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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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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殊年下了出租,走到所谓“太平小区”外,仔细瞅了瞅门牌,摇摇头,又难以置信地把写了地址的小纸条从衣兜里摸出来再看了一次。
没错,楠森路,太平小区。
4栋2楼13号。
其实这是毫无必要的。何殊年从小记忆力惊人,只要他愿意,从头到尾背下一本交响乐也不是什么难事,傅教授写给他的地址不过几个字,哪里有记错的可能。
只是——确实有点儿难以置信罢了。
快到傍晚,天色阴阴的。小区里有几棵梧桐树,高大繁盛,车盖一样罩住整个小区。它们绿得十分浓丽,遒劲的枝干龙蛇般伸展开去,气势逼人。
然而树木下面的房子却破败得太不堪,红砖凹凸,是几十年前的旧房子了吧,不知怎么的逃过了拆迁。每个屋子都小得像鸽子笼,灰蛾子到处乱飞。走廊上窗玻璃朽完了,偶尔还有呲牙咧嘴的长在框上,焦黑的,就如人常抽烟的样子。
楼梯上黏黏滑滑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走上去会“咯吱”乱响,灰黄的墙壁长满霉菌,人经过时簌簌地掉粉,几乎像恐怖片的背景。
何殊年一边走一边想:想不到城市繁华中心的角落里还有这种贫民窟,而自己要找的人居然住在这种地方……
站在13号门口,“梆梆”地敲了一阵。
没有人应答,木头门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响。何殊年听不到里面有人声。他转过身,发觉整个小区都静得很奇异。
“没有人吗?我还以为会在这儿看到一个怪物……”何殊年自言自语地说。
他下了楼,在疯长的树木和乱草的气息中,嗅到一股令人掩鼻的恶臭。房子后面,污黑的地上堆了很高很高的废弃物,瓶瓶罐罐,纸张塑料。何殊年很惊讶地看到一个女孩子蹲在那里翻捡着什么。
“同学……”从侧面看,那女孩子约莫十来岁年纪。何殊年走过去,带着一贯柔和的微笑,这样叫她。“能帮个忙吗?”
女孩子倏地回过头,神情有点儿呆滞。她望了何殊年一眼,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在那堆垃圾里翻找起来。她手上套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何殊年发现她寻找的似乎是纸张一类的东西,手边已经胡乱扔了一堆,但显然都不是她要的。
“你在找什么,我帮你吧。”
何殊年原本想通过这女孩子了解一下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的详细情况,再托她给那人带个口信,可看见她忙碌焦躁的样子,忍不住也在她身边蹲下来。——他从小性格就是这样,温柔深沉,不会轻易和人交朋友,但眼看别人遇到麻烦常会主动去帮忙。
更何况,眼下狼狈不堪满身泥污的是个贫穷少女,很可能丢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能帮到她,弄脏一身衣服也算不了什么。
“啊,谢谢你,不用。”女孩子这次连头都没有回。
原来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何殊年心想。
天边传来几声雷响,风里带了湿冷,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真讨厌,每次都乱扔我的东西!”
终于,雨点开始往下落的时候,女孩子有点儿恼怒地说。她抬起头,好像才想起身边有一个人,诧异地问:“你……是谁?”
何殊年有些哭笑不得,但仍是微笑着,说:“别找了,去躲雨吧。”
“不行,我还没找到呢。”女孩子生硬冷淡地说。
何殊年摘掉自己手上的塑料袋,很温柔地冲她笑了笑,说:“先来看看我这里有没有你要的东西吧。”
说完他拉着女孩子冲进楼里,把自己翻找出来的一大堆纸本放在她跟前。
女孩子波澜不惊的眼睛里露出惊讶,很迅速地瞥了何殊年一眼,说:“哦,谢谢。”
楼外雨丝像线一样垂下来,冲散了那种专属于贫民窟的臭气。
何殊年冲她笑了笑,他看得很清楚,这女孩子对他的行为很诧异,却无意深究。——真是冷漠、笨拙、直白到有点儿傻的一个人啊,何殊年暗想。
可是,他发现这女孩子身上的确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再看她一次。
她装扮上找不出任何所谓少女特征,相貌上也没有太出色的地方。
很瘦,个子不太高,但腿很长。
宽大的旧T恤半长的牛仔裤,连头发都是剪短了的,淋了雨,有点凌乱地掩过额头。也许是她的气质吸引了何殊年的注意,方才那片刻对视,她的眼神令他讶异甚至震惊。
那是一双凛冽近乎残酷的眸子,但再仔细一看,才会发觉那不过是因为她眼神太单纯洁净而引起的错觉。——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坐在一大堆垃圾跟前,衣服上全是泥污油渍,但她全然不在乎,根本没感觉。
贫民家的孩子难道都是这么不爱干净?男孩子也就罢了,怎么女孩也这样?
何殊年想着,微微皱了皱眉。在音乐学院里看惯了学生们的锦衣玉食、铺张华丽,一下子再见到人间惨淡、荒凉、污浊的一幕。如此对比分明,让一贯温雅平和的“天才”也觉得心里不舒服了。
克制着不快的情绪,何殊年微笑着问这女孩子:“整栋楼的人怎么都不在家,都那么忙吗?”好像为了反驳他的话似的,外面突然传来女人粗暴的吼声,小孩哇哇大哭声,还有其它种种贫民窟特有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啊,是啊。总是很忙,混口饭吃不容易嘛。”女孩子坐在楼梯上翻着纸垃圾,言简意赅地回答。
没有半分卑躬屈膝或者忸怩作态,简直令人起敬了。
何殊年笑了,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来意。他觉得这女孩子虽然举止笨拙、生硬无礼、不太讨人喜欢,但还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混口饭吃啊……”他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正想问“那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不用四处混饭吃,会拉大提琴的人”,却听见女孩子低叫了一声:“呀,找到了!”
浅黄的封皮,滴了几滴酱油在上面,被揉得很皱,纸张上满是污黑发绿的痕迹,给雨水一淋更是不成样子了。何殊年皱了皱眉,方才他忍着恶心捡到这本厚厚的东西,却实在没有勇气打开看看是什么。
女孩子却非常兴奋地将它翻来翻去,说:“还好找到了,不过……弄成这样已经不能用了吧,只好重抄一遍了?”她一开心,一直以来生硬冷淡的眼睛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很少,但意外的真挚。
傍晚的雨分外轻灵清透,声音荒凉落寞。何殊年看着穷人家的女孩沉浸在找到东西的欢乐里,一时竟不忍心打搅她,准备冒雨离开了。
可是,女孩子这时却突然又想起他来,站在灰暗一片的走廊上喊了一声。
“喂,你到我家来坐一下吧。”
这算什么邀请啊?何殊年再次哭笑不得,正打算拒绝,却发现女孩子所站的位置……
——似乎正好是2楼13号门前!
他长大了嘴,作声不得。
“你,怎么了?上来呀。”女孩子打开门,转头瞪着他。
何殊年清醒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一把抓起眼前少女的右手,仔细看了看,目光从震惊到错愕,好一阵,才失笑起来,说:“原来……竟然是你啊!你就是那个白海,对不对?”
他微微皱眉,双目倏地明锐霍亮,温柔中满是寒冷之意。话一出口,不出所料,惊讶的人变成了对面的女孩。
“这么说,真的是你……”
何殊年难得地不笑了,声音里满是震惊和困惑。“周老先生得意门生,学了13年大提琴却从来没有登台过的人,就是……你?”
“你在说什么啊?”女孩子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我是说,如果你就是白海的话,请你到南方音乐学院走一趟,我们傅教授听了周老先生的推荐,想见你一面。”何殊年说完,仔细盯着女孩子淡漠镇定的双眼,想看看她对享誉全球的音乐名家和本国最高音乐学府是怎样一种态度。
“嗯?老头子原来是当真的啊,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女孩耸耸肩,冷静得像块石头。
声名显赫的“东方音乐之神”、闪耀的国际公共明星和商业名人傅标,还有本国最重要、最著名的音乐学府“艺术家诞生地”南方音乐学院,似乎在她眼里也都不过是浮云而已。
何殊年呆愣着说不出话来。怪物,真的是怪物!他想。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失态。
何殊年就读的翔阳高中在市中心,是省城所谓第一重点。
他在学校里一直是很低调的一个男生,成绩总在年级前十,但从来进不了前三,没有参加任何学生会和学校组织,没有担任过班干部。不害怕考试,不讨厌作业,不喜欢回答问题,不管老师讲什么都微笑着听得很认真。
这样的学生,不论老师同学,没有不喜欢的。
唯一的缺点,大概是不喜欢上体育课吧。
星期一上午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他又逃课了,独自来到走廊上,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傅教授……昨天我去了她家……不,周老先生不是忘记了告诉我们她的电话,是她家根本就没有电话,她也没有手机……对,是的……她说下个礼拜六会上学院拜访您……嗯,嗯……我没有听到她拉琴,不过我想她技法大概不如我,但这只是猜测……很奇怪的女孩子,似乎有点冥顽不灵,完全摸不透她……呵呵,教授你过奖了,我看人从来不怎么有眼光……好的,好的。您休息,再见。”
按下电话,何殊年舒了一口气,转身准备上楼。
雪白的墙壁上有一面镜子,正好将他整个人照进去。
……十七岁的少年,浅青色的外套,咖啡色休闲裤,白色球鞋。
手插在裤兜里,微笑始终牵系着他的眼角眉梢,有一种初春般的清秀与温柔,举止非常文雅。细长的凤眼,很淡的眉,下巴略尖,白皙细致的肌肤,相貌便很能让人产生好感,油然而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虽然被南方音乐学院的老师和学长们公认是令人惊叹的天才,但在翔阳高中,知道他懂音乐的人可以说极少。
何殊年很享受这种掩藏着的、略带寂寞的感觉,就像现在。
他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教室,捧起一本书翻了起来。是他最喜欢的英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所以很快看入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