还偏瘦弱,可似乎非常喜欢模仿樊哙,肉也不要全熟,弄个五成熟的牛肉就哒哒的食嗿着,还略略有点吓人。坐在他右下方的几位小姑娘似乎就被这种阵势淲住了,略略往里挪了挪。
店家非常的热情,左一桌子右一桌子的招呼着,满脸带笑。不一会,在酒肉的助力下,堂子里的气氛也热闹了起来,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完全遗忘了外面被风吹得哗啦啦的树和远处牟牟叫的野牛。
店家犹如陀螺般的来回转,一刻不得空闲,累得他恨不得要趴在地上。酒过三巡,客人们似乎也吃得差不多了,堂子里高声谈话的声音逐渐淡了下去,他知道,今天的辛苦就要结束了,是时候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想到这里,他愉悦的哼起了小曲。
月亮已经落入山线之下,中心饭庄里也只剩下三两人围着火炉而坐,店主端上自制的雪山酒酿,一点点的喝着,并不多言语,远方寂静的山谷偶尔野兽低哞。酒意朦胧间,店主忽感门外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的朝饭庄而行,似乎是什么动物又听的不够清晰,只有似远似近的踩踏在地上的嚓嚓之声。店主浑身困乏,但仍趁着酒劲撑桌而起,推开饭庄门,探头朝外看去。只见门外,矮小的木墩围着圆木桌子,并列而设,桌子缝隙间也未见有任何野兔野猫的身影;略远处,禾木山庄的客栈房间三两错落在平野上,隐身于白桦林间,门口微弱的羊皮 灯下也并未见任何动物的可疑声影;客栈房间左侧再往外便是山庄的大门,栅栏式的门早已关上,只有一串铃铛样的物件挂在门上——这是为晚归的客人留的便宜,触碰铃铛,店家便知有人需开夜门。今天并没有晚归的客人,门外自然空无一物。店家站直了身子,一直在耳边的越来越近的嚓嚓声此刻突然骤停,刚刚尚无一人的山庄大门外,突然一个黑影独立,高大莫名。
店家呼吸一紧,酒醒大半。他忙转身将控制门庄外的灯光打开,急忙再跑出门外,饭庄里的人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三五人不明就里地搭在窗口往外窥探。
山门外的灯也是入山庄的路灯,它延山谷而设,就搭挂在两边的冷杉上,双身漏斗形的灯具上下可有光,原本暗幽幽的山路,忽然灯火通明如白昼,那羊肠小道的尽头,一名男子骑于马上,停立在山庄之门。远望去,他似乎用大围巾裹着脸庞,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夜色之下竟璀璨如星。他的肩上白白一片,在店主刚好赶到庄门之前,他用手拍了拍肩膀,不知道抖落了什么东西,如盐如尘。
店家在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明明在现实中,为什么总是感觉如此的不真实。
是雪呀。
店家望着来人抖落的雪花,鼻子里好像已经闻到了冷冽的寒风的味道。
2
禾木山庄的客房总共有2处,一处在山下平野间,常常被称为“平野小屋”,总共48间套房,每个房外按摘取唐诗宋词田园之句写于门侧为牌作为房号;另外一处坐落在山腰之上,离景区甚远,从高到低依次有五间客房,沿山脉蜿蜒而上,常被称为“山谷居”。山谷居里五个房间格局略同——木门诗匾兽皮灯,门口有木墩放圆桌两侧修灌木,一房即一景——平均五百米一间,房于房之间道路迂回各不相碍。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最高的那个房间里有着两面巨大的落地窗,朝南的窗口正对山庄,可一览禾木景区全貌;朝北的窗口则对着山林,曲径深幽。由于山谷居位置比较偏远房费较高,虽然景色绝佳,但仍然少有人至。特别在冬季,山谷间比田野更为寒冷,山路亦难行,晚秋过后,游客一般不会选择在此地居住,这使得山谷居更为寂静。
顾殷看中了这种寂静,店家自是欢喜异常,早把他刚才在山庄门外骑马拍雪的诡异之感忘到了九霄之外。爱吃肉的谭世杰已经瘫在桌位上熟睡,呼噜声震天,店家打算将谭世杰送回房间,然后再骑车上山将身份证件返还给顾殷——店家看了看手上的证件,再次确认了来人的名字——便要真正的休息了。
虽说是山腰,但骑电动车也不太远,二十分钟的路程。只不过,夜路难行,店家也是费了一番波折,且由于酒意未散,他只觉头脑发晕,便找了处干净之地先停了停。他回首来路,山庄的灯光仅依稀可见,山庄的轮廓却非常的清晰,他的心中满是温柔和感动。夜深之时,总是让人多生感慨,不过也许是多喝了点酒的缘故。从盖这座山庄到今天,五年的点点滴滴都一幕幕的在这夜幕的灯光下闪现,客人来来往往,只有他和他的妻子无论春夏秋冬都在此坚守,以山为家,以树为友,以兽为邻。这里是他的一切,他感动着也自豪着。他送走了很多客人也交了很多朋友,回头客慢慢的似乎也成为了家人,年年来看望,年年把酒言欢。只不过,冬季就要到了呢。店家渐渐有些惆怅,客人们总是要离开的,他们家在远方,这里不过是歇脚之地。想到这里,店家甩了甩头,将惆怅和远处的山庄遗忘在脑后——总是会有春天嘛。
店家振奋精神,来到了最高处的客房,却发现客房门大开,似乎有迎宾之意。这也是一个怪人,只希望不要和谭世杰一样怪。店家心里暗自思忖。他喜欢谭世杰,但不喜欢应付酒鬼。他拿着顾殷的身份证看了看,照片上的人眯眼露齿而笑,阳光精神。店家敲了敲房门,里面并没有回应,他思忖着到底要不要走进去,直接放下身份证便离去,但这毕竟是客人,直接进屋似乎不妥。正踌躇间,左侧澡房之门一开,顾殷着睡衣而出,身上竟是氤氲之气。
店家有些吃惊。他没有办法把眼前的人和身份证上的人联想在一块,他们根本是不同的人。眼前的人头发略长,刘海遮眉,眼神淡然,皮肤白皙略呈病态,嘴唇却异常红艳,气息羸弱但又似乎带着点强硬不羁,丝毫看不出身份证上那种健康热情阳光的样子。
“身份证。” 直到顾殷伸出了手,店家才发现自己有点失礼,急忙忙收回目光,递上了身份证。
“这里山间偶有野兽出没,轻易不要走入没有标记的地段。沿途可以行走观看的景区我们都有做了标识,沿路也有相关的保护网,只要您不走出景区安全区就不会有意外。”店家咳了咳,收回神智开始例行公事的向客人说明注意事项,“房间里有暖气有热水有WIFI,密码在门后写着,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直接打我们电话,电话号码在电话机旁。我们早上和晚上分别有一趟车送客人来往于山庄中心和山谷居——就是您居住的地方,如果错过了车辆,您只能选择步行,或者补下差价重新安排车辆,还有……”
话没说完,顾殷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店家只好停了下来。“落地窗在哪?”顾殷问。声音低沉又不似病态之躯。
“哦哦,一般情况下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都会把落地窗关上。”店家抬脚走入房间 ,转身进入房屋客厅,然后伸手触碰了客厅墙壁上类似于点灯的开关,不一会,客厅正面的那扇墙壁突然动了起来,就像日式的拉门往右边移动着,慢慢露出了那巨大的落地窗户——这墙壁竟然像投影仪一样可以伸拉,顾殷暗暗吃了一惊。“这是靠南的窗户,下面可以看到山庄,远处了还可以一览禾木之景。上午八点左右,日出东方,余光会从侧面而入,从这里看 整个禾木就像笼罩在金光之下,非常的美丽。” 店家骄傲的介绍着,口沫横飞,“另外一扇落地窗就在您的卧室里,一样的启动装置,开关在门口侧面,它面对的是山林景色,人迹罕至,晚上看可能有些可怖吧,建议您就不用开了。”
顾殷点了点头。店家便继续说着,“落地窗也可以从外看到里面,因此,如果您……有什么不方便的情况,记得关上窗户。”
“还有……”店家还要说着什么,突然发现顾殷神色异样,脚步踉跄,气息渐重,他急忙要扶住他,却被山下传来的恐怖的尖声长啸吓得顿住了身体。
“啊————!!!”
尖叫声再次响起,店家猛的转身透过落地窗向山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山腰下部有一个黑黑的点,似乎是人影,在惊慌跑动着,然后又突然跌坐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声恐惧的呼喊。店家来不及多说什么,跑了出去,骑上车就要往下冲。等他回过神来,顾殷已经关上了房门,只有落地窗依然敞开着。就在要离开这山腰最高处的客房的时候,店家还是忍不住的回头望了一眼。
顾殷,就站在落地窗前,依然身着白色浴袍,依墙而立,红色的嘴唇在玻璃的反射下更加红艳更加水润——似血。
3、
2017年10月01日,阿勒泰禾木
谭世杰摔到了脑袋。
警察是这么说的。他的头撞到了外面的石墩子上,一滩鲜红的血迹沿着石墩往下蜿蜒,地上也有血,但不多。警察说,再多些,估计谭世杰命要保不住。他的腿部有擦伤,额叶有肿块、枕叶皮下出血有血肿、轻度昏迷,经过初步判断,谭世杰应该是先在屋内遇到了行凶人,两人有过撕扯,紧张情况下想冲出门去不小心撞到了门,然后再跌倒在地上,最后后脑勺撞到了圆墩子。可是店家也只是听的糊里糊涂,最重要的警察并没有说。
“那,那,是谁要害谭世杰,那个人又去哪里了?”
警察沉默了一会,身子向前探去。“这个问题,我希望你可以给我答案。”
“我……我?!”
店家回忆起今天上午和警察面对面谈话的场景,当时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再次出现。他一生都守法遵法,过马路也从来不闯红灯,连栏杆都不跨的,突然被警察这么一问,瞬间慌张。所幸,案发的时候 他正在和顾殷对话,没有作案时间,要不一时半会估计也摆脱不了嫌疑。
顾殷。
店家回想起,他倒是看起来非常老练。面对警察的询问,条理清楚,理由充分,证据充足,既不会显得局促,也不会让人觉得不配合趾高气昂。这个人——店家再次沉思——真的不像一个才刚刚大学毕业刚刚步入社会的学生样子。
也许,有的人就是天生沉着冷静吧。店家自我宽慰。可是,行凶人到底是谁?他从顾殷房间里看到的就只有谭世杰一个人,并未发现第二个人的存在,难道是有什么盲区,是哪些针叶林遮住了他的视线?店家这么一想倒是通了,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山道上树木盘根错杂,树枝交互,从顾殷的房间看去,确实有看不到的地方。
“唉。”店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引来妻子的侧目。“你说,凶手是谁呢?”
“我哪里知道。”妻子一边擦着护手霜,一边爬上了床,依偎在他身旁。“咱们的监控摄像头就没有拍到什么人上山,除了你、谭世杰、那个摄影师,哦 ,还有刚刚来的客人,没有其他人了呀,谁会和谭世杰有什么过节?今天吃饭的时候,也没看到谭世杰和谁起矛盾呀,刚刚才到的客人?那就更不可能了,他可能连谭世杰是谁都不知道咧。”
“犯人走小道避开摄像头?”
“那他是得有多不怕死。”妻子嗤笑。“上山就一条道,其他的地方都需要攀爬,而且呀,山石容易滑落,一不小心,那就是连命都没了,我还没发现敢来这里爬山的人呢。我觉得不可能,除非这个人是攀岩高手。”
“怪事,怪事。”店家更是摸不着头脑。“那估计就和警察说的一样,也许真的是谭世杰酒后神志不清失足撞到了吧。”
“怪事多着呢。”妻子摸了摸他的胸口,他有点燥热。“就说前两天,咱们清扫的时候突然出现的那几样东西,我觉得也挺怪异的。”
店家瞬间跳了起来,把妻子吓了一大跳。“干嘛呀,要死呀。” 他跑到客厅,搜索着抽屉,手上拿了一个箱子跑了进来,重新回到了床上。“怎么,这些东西你还收着?多脏呀,都是灰尘。”
“恩。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些是挺奇怪的,没敢扔,也许后面失主会回来找呢。”
“这玩意还有谁要,一看就是老老旧旧许久不用了。”妻子两只手指提溜了一辆遥控汽车出来,前后查看着,“你瞧瞧,车门都没了,也没电池,都不知道是哪个来这里居住的小客人丢弃的。还有这,啧啧啧,奥特曼?哦,还是丢失了一只手臂的奥特曼。我侄子都不玩这个了,现在流行喜洋洋,你不知道呀。肯定是哪个家庭来旅行,然后一些玩坏了的破烂的玩具就顺手丢弃啦。”
“可是既然是要丢掉的东西,为什么反而是在木柜的最底层找到的?感觉像是珍藏的物品似的。”
“那就是放着放着就忘记了呗。”妻子再次爬上了店家的胸口,“我说,你还想不想要孩子,大半夜了,你准备只想着这些陀螺、奥特曼和遥控汽车?你~不想想来点别的?”
店家轻笑,一把将手上的箱子扔到了地上,搂过妻子。孩子,是的,他最想要的是一个孩子。他朝妻子吻去,却突然想起刚刚到客厅的时候发现窗户还没关。他轻轻吻了一下妻子的鼻尖,然后走下床,抵达客厅之后——
窗外,白雪飘至。
“真冷呀。”
摄影师沈丛林看到窗外雪飘了进来,赶紧将窗户关上。但是即便关上了窗户,寒风还是顺着窗缝吹了进来,嘘嘘的气音让这种冷更上了一层。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山谷居最高处的那间房子为什么落地窗要有一个侧拉式的墙壁。在冬天,风、雪似乎总能找到某些缝隙强行直入。那么大的窗户,要是这么冷的天不封死了,那屋子里多少的暖气都不够用。他赶紧关紧门窗,钻进了被窝,这突如其来的大雪让他后续的行程都受到了影响。听说喀纳斯后面两天会有暴雪,他之前定的商务车肯定到不了了。他懊恼的抓了抓头发,恨不得赶紧就把去喀纳斯的雪地越野车辆定下来,可是,即将而来的暴雪让包车公司坐地起价,他独自一人确实不知道如何下手。
沈丛林把手机扔在一边,连续的沟通无果让他筋疲力尽。他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时间一点点的流失,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窗棱上堆积起越来越厚重的雪花。屋内的热气让窗户蒙上一层薄薄的雾,他擦了擦窗户,但没多久,雾气就重新凝结,他便不再管它。
“这种天气,要是有点酒就好了。”
他自言自语着,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谭世杰。
昨天,他是第一个赶到谭世杰身边的人。
山谷居,谭世杰住在第二间,因为门口有牌“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之句,一般被叫为‘三秋叶’,屋外景色也是枫树林立,这个时节去看,叶黄如金,枫叶在秋风瑟瑟中飘然而落,满地金黄;而他居住的这间是第三间,门口则是“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因而被称之为‘竹里馆’,门口则是竹高似梯,好像要登天而去。春天还好,绿意盎然鸟鸣蝉躁。可到了秋冬时节反而显得冷落寒酸了。这 两个房间不过相隔500米,因而在谭世杰发出呼叫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人。而就是这第一个,让他听到了谭世杰昏迷前最后的话语。他说——
“透明……透明,有,有鬼。”
沈丛林打了一个寒颤。
他没有把这句话告诉警察。他要怎么说?警察会信他,还是会认为他是故意布置迷阵?一个酒鬼这么说,别人会觉得情有可原,一个清醒的人说有鬼,那还不得被送到精神病院去?!谭世杰满身酒气,他沈丛林可是滴酒不沾。
然后,他又想到了,写在谭世杰身旁的一个字,也许正确的说是一个符号,就像是用树枝重重的刻画在了泥土里。沈丛林找来了纸笔,无需回忆也能清楚的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个符号。这符号实在太熟悉了,估计身处网络时代的现代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
“@”
沈丛林看着纸上大大的符号,更加百思不得其解,谭世杰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指认凶手?那为什么不干脆下一个名字?写这么个符号是打的什么哑谜?警察也问过能不能从符号上联想起什么和谭世杰相关的人或事,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如果他画的是“ψ”,估计大家一眼就能说得上了。
想了半天,灯昏意乏,沈丛林眼皮越来越重,鼻息渐浅,就在将睡未睡朦胧间,房间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响动。沈丛林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清醒了过来。他侧耳仔细听着,半饷没有任何动静,就在他又要即将睡去的时候,那个声音又突然出现,再次将他惊醒。这一下,他再也睡不着,他伸手打开所有的照明,瞪大双眼仔细看着自己的房间——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电视柜、一个衣柜,然后就是洗澡间,并没有任何异常。
声音,从哪里来?
沈丛林愣了一下,虽然不想这么干,但是他现在精神紧张,任何地方他都不想错过。他下了床,试着抬了抬床,发现床是固定着这,里面是实木没有空隙。他轻轻的松了口气,刚刚那个声音却在这时候大了起来,他被吓的跌坐在了底板上,而那个声音则越来越近。
“察——察察”就像是有什么人在翻动旧报纸。
“咔,察察察”然后有什么人打开了什么东西。
沈丛林汗毛冷竖,沉住呼吸忍着吞咽的冲动一点点的听着。
“咔——咔——”
抽屉!是什么人拉动了抽屉!
沈丛林僵硬的看着那个电视机下方的电视柜,那是一个老旧的电视柜,平常也没有人用,上面是电视机,下面有一个保险柜,右手边上面是一个抽屉。而此刻,它的抽屉在轻轻的一点点的往外拉动着。
恐惧瞬间抓住了沈丛林,他几乎要夺门而出。他嗖的站了起来,却突然看到了床头柜旁的照相机。他思索片刻,拿起照相机,打开了拍摄模式。他慢慢的往抽屉走去。
抽屉已经开了一大半,往下搭拢着,里面空无一物。沈丛林汗促气逆,他忍着即将呕吐的冲动,把照相机往抽屉探去。
就在此时,抽屉发出一个巨大的声响,突然掉落,差点砸到沈丛林的脚上。他尖叫着后退了几步,照相机也在这个时候掉落在了地上。他着急的蹲下身子要捡起,可他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照相机,前面的抽屉里已经出现了他一直不想相信的事物——
“我的娘咧——!!!!!!”
——
一个身着白色丧服的女人从抽屉里伸出了头颅。细长的脖子一点点拉长,逐渐要触碰到了沈丛林,而她的身子依然在抽屉里,手则还是搭在抽屉边缘。她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沈丛林,然后——
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沈丛林向左边跑去,那颗头就向左边扑来;沈丛林向右边躲着,那颗头就向右边闪过。沈丛林无计可施无处可躲,他急忙抓起地上的照相机,往面前的头颅扔去,却不曾想,照相机穿过了头颅,一下子撞到了后面的墙壁上,瞬间破裂。
沈丛林来不及心疼照相机里的相片,他趁着头颅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时候,抓起床上的外套,连靴子也没顾得穿,夺门而出。
那女人仍然在后面追逐着,他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气息就喷在他的脖子上。但是,只是头颅,只有头颅,连着脖子和身子依然还在抽屉里。
“啊!”
一阵头晕目眩,沈丛林陷入了雪中。
雪已三尺厚,莫过脚踝。沈丛林没有穿雪地靴,脚被雪冻的动弹不得,抽身不出,身子则因为惯性向前跌去。他跌入雪中。他转身看向自己的房门:雪花如鹅毛,灯黄如魅。
而她依然在那里,只不过没有再次向沈丛林靠近,只是瞪大了铃铛一样的双眼。
冷,极致的冷。
脚已经冻僵,然后那种冷气从脚底一直向上蔓延。膝盖、屁股、腰、手、胸口、脖子,然后就是,嘴巴、头发。他的头发也已经被风雪覆盖,他能看到雪花在自己的睫毛上结成的六棱型雪片。
我,也要死了吗?
沈丛林想到了谭世杰。
意识开始涣散。
“咔嚓、咔嚓、咔嚓”
恍惚间,又有什么东西一深一浅的慢慢踏雪而来。沈丛林已经没有力气起来逃跑。他艰难的往后挪动着,背部碰到了被雪覆盖住了的石墩子。
那是一个人。
他,提着一盏夜行灯,穿着羽绒大衣,帽子罩在了头上,露出帽子边缘白色的羽毛。白色的雪在他的鎏金的灯具面前纷飞,黄色的烛火和白色的影相互交映。他似乎没有看到那颗头颅,而是径直向沈丛林走来。他的鞋子深深的陷入雪中,然后又轻轻的抬起,然后再次深深的陷入雪中,最终在沈丛林面前站立。
他刘海遮眉,眼璀璨若星;嘴唇紧闭,唇娇艳似雪。
……
4、
“别害怕,小殷,妈妈在这里,妈妈和爸爸都在这里。” 顾殷的母亲一年前对他说,那是一个担忧的人在试图安慰另外一个她以为正在担忧的人。当时躺在医院里的他仍然戴着氧气面罩,模糊的双眼只能靠余光偶尔看到四面发白的墙壁,耳朵边传来微弱的隔壁病友的呼噜声和架在他右侧自己的心电图的跳跃声。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是重复性的昏迷,周而复始,因为每一次闭上眼睛他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梦到那个地方,然后就是,坠落。无数次,循环反复,就好像美剧每次播放正片前的‘前情提要’——那片寒冷的白色世界,突如其来的巨大崩塌,就好像末日般带着千军万马和滚滚的白色巨浪铺天盖地朝他们奔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没有喘息,也没有机会呼喊,然后,便是永久的坠落——在每一次惊醒前都在重复播放着。
顾殷睁开眼,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长方形的镜子里倒映出他那病态而苍白的脸。他曾经见过疾病如何把一个健硕如牛的男人变成瘦骨伶仃;也曾经看到过痛楚怎么让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变为枯槁;而对于那些已经离去的朋友来说,他仍然活着就是很大的奇迹——无论那个举着镰刀的恶魔从你这里是拿走了麦色的皮肤还是二十斤的肌肉,那都是很划算的交易。
顾殷掏出钱包,拿出了折叠在里面的一张照片。那是他和朋友们登上珠穆朗玛峰后在大本营一起拍下的合照。他们每个人都面色潮红,呼出的气息在相机前依然清晰可见。他们就在远处雪峰的见证下,互相搭着同伴的肩膀,开心的兴奋的肆意咧嘴笑着。高耸的珠峰是他们生命力的见证;脚下的雪是他们勇于攀登的见证;同伴的笑脸是他们各自友谊的见证。顾殷就在中间,一口大白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的笑容非常有感染力,似乎所有的苦难和不幸都和他无关。他是幸福的。
顾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从遭遇雪崩后,他已经放弃了登山,也放弃了微笑。面前的这张脸是憔悴的冷漠的,还未从大病初愈中回过神来的嘴唇,偶尔冰凉苍白偶尔发热似血。顾殷的母亲对此很是担忧,她知道儿子受到了怎样的创伤——没有人能在最好的朋友都已经离去之后还能强装笑颜——她能理解但却依然心慌。她希望儿子能够回到最初的单纯快乐,无论是想要继续爬山还是蹦极,或者开一下赛车,她都会支持的,只要顾殷能够再次心无旁骛的开怀大笑。
顾殷看着镜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那个方向开始。“呵”他呼了口气,看了眼照片,学着照片里的自己嘴巴往两边咧去,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形成了上下不一的角度,犹如马戏团的小丑,怪异可笑。
“你还是不要笑的好。”顾殷眼神骤然冷冽,抽出一旁的水果刀,啪的一下,深深的刺向了桌面上的照片,正中靶心却让照片上的笑容看起来更欢乐了。
关于昨天晚上在‘三秋叶’的传闻很多,有时候细节相当丰富,让顾殷想到色彩缤纷的彩虹糖果。当第一个人在糖果罐里放下第一个白色的糖果的时候,第二个人就会拿起第二颗糖果,挑选好自己喜欢的颜色投入了糖果罐里,然后就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到最后,糖果罐里最初的糖果已经被淹没,剩下的只有五颜六色的糖果的海洋。谁也说不出来事实的真相,但他们那绘声绘色的描述又证明他们都在现场。
沈丛林被冻僵了——实际意义上的。他大半个人已经没入雪中,只有头部在雪地之上。当店家的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雪可能正要没过沈丛林的鼻子。店家叫来了所有的伙计,先扒开了雪,以后两个人抓住沈丛林的两个胳膊肘,用力的往外拉扯。压在沈丛林身上的雪厚重如铅,前面的两个人在往外拉他,另外有2个人在用力扒拉着他腿部的雪,还有人在旁边备好了棉衣热水,还有人连忙拨打了120. 一阵手忙脚乱,最终好不容易把沈丛林给救了出来—— 一般意义上的。他已经冻得心脏骤停,血液运输也已经接近停止,血管里已经冻成了冰柱,目前正在重症病房抢救。在他倒下的一旁,有他最宝贝的照相机。店家打开了相机,一一查看里面的记录,意图发现是什么让沈丛林在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门外受寒。可是,他一直翻到了最后一张,什么也没有发现。前面都是风景照,小桥、落叶杉、山峰和吃草的牛。最后三张有点凌乱,没有聚焦点,似乎是慌乱中随意按下的快门。倾斜的天花板、昏暗的屋檐、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但是可以看出沈丛林在拍摄这三张照片的状态是非常恐惧和害怕,他连手上的相机都没有办法抓稳把控。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物让他如此恐惧?
那么,这三张照片前的那一张照片也许能预示着什么?店家没有把握。那是一张普通的照片,就像很多人喜欢到酒店后把酒店的布局拍摄下来一样,沈丛林也只是拍摄了酒店的一角:正对着床的一个老木柜,下面的抽屉被拉开了。那是禾木山庄建立以来就已经让人制作好的老木柜。杉木制成非常的厚实,它一直都被放在那个角落,从未移动过。老木柜里面可能还放着一些同样被遗忘多年的物品及满箱的灰尘,也许是宣传册、住店须知、酒水名目之类的东西。店家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过木柜里面的物品了——从来没有人打开过,也没有人使用过,久而久之便已经被他遗忘。
顾殷没有参与‘彩虹糖果’般的讨论。他正在接受警察的问询。他嫌疑很大。在山上唯一仅有的2个住户,监控器里也没有第三人上山的情况下,你的嫌疑毋庸置疑。何况,还是你打的电话。顾殷不是第一次面对警察,当只有他一人独自从雪崩中获救的时候,他也曾面对过警察的问询——他们总是想知道事情的实际经过。但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他能给予的证词很少,甚至这次更是少得让人生疑。
他说,等我到达‘三秋叶’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像你们现在看到的那样,被雪掩埋。至于案件发生的时间段——从雪的厚度推算,要造成这样的掩埋效果,至少要一个小时——那个时候,他正在房间里用手机看纪录片,《识骨寻踪》。从顾殷居住的房间到‘三秋叶’只要十分钟,算上厚重的雪影响的脚程,最多也就耗时十五分钟。如果他只是用手机一边播放着纪录片一边行凶伤人,时间上算完全有可能。但经过调查视频播放的时间记录显示,这个视频播放是在晚上10点半,那个时候沈丛林已经拍下了第三张混乱的远处的若隐若现的灯光照片。从视频时间上看,顾殷没有作案时间。 最终,怀疑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曾经到过沈丛林的房间,沈丛林身上也没有找到顾殷的任何毛发组织。他们没有搏斗,沈丛林身上没有伤口,从证据上看看沈丛林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跑出的房间。案件唯一的希望,是沈丛林能尽快苏醒过来。
而此时,顾殷,是那颗唯一的白色糖果。
顾殷放弃了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决定。他打开落地窗,山下却是一片漆黑。落地窗外,远处的山庄大院,在雪色掩盖下,只能看到那蜿蜒的灯光连成一线,一层两层三层,层层均犹如海底发光的长蛇,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如今,“山谷居”上只有他一个住户,若从山下向上望去,这里应该只是雪夜中的一个昏黄的点,在空气的扰动下,时而闪亮时而熄灭,不停忽闪。由于出了2个意外事件,店家本来想让他在平野屋住下,但是,顾殷拒绝了。他知道今天晚上会遇见什么。他等待着。
山风在山谷里呼啸,它穿过石头缝隙,发出呼吁吁的长鸣,恰似野兽低吼,时时响彻山间。冷杉被大雪压弯了枝头,落叶林里黝黑寂静,唯有雪偶尔从无法堪受重负的树枝上坠落,也依然是无声息的消逝于泥土,不复留痕。竹林栈道和栈道边的石墩子在雪花纷飞的夜幕里消失了踪影。暴雪,让一切可见变成了不可见,山腰中这唯一亮着光的房子,离世傲立。
顾殷躺在床上。他快等得睡着了。难道,今天那颗头颅不会出现了?刚刚想到这个疑问不过一秒钟,顾殷便舍弃了这个念头。他相信,那颗头颅有自己的目的,在没有完成之前,它绝对不会离去。顾殷只是没有办法断定,它的动机和目的。问题是,什么时候?不会是要等我睡着吧。
希望今天晚上喝的两杯咖啡和三杯茶不要让我失望。顾殷忍不住想到。
脑海里想音未落,他便听到了床对面的大衣柜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正在翻动衣物,然后便是衣架相互碰撞的啪啪声。衣架的碰撞声过后,房间里恢复了寂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正在试探着什么。顾殷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加重了。衣柜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复来,比第一次要大要响。顾殷在床上站立。声音骤停。顾殷心跳如雷,他手摸到了枕头旁的一件物品,轻手轻脚的走下床去,慢慢靠近大衣柜,齐身靠在衣柜一旁。他刚站定,衣柜里悉悉索索再至,外加一通通的乱锤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困在衣柜里,它要冲泄而出。衣柜的门往外拱着,厚实的木头柜门此刻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带着鼓鼓囊囊的肚皮。木头的纹理因为里面的张力被撑大了,撑长了,渐渐的似乎变成了透明,顾殷可以从侧面看到‘肚皮’里紧密的抽屉和衣架。忽的,‘木头肚皮’像是被什么东西收了回去,嗖的一下,大衣柜又恢复如初。隔了没多久,重复的情况又再次演示了一次,就好像有了啤酒肚的老男人,坦胸露肚,在表演这呼吸吐纳的绝活。只不过,一次比一次更巨大,一次比一次更加透明。最终,在那个‘肚皮’变成了薄如蝉翼吹弹可破的球形后,声音停止了。它——此刻准确来说,应该是一颗透明的头颅——带着木头纹理的脸四处张望着。
“我在这里呢。”
它迅速转头朝一旁的顾殷看去,头部扭动之大,让顾殷以为它要马上破裂。还没有待顾殷反应过来,它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顾殷扑来,山雷响动。顾殷赶紧挥手一划,刀光匕见。它,犹如从断头台上滚落的罪恶,股溜溜的滚落一旁,木柜则像弹簧一样啪的一声,恢复原样,只不过,大衣柜上多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洞口,黑黝黝的。
没有血,没有绿色液体,甚至没有呼喊。一切发生的是那么迅速。顾殷好奇的看着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东西。它——如果它曾经有名字,应该被称之为弹簧娃娃吧,那颗光溜溜的头连着弹簧的脖子凄惨的歪在一边。
“什么玩意,玩具成妖了?”顾殷看不太懂,也不想碰。他松了口气,撑着桌子,正要往自己的大床走去。忽然,他感觉手下的的桌子变成了另外一种触感,软软的,像是某种活物。他嗖的一下收回了手,愕然的瞪着桌子。桌子的边缘变得弯曲起来,看起来像是蛇皮,可刚刚那种光滑粘稠的触感又像是泥鳅。顾殷浑身冒汗,他不喜欢这两种动物,从来都不。
此刻,不仅仅是他靠近的桌子变成了活物蠕动,就连前面的椅子也变成了曲折的样子移动着,好像有千万只蛆虫在椅子上攀爬。还有那大床和床头柜,它们先是变成了断裂的两条平行线,然后是三角形,然后是四角形,然后是六棱形,一样在扭曲的移动着。顾殷,已经无路可逃。他感受到了房子也在变形,也在移动,房子本身就是活物。蠕动,停止。蠕动,停止。他看到了从房顶上垂下来两双手,没有五指,只是触须,感觉是鲶鱼的触须,黝黑细长。它不停的往下垂落往下伸长,触须上还滴落这粘滑污浊的液体。也许,房子就是在沼泽中不停跳跃的鲶鱼,顾殷此刻就站立在它的肚子中心。这种想法让顾殷忍不住想呕吐,但他也实在不想增加自己鼻子的负重——在恶臭中再增加恶臭。
触须很快就要碰到顾殷,他来不及多想,赶紧用手上的匕首割断触须。但是,根本无法割尽。它死而再长,死而再长,周而复始,循环不绝。顾殷已经气喘吁吁,不盛疲惫。他看着再次朝他而来的黑色触须,心生一计。他赶忙打开大衣柜,抽出里面的所有睡衣上的腰带,就在触须碰到他的那一刻,他反身抓住那两条滑溜溜的东西——事后,顾殷绝对不会再想要回忆起这种粘滑的感受——用手上的腰带打了一个死结,反身绑在了衣柜把手上。可没想到,触须的挣扎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它挣扎着折断了自己的手,然后再生了出来,又再次朝顾殷冲来。
“该死!”顾殷四处躲避着,脑袋里却不停的再想着办法。突然,他再生一计,这让他不禁微笑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他先是冲着床奔去,然后在触须就要碰到他的时候猛的冲到了床底,接着从另外一边出来跳到了床上。触须追逐着他,他马上又从床上跳到了床下,翻了个身,再次冲到了床底,再冲另外一边出来。周旋了几次,顾殷听到了屋顶啪嗒的一声,什么东西触到了天花板,从浅至深,天花板上似乎有一滩水渍慢慢的扩散开来,然后从顶端滴落。这个不管是什么活物被顾殷绑在了床上和天花板间,两侧用它自己的双手打了几个死结。
突然,床上响动,那双触须的黑色手用力把床拖起。房间像地震了一般晃动,顾殷一个不慎倒在地上,桌子椅子全部倒塌下来,给了顾殷几个厚实的打击。床猛烈的撞到了天花板,床和黑色的手一起四分五裂,奇怪的是,天花板似乎也破了一个洞,顾殷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白雪,和……木偶。
顾殷愕然的看着坠落下来的东西,不知道如何开口。那骑兵木偶似乎已经年代年久,原本五彩鲜艳的蓝色军帽已经变成斑驳不堪,而那双本来应该是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已经变得非常的肮脏,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清洗而变得污浊。
“下次,不要给孩子买这些玩具了。”顾殷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苍白的脸色因为这个刺激变得更加苍白,但是他的眼睛却越发的灼灼生辉。许久许久,再没有感受到这种战斗的刺激。顾殷躺在地上等了很久,除了从那巨大的洞口飞落的雪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这么的漫长。就在顾殷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房间里忽然骤冷。他转头看向门口,那边没有任何的异常;然后他又看向房间里的落地窗,窗外斑驳的树影就像是巨怪交织着爪牙。
不会从这里蹦出个什么东西吧。
顾殷盯着偌大的落地窗。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窗前,长发飘散,婀娜曼妙。
“不会吧,又来。”顾殷想动,身体却不由自己,动弹不得。“太没竞技精神了,说好的公平公正呢。”嗜血的舌头蠢蠢欲动。顾殷绽放了迄今为止最为绚丽也最为冷漠的微笑。
5、
“霁色屋”屋顶破了大窟窿。而禾木山庄已空无一人。
店家的眉头皱成八字。山庄里接二连三出现的事故,让所有的游客提前取消了行程。他今天一天已经接到了近百个客户取消订房的电话,而原本住在山庄的客人,也因为暴雪天气逐渐离开了禾木,提前转到下一站。前天还热热闹闹的山庄,此刻就像山居孤儿,被遗忘在了山脚,任凭寒风肆虐。
“唉。”
店家拄在扫把柄上,抬头望着飘雪的天空,暗自神伤。他极目远眺,通往山下的道路蜿蜒在山边,两边的冷杉白银素裹。一栋栋黑色的屋檐在白色的雪中露出尖尖小顶,泉水在白桦林里哗啦啦的流响,在寂静的白色世界显得格外的清晰可闻。以前老人都说,雪无味。但,今日看来,雪的味道却让人难以遗忘。在空谷间飘扬,落入山流泉水,应该清冽甘甜;若旋而入酒,应该辛辣刺喉了。
店家想到这里,突然自嘲的笑了起来。孤独的山庄,孤独的雪,唯有孤独的酒匹配。
暮色渐晚,店家也没心思再继续扫雪。他干脆把门一关,走到了屋里,往炉火里增添些柴火。门外暴雪如骤,屋内却温暖如春。她的媳妇此刻仍然在厨房忙活着,不过今天应该会清闲些,毕竟也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留守山庄——
不,还是有一位客人没走。那唯一的客人正坐在餐台之前,背对着中心饭庄的大门。
“小顾先生,你怎么没有回家?”
顾殷停下手中把玩的杯盏,转头看向店家。他还是穿着第一天刚到山庄的蓝色冲锋衣,围着厚厚的围巾,他的脸也依然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睛里却多了些店家看不懂读不出的意思。即便遇到昨天的暴雪压坏房子的事故,可他却没有离开山庄,反而留了下来。
“你们不也没回去么?”
“我们能回哪里呀,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店家打开了话匣子,拿了壶酒坐在顾殷的身旁。妻子此刻拿出了干牛肉和花生米,接连端出了三四份菜,也坐在了餐台的里面,和他们一起对桌吃着。
“我们来这里近五年了,年年在这里过节。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以往呀,山庄非常的热闹,游客络绎不绝,我们晚上还有人表演歌舞,还可以在山庄外吃烤全羊。冰天雪地之下,吃着喝着好不欢乐呢。可今年,大雪来的太早,又出了这些事故,客人呀都走了。今年真冷清。”店家‘嗦’的一声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
“没事,没事,我们也难得刚好放两三天假。等暴雪过去了,客人也就多了。”妻子往他的杯子又添了些,正要给顾殷也满上,发现他的杯子依然是满满的,只得作罢。
“希望如此。”
酒过三巡,话头来回转,自然而然的就会转到最近两天发生的事故上。店家喝了酒,头脑有点发热,双眼迷离地拍着顾殷的肩膀,说道:“小兄弟,不瞒你说,今天上午我还以为是你把我的屋子给弄坏了,但是,我一想呀,就你这么个身板,怎么可能飞上顶在房子上弄个窟窿出来……所以呀,就当我倒霉了。不过,你得给我好好说说,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信暴雪压坏房子的鬼话。就算是雪,它弄坏了屋顶,它还能弄翻床打破电视和柜子?你,你好好给我说说,到底我们山庄是遇到,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万一你找到警察来,或者把我抓到精神病院,嘿,我还想好好生活。”顾殷眯着眼笑了,就像身份证上的翻版,可又略微有点不同。只不过,店家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此刻,屋外已经漆黑一片,洋洋洒洒的雪在夜色中反而成为了唯一的光点。店家也不想开门外的廊灯——都没人在,没意义了,还是省点钱更好。
“我找警察做什么,我如果要找,上午就报警了。但我一想呀,这事情不对。从谭世杰到沈丛林到你,都是受到了来历不明的伤害,肯定有什么特殊情况。我能找警察么,如果我找了,我这山庄还能不能继续下去?所以,我就想,小兄弟,要不你告诉我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好找到解决的办法呀。”店家突然停了下来,紧张兮兮的探身问道:“不,不会是,鬼吧?”
“老公,你胡说什么呢!”
“别打岔。”店家说:“我今天从医院打听到了,谭世杰醒了,他张开眼第一句话就是‘有鬼’。当然,谁都不信。可是,可是,我觉得这可能是唯一的解释了。小兄弟,你昨晚是碰到,碰到鬼了么?”
“胡说八道,碰到鬼,谭世杰和沈丛林都受伤了,小顾先生怎么可能一点伤都没有。哦,哦,别介意,我不是说,我不是怀疑你,嗨,瞧我这笨嘴。”妻子把一大盘牛肉往顾殷边挪了挪。
店家用手点了一点酒,在桌子上画了一个符号。 “还有,看看就‘@’这个符号,听说谭世杰告诉警方,这个字不是他写的。你说那会是谁?沈丛林?他是第一个跑到谭世杰身边的人,可是他也没必要写这个符号故弄玄虚呀。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了。”
“听说,有这么一个故事——”看着店家急切的眼神,顾殷停下了碗筷,用手撑着桌子,开始说道:“有一个人花了重金打造了一个老木柜,开始的时候喜爱异常,时时擦拭。但是等年代久远,木柜似乎永远被遗忘在角落,里面放着一些同样被遗忘多年的物品及满箱的灰尘。那个人并不知道长久的忽视已经使它们变成了可怕的妖怪,某一天晚上,当他忽然打开它时,呈现在眼前的是有头无身的妖怪。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呢。”
店家看着顾殷,一开始有点不明白他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义,但突然间他似乎灵光一现,“你,你的意思是,在我的山庄里有妖怪?!”
“妖怪,由人而生。有人便有妖,有妖定有人。店家,妖怪之事肯定不是这2天才有的,难道之前你们没有看到听到或者得到什么奇怪之物?”顾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物品,放到了桌子上,“类似这种?”
那是一个骑士木偶,白色手套上已经沾满灰尘肮脏异常。店家想起了在自己房间抽屉下的玩具,忽然一个什么异样的念头敲打着他的脑海。可惜,一闪而过。
“这,这都什么呀。”妻子嫌恶的眼光看着木偶。顾殷却注意到了店家的异常。
“我想,那都是被遗忘的……”
顾殷话音未落,四周空气骤然下降。屋外的雪花,似乎全部飘进了饭庄里。店家和妻子惊愕的看向门外,漆黑的夜色里,纷飞的雪花下,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她身形消瘦,一头长发挽成发髻扎在脑后,短袖碎花连衣长裙伴随着雪飞舞。
顾殷依然背对着饭庄门口。“今天上午如果你听从我的劝说离开这里,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惜,晚了。”
碎花连衣裙女子推开山庄的门,一步步的向餐台走来。她的脸神色正常,圆圆的脸蛋上还挂着快乐的微笑。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她诡异的出现,她其实和正常人无异。
妻子已经被吓傻了,店家推倒了椅子,靠在了餐台前,直愣愣的看着女人走到了自己的眼前。他想呼喊,想求救,可是女人的眼神让他动弹不得。刚刚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熟悉感再次抓住了他。一点点,一点点的,积累着,堆砌着。
那女人伸出手,摸着店家的脸庞,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然后又抬手摸了摸店家的头。她的眼睛里忽然满含泪水。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呼出的只有白色的雪、白色的风。眼泪从她的脸庞滑落,变成六棱型的雪花滴落在地板,成为一滴滴水迹。店家张开嘴,那名字就在嘴边,可是他如何也呼喊不出。是这个人,又不是这个人。他似乎已经记不得她的样子,更记不清她的面容。
“‘@’这个不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字,只不过惊慌失神之下没写正而已。”顾殷沾了点酒,在桌边写下——‘回’。
女人笑了,张了张嘴,无声的念着,‘回家’。店家一瞬间被惊慌击中。他记起来了那木偶,他记得那陀螺,他记得那唱片,那些东西曾经从一双温暖的手里递给他,眼里都是温柔和爱。
女人慢慢的变成透明,从脚开始,到身体,到头,但她依然在念叨着,‘回家’。
“妈妈——!!”
店家张皇失措的大声叫到,泪流满面。他冲出山庄,跑向最近的一部电话机旁,疯狂的拨打着电话。
山庄外,暴风雪一阵阵的呼啸,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6、
2017年10月4号凌晨,江苏乌镇。
警察在接到报警电话第一时间来到了这个民房,一位老人躺在了地板上已经身亡。她的旁边有一部摔坏的电话机。老人被认定为是心脏病发作,由于来不及打电话呼救而死亡。
“真可怜呀。孩子都在没在身边。你说养孩子有什么用呢,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一个人都没在。”老警察叹了口气,声音里都是怜悯。
“他儿子在新疆开山庄呢,一年也不回来一次,估计都把老妈给忘记了。”另外一名警察拍好了照片,顺手把电话放好,忽然电话铃声在此刻响起。“我去,谁这么吓人。”他望了望一旁的老民警,询问是否能接。得到许可后,他接起了电话,“您好。”
“我,我,我妈在么?我妈在哪里?”电话的那头声音哽咽,语不成调,“拜托,拜托,让我妈接电话,快,请快让我妈接电话……”
电话那头满是悲切,接电话的民警忍不住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奶奶,悲从中来。
“快,让我妈妈接电话……”
那天,在乌镇溪水边上,总是有人重复着这唯一的悲哀。
2017年10月06号晚,新疆阿勒泰。
顾殷行走在山路上,依然一个背包一匹马。下一站是喀纳斯么,他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在禾木的计划算是失败了,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女人竟然没有准备杀死孩子的意思,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让他赶紧回家而已,挺没劲的。
“父母呀……”
他停了下来,再次掏出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依然笑容灿烂。
“看来,我还是得忍着你。”
就在这金黄色的枫树林和山间怪石中,一人一马逐渐远去。
字数不多,也不想分多次发表,写的也不好,如果真有人喜欢,那我就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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