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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谈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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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里的边防仍然松松垮垮,刚过镇门,便有一个穿着披肩、身着贵族仆役打扮的男人主动来到他们面前,用流利的青颂话说道:“是北原二公子吗?”
季暄点了点头,那男人冲他们深鞠一躬,恭敬地说:“我是王后派来迎接诸位的,请随我来吧。”
季暄眉头一挑,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人说的是“王后”?
瑚玉尔亲自来了?
怎么可能?
季暄和屈信、栎阳对视一眼,任由那男人将他们带上马车,一路拉乘到了一座极具楼兰风情的房屋面前。
——楼兰的普通民居和贵族房屋之间差别十分明显,首先是地势问题,贵族房屋通常都建在高处,占据最好视野和优质水源。其次是外观问题,在堪卓推行荫田令之后,塔吉里民居翻新,用的是胡杨木,而贵族房屋早早地更新换代,用的是更坚硬、更牢固的黑胡桃木。而且贵族房屋更加宽敞,甚至会仿制青颂的样式,建成深而阔的庭院。
面前这座房屋就是典型的贵族住所,有可能是塔吉里政务长官的宅邸,临时被当做了驿站。
房屋本来宽敞舒适,但此刻房前屋后都站立着人。成群结队的仆从在走廊间穿行,十步一人的侍卫紧握着腰间的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者。
披着鲜艳漂亮头巾的侍女将他们引进去,到了正厅外,替他们新开帘子,微微躬身。
正厅里落针可闻,季暄低头进入,抬眼的一瞬间,望见大厅正中间的椅子上,赫然端坐着一个身着华服、头戴玉石首饰的女人。
季暄顿了顿,迎着瑚玉尔的目光走了进去。
瑚玉尔相貌秀美,细眉朱唇,有着一双和胡木尔非常相似的湖绿色眼眸。因为身在高位太久,更身具一种天然的贵气和端肃。这样一动不动地望过来时,让人不禁产生心虚和慌张感。
但是这种眼神对于季暄没有效果,他太清楚自己在这场谈判中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绝对优势了——现在心里没底的应该是瑚玉尔。
他依照降一级的楼兰礼节给瑚玉尔行礼:“想不到竟然是王后亲自来到这楼兰的边陲小镇,真让人意外。”
瑚玉尔看了他片刻,开口道:“没什么想不到的,胡木尔是我的亲弟弟,这件事理应由我亲自来和你谈。”
她比季暄想象中更加重视胡木尔。
说着,她用眼神示意侍女为丹陛下面的几个座位铺上柔软的织物坐垫:”几位都请坐下吧。“
季暄落了座,瑚玉尔身体微微前倾:“季将军,胡木尔现在在长天关吗?”
”当然不是,如此重要的猛将,当然要留在北原。“季暄说道,”不过,知道您挂念着胡木尔的安危,我特地带来了这个。“
栎阳拿出一直带着的一个布包。侍女将布包接了过去,小心谨慎地打开查看。季暄盯着那个布包,继续说:“……是胡木尔被擒那天穿的里衣。”
瑚玉尔;“……”
这太无礼了,尊贵的王后看起来很想发火,细眉狠狠拧起,却在视线触及白色里衣上的血迹那一瞬间猝然收声。
侍女仔细翻看过,确定没有私藏暗器的可能,这才恭敬地将里衣递呈给瑚玉尔。瑚玉尔甲色鲜红的手指微颤,抓住了里衣的一角,指尖触碰到那上面已经变成红褐色的血块和衣裳上撕裂的断口,接着将衣服抖开。
出血的地方位于手臂外侧,虽然见了血,但位置并不危险。瑚玉尔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一颗心落定,接着目光冷下来。
季暄兜了她好大一圈,想必胸有成竹,知道不刮下楼兰一层皮来,是绝不会罢手的。
季暄好整以暇地看着瑚玉尔:“王后您也看到了,胡木尔虽然打了败仗,又成了俘虏,但我们北原军对待他还是很友好的,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都是因为他有一个强大又足够爱他的姐姐啊。”
瑚玉尔带着玉石戒指的大拇指轻缓地摩挲着座椅边缘,薄唇紧抿:“不要试图激我。”
“我只是在实话实说。”季暄摊开手,“胡木尔是个自傲又孤独的人,所有前呼后拥和投诚表忠在他看来都是不可信任的,也正是因此,他的成名之路才如此困难。想必您比我更加清楚,如果不是您成为了楼兰最尊贵的王后,他现在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将军,在战场上做一个真正的寒沙部勇士。“
瑚玉尔沉默着,手指微微收紧。
她当然知道。
只是她也明白,她们姐弟俩这么多年来,都是相互扶持。虽然难以见面,但永远不会反目或分离。所以她不怕什么“如果”,她已经是楼兰的王后,在胡木尔陷入危机,自己永远都是他的倚仗。
她的小弟,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天才的资质,但他有一个姐姐。从某种意义上说,季暄说的没错。
这时,季暄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胡木尔的去留,可就全掌握在您手里了。“
瑚玉尔回过神来:“你有什么条件?”
“我们季家上下两代都有兄弟,自然明白骨肉之间何等情深。要不是胡木尔身份重要,也不打算为难您。”季暄说道,“我们只需要楼兰的一个态度。”
瑚玉尔似有预感,脸色细微地变了。
季暄继续说:“如果楼兰此番能与我们签下契约,两年之内断绝对寒沙部任何形式的援助,王后的亲胞弟就能完完整整地回到您身边。”
瑚玉尔银牙紧咬——按照如今寒沙部的颓势,北原军又步步紧逼,要是没有楼兰的帮助,两年之后是否还有寒沙部都是个问题!
她目光冷冽:“你们提出的要求太苛刻了。寒沙部是我的母国,我出嫁时对着翠罗河水发过誓,永远牢记自己是个寒沙人。这件事没得谈!”
季暄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轻松道:“王后别动怒,翠罗河水是你们寒沙部的精神象征,您在它面前发誓永不背叛,是不背叛大君,还是不背叛整个寒沙部?”
瑚玉尔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心头浮现出自己父亲那威严的形象、那双苍灰色的眼睛,片刻之后犹疑道:“……自然是整个寒沙部。”
“那您的选择不会有错。”季暄坐在比瑚玉尔低的位置,此刻却几乎是逼视着对方,“戈茯雷的确不值得您的忠诚,您所背叛的,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罢了。”
瑚玉尔冷冷笑了:“季将军,你说你们季家也明白骨肉情深,那又怎么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逼迫我与我的父亲决裂?!“
她端坐的姿势不变,上半身微微前倾,一双秀美的双眼里蕴着怒气:“你们中原惯会讲大道理,‘舍车保帅’不是你们的话么?我弟弟虽然对我十分重要,但无论如何也抵不过寒沙部万千百姓。”
“我说了,您这个选择与寒沙部平民无关。翠罗河远在鹰啼岭北数百里,难道北原军有精力将大部队开过去屠城吗?“季暄说道,”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瑚玉尔眼神一动,像是疑惑。
季暄趁机说:“您身在楼兰,不知北原战事详情。有一件事情,想必您还不清楚——戈茯雷失去了从天山运去鹰啼岭的红毛马,这对他来说虽然是一笔损失,却并不致命。他随即孤注一掷,派人去我们北原军的格勒草场抢夺马匹,自己却在鹰啼岭伺机埋伏,准备重创北原军。值得一提的是,驰往格勒草场援助的是我父王,留守在鹰啼岭的是我。”
戈茯雷的排兵布阵并不是能一说就懂的,但瑚玉尔瞳孔微微放大,似乎听出了季暄的言外之意。
“没错,他的重心不在于去格勒草场抢夺军马,而是通过突袭直接劫掠北原军大营。胡木尔是他派出去的棋子——送给我父王吃掉的棋子。“
瑚玉尔猛地站了起来。
侍女有些惊慌地扶住她的手,却被甩开了。她红唇颤抖,头上带的珠玉首饰叮当作响,如同她心乱如麻的思绪。
季暄却镇静得很,仍旧坐在椅子上,无视了瑚玉尔震惊、难以置信、悲愤绝望的眼神。
屈信脸色微变,栎阳隐蔽地望了望外面带着刀的楼兰武士。
气氛紧绷,但过了片刻瑚玉尔便慢慢平静下来,她缓缓坐下,深呼吸了一下:“抱歉,我失态了。”
她的心火逐渐冷下来,告诫自己不能受了季暄的挑拨和唆使,这个年轻人狡猾异常,心计和口才早就超过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季朝教了个好儿子。
她压下心头思绪,稳着心神道:“季将军,你不要费心思离间我们了。如果你提出别的要求,我可以考虑。我带来的这批红毛马,可以作为见面礼送给你。”
可那些红毛马在季暄的心里不值一提,他摇摇头:“不知您怎么觉得,反正我们北原军认为,胡木尔的性命可比这些红毛马贵重得多。”
那是自然。
瑚玉尔沉默半晌,尽量心平静气地问:“除了你刚刚说的签订契约,你提多少要求都可以。”
“是吗?”季暄勾起唇角,“您说这大话,也是小国主的意思吗?”
瑚玉尔一愣,咬紧了牙关。
堪卓当然不会同意,因为他俩不和。
上回胡木尔来到格尔木,第一天就触了堪卓的逆鳞——他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调戏了容貌出众的江听雪。
尽管她在其中多次斡旋,堪卓那狼崽子也不肯看在她的面子上与胡木尔言和,于是当然不可能愿意花费楼兰的资源来解救胡木尔。
这次出发之前,堪卓甚至还特地来到她这儿,敲打过她。
瑚玉尔时常觉得自己将这个走失多年的大儿子扶持上国主的位置,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和他的父亲不同,因为江听雪的存在,他天然亲近青颂,而寒沙部和青颂是死敌。
如今堪卓对楼兰的影响力已经超过瑚玉尔自己,她还是王后的原因只不过是堪卓不想和她撕破脸。堪卓容许她做的事情有限,而其中并不包括用楼兰的利益换取胡木尔性命。
依照堪卓一贯以来的风格,他真的有可能答应季暄,在两年内与寒沙部断绝来往。但她瑚玉尔不行,她作为寒沙部王女嫁来楼兰,为的是什么,她太清楚了。
……就算放弃胡木尔,她也不可能背叛母族。
但是刚刚季暄的话又在脑海中响起,她忍不住心生疑窦:戈茯雷当时的战事安排,究竟是怎样的?
胡木尔……真的是作为弃子被扔掉的吗?
可是没有理由,胡木尔早已经是戈茯雷帐下重要的将军,戈茯雷没有理由放弃他。
季暄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对于我刚刚的话,您大可以利用自己的渠道去验证真伪。”
瑚玉尔心乱如麻,仓促地掩了掩唇角,定下心神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多说无益。乌兹,带季将军和他的随从们去收拾好的房间休息。”
一直站立在一边的侍女对她行了礼,季暄便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跟着出去了。
乌兹将他们带到了地方便走了,要回去服侍瑚玉尔。待她一走,季暄便从布置整洁的房间里溜了出来。栎阳已经在院门口等他,屈信也在。
见了季暄,屈信匆匆说道:“二公子,瑚玉尔这反应,是还没和寒沙部联系过?”
季暄颔首:“原以为戈茯雷有底气,现在看来,他比我们想象中更忌惮瑚玉尔,甚至不愿意将这事告诉她——因为堪卓的继位,瑚玉尔的力量有所缩减,但对于戈茯雷来说还是不可缺少的助力。“
屈信表示同意:“所以此行必得将她拿下。”
“她信任戈茯雷,估计不会那么快动摇,”季暄思索道,“得再给她吹吹风。“
屈信刚想说话,栎阳突然道:“有人来了。”
三人立即噤声。
过了片刻,一个人背着手从拐角处转了过来,屈信惊讶得一下没收住声:“宁兹大人?”
季暄目光落在这人身上——这个鬓边微白、蓄有短须的男人就是宁兹华钦?
宁兹华钦乍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时有些怔忪:“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