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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倒置沙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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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大课结束,仙道费了挺大工夫,才婉拒了各路学生提前准备的圣诞礼物。返回办公室后,发现只有坐在他对面的同事酒井未羽还没有走,年轻女研究员的手边,堆着好几束鲜花。
听到开门声,未羽抬头看向他,开了句玩笑:“都快过节了,你还忍心拖堂?”
“那么罪恶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仙道答了一句,坐了下来。两台22寸大小的台式机屏幕上,四个小时前设置开始的模型数据仍然没有跑完,他顺手端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咖啡,发现本该凉透的杯子,温度热得刚刚好。
“不用谢。”
与此同时,对面的酒井说了一句。她似乎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的十指快到飞起。
于是仙道没再接话,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电子邮件。
在有些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两人各做各的,再无对话,直到钟表分针慢慢转完了一圈。
率先决定结束工作的是酒井。她关了电脑,整理好桌面,然后站起身来,伸长胳膊,在面对电脑全神贯注的仙道眼前打了个响指。
仙道抬眼看她:“要走啦?”
酒井直起身,不答反问:“听说你要离职,还挺急的?”
仙道停下手边工作,点了点头:“嗯,正在办手续,估计圣诞假期之前能搞定。”
入职不到四年的青年研究员仙道彰,可谓是系所里的金疙瘩,他来自素有“科学家摇篮”之称、以强势理学研究能力与东京大学分庭抗礼的京都大学。本科就读于京都大学理学部数学系,硕士研究生时期在全球知名的数理解析研究所接受培养,最终成长为海洋气象学方向的优秀人才,独立承担重要的科研项目。
平台很到位,资金也很到位,无论专业履历还是本人品貌都无可挑剔,是众人心服口服的前途无量。
谁都不会想到,坦途也能骤生裂痕,疾驰的列车亦会无故刹停。
酒井:“……私人原因?”
仙道:“嗯,私人原因。”
年轻女子沉默片刻,方道:“如果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
仙道笑了笑:“还好,多谢你。”
和眼前这个男人对话,犹如在发起一场战役。尽管在言辞上拥有攻城略地的能力,但事实上酒井从未能真正攻入这座堡垒,甚至连外墙都不曾打破。因此,无论再怎么心驰神往,最终明智的选择都只能是撤离绕避,以免折戟沉沙,一败涂地。
于是酒井抱起自己桌面上的繁盛花束,向自己的同事和暗恋对象告别:
“那,再见,祝你顺利。”
脚步声远去,万籁俱寂。台式机屏幕上仍然闪跃着花花绿绿的数字,变动不居地推演着洋流未来的走势和变化,尽管输入的起点无比简单、安静又普通,但数字洪流很快接踵而至,在系统中冲荡咆哮,再难出手控制,只能任其浮沉翻涌,改变一切。
仙道怔怔地看着自己面前两大一小三面屏幕,其上跳动变化的数字好似活物的呼吸,与他共享孤独,直到笔记本电脑的页面切换为屏保图片。
那是看起来似乎只是一张无聊也无趣的随手拍。一双小腿向前随意伸出,左膝上贴着一张创可贴,脚上是半新不旧、白红黑配色的篮球鞋。脚边有个篮球,因为正在滚动的缘故,显得有些模糊。
那是颗正在滚远的篮球,向着模糊斑驳的球场中线,向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绿树和球场铁丝网,最终停在烈日骄阳之下,独自仰看青空和云端。
和输入电脑的数据一样,那也属于一个很简单、安静又普通的起点,那曾是一段很快乐、很快乐的时光。
事实上,我真的希望有人能真正帮得上忙。仙道在心里说。
帮我倒置沙漏,逆转时间。
“哗,我可佩服死你这个毫无原则的家伙了,嗳你倒是说说看,但凡你把花在流川枫身上的时间放在球队训练上,我们冬季赛会输吗?”
午餐时间,越野抱着饭盒来串门。在一片嘈杂的打闹声中,他捞过一张椅子,坐在仙道课桌旁,愤愤不平地冲他大声抱怨。
“会输,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仙道一边飞快地勾选选择题答案,一边回答:“我们内线薄弱,也没有外线射手,短板还是很明显的。”
前不久刚刚结束的县内冬季赛选拔赛中,海南大附属因为夏季赛的优势成绩直接获得全国赛资格,而另一个席位则被湘北篮球队拿到,陵南与翔阳分获三、四名,小半年的努力就此尘埃落定。
“所以你就心甘情愿去给流川枫当陪练?湘北拿到冬季赛名额,他怎么谢你的啊?”
一个月前彦一获得小道消息,有人曾看到仙道在藤泽那边的小公园和流川枫打球,这种一对一的王者之战让彦一兴致勃勃,于是千里迢迢赶去蹲点,可是一连两周都没有蹲到人,越野听说此事后还曾嘲笑他“仙道连队内训练都做不到全勤,怎么可能去和外人打球”。然而谁能想到,陵南篮球队副队长很快因自己的亲眼所见而被打脸,就在昨天,他一时兴起去仙道介绍给大家的那个废弃厂房的球场里练球,竟然亲眼瞧见仙道和流川枫在那里一对一。
啊呸!感情仙道输球后的队内总结“一直以来也有加训”是在和流川枫训哪?那么冷的天,他却看起来干劲大得不得了!
大叛徒!
越野愤懑地捏扁了饭团,仙道却被他的风凉话逗笑了:“这么刻薄啊?不过就让你看笑话好了,你猜得没错,他确实还没有谢我的意思。”
越野:“……”
队长的坦诚(或者说是破罐子破摔?)让越野哑口无言,他趴在桌上,看着仙道下笔如飞地赶作业,半晌,才恹恹地道:“你喜欢和他打球,对吧?毕竟旗鼓相当,应该更过瘾。”
仙道停了笔,想了想,才道:“坦率来说,我是很喜欢和他打球。其实我们每个月都会打两三次,不过严格来说,湘北这次能赢,你不应该只盯着流川的成长,樱木花道的进步也很大。”
越野:“……”
虽然你说得对,但我表达的核心意思,好像不全是球队的输赢问题……
越野若有所思地吃饭团,半晌,才将仙道扯出去的话头又揪了回来。
“你和流川枫,关系很不错啊?寒假的全国赛,你去看吗?”
“看啊,”仙道开始继续写写写,并且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赤木和牧绅一都离队了,而且海南大附属完全没有参加县内赛,群龙无首的球队怎么打全国赛,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作为队长,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你放心。”
越野:“……”
呸,夸奖的话说不出口。
心情跌宕起伏的越野同学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能够被轻易顺毛的人,沉默片刻之后,又忍不住道:“这周末你俩还打球吗?我可不可以去看?”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仙道摇摇头,给他泼冷水:“是有约,不过不是打球。寒假他要参加冬季赛,下次打球,可能至少要等大半个月了。”
越野:“……除了约篮球,你们还能约啥?”
仙道:“钓鱼。”
十二月的神奈川,气温时不时会降到个位数。周六是个晴天,但海风冷冽,总能将一颗瞧起来明亮温暖的太阳吹得硬邦邦,冷冰冰的。
不远处的巴士站点,身高腿长的仙道彰背着个大黑包,鹤立鸡群地站在人堆里,流川枫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向他走去。
起了个大早,然后又要跑到很远的山里,参与自己既不擅长又不感兴趣的钓鱼活动,这怎么看也不是湘北王牌的做派。之所以能促成这一切,都怪仙道。
更确切地说,应该怪在一对一的时候输了球的自己。
仙道很快瞧见了他,冲他挥了挥手,与此同时,巴士由远及近,在流川枫的身后响了两声喇叭,强行驱赶了少年的困意。
两人上了车,放置好背包,并排坐了下来。流川枫抬头看着行李架上自己的篮球包,以及篮球包旁边体量惊人的渔具包,忍不住再一次思索自己跟着仙道彰瞎折腾的意义,直到仙道在他旁边问:“不是提醒你多穿点吗?”
流川枫:“……”
他将视线从行李架上调回来,看着仙道,有点不理解。
出发前,纯子已经把自己上上下下裹成了熊才肯放出门,还要怎么多穿?
他拍了拍腿:“护膝。”
然后拉开外套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双羊毛手套,冲他敷衍地摆了摆:“手套。”
所以,还要怎么“多穿”?
仙道:“没戴围巾吗?还有帽子?”
流川枫:“……”
他似乎头一次发现,仙道彰还有这么妈里妈气的一面,于是没好气地答:“不想戴。”
仙道看着他拉起领口,将下巴缩了进去,连带着将方才仰头看行李架时那一小截无从遮掩的颈项线条也一并掩藏,才猝然转开视线,道:“不情愿来啊?”
流川枫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回应道:“海边不行吗?这里好远。”
“海边钓不着,堤岸附近的水太冷了。”
仙道回答:“而且愿赌服输,你不能耍赖。”
耍赖就不会来了。
这点赌品流川枫还是有的,于是他反驳了一句:
“没有不情愿,是你太啰嗦。”
前天打电话过来,说“什么都不用带,多穿点就好”,流川枫自认为在带东西和多穿点两件事情上都完成得不错,那晓得仙道还能挑拣出毛病来。
他自己都没戴围巾和帽子!
仙道并没接收到他的怨念,继续掰着手指在身边啰嗦:
“一对一你赢四次,我赢两次,按照约定,我可以答应你四个要求,你难道一件都没想出来?”
——要你立刻就地折返,你干不干?
流川枫心道。而后口是心非地回了一句:“不需要。”
“那多没劲啊,”仙道继续鼓动他:“打球还是要有点彩头才更有动力嘛。”
——我不需要彩头,我的动力,就是赢你。
流川枫转脸看了看仙道,问:“那我现在提也可以?”
仙道点点头,笑了:“除了不去钓鱼这件事以外。”
流川枫:“……”
切,狡猾。
他忍不住回嘴:“凭什么?”
仙道好脾气地冲他双手合十:“拜托啦,毕竟准备了很久,车也走了这么远,不要扫兴嘛。”
这个拜托,看起来一点都不诚恳,但仙道看着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意满盈好似都快装不下,流川枫虽然没有成人之美的爱好,但也不会真的对他做出煞风景的事情来,于是他将头偏向窗外,回答:
“所以我说不需要,反正已经赚了。”
一对一始于自己的邀约。
他赚了仙道的时间,赚了一个朋友,赚了NBA绝版录像带,赚了乱七八糟的数学和英语练习册,还有很多开始逐渐习惯的啰嗦,啧,反正,总之,横竖也没亏。
下了巴士,两人走了一段山路,仙道对这里似乎很熟悉,虽然没什么标识,但七拐八拐之后,流川枫很快听到了流水声。
来这条河流边垂钓的人远比他想象得多,仙道带着他走过八九个垂钓点,然后翻过一堆大石头。
“这边要个子高的人才比较好翻越,所以绝大多数人不会选在这里折腾。”
仙道伸手拉了流川枫一把,引他跨过潮湿的泥淖:“但是它又靠近北面那条支流的汇入口,所以鱼群不会比上游更少。”
流川枫跟在仙道身后,在泥淖和浅流中一心一意踩石头,钓鱼知识科普被他听了个七零八落,尽管有十万分的小心,但他仍然因为苔藓滑了个趔趄,幸好仙道反应快,回身用双臂撑住了他。
这家伙帮他找回了平衡,但嘴上仍没停,絮絮叨叨地做了总结:
“……所以你只能用超硬钓。”
流川枫不知道什么是“超硬钓”,但他听懂了“只能”,这似乎是“末流”的指示词,于是他攀紧仙道胳膊,没让他回身:
“只能?”
背着渔具包的仙道彰无所畏惧,一心一意给眼前人下套:“嗯,只能。所以你要多来几次,等有经验,一定给你换竿。”
流川枫:“……”
他冷着脸跟着仙道抵达目的地。那是一方较高的石头,平整干净,站在上面视野开阔。仙道开始从渔具包中取东西,很快吸引了流川枫的注意力。
这包好似个无底洞,竟然能装这么多!
流川枫正在研究面前四个颜色各不相同的饵料盒,惊讶于钓鱼竟然是件如此费事的活动,仙道突然挪了两步,在他面前蹲下。
还不待流川枫抬眼,一条柔软围巾已猝不及防地围了过来,他还没回过神,这块布已经飞快地在自己颈项间围了两圈,还打了个结。仙道将围巾边缘向上提了提,遮盖了流川枫有些发白的耳朵。
“钓鱼和打球不一样,一直在户外坐着,会很冷的。”
他说了一句,然后不待流川枫抗议,便转回了身,很快从包里又翻出一条围巾,将自己裹了起来。
流川枫:“……”
“喏,折叠凳,这是你的钓竿,我帮你先调一下。”仙道动作很快,将东西摆置好之后,他开始帮流川枫装钓钩和饵料,然后抛竿。
“来,拿着。”
他站在流川身后,半弯下腰,伸手去调流川枫握竿的手势。
“看到浮标了吗,浮在水面上那个黄色的。”
他握住流川枫的手,轻轻往后拉:“先要慢慢后拉一段,让浮标立起来。”
流川枫盯着水流中的浅黄色的浮标,随着手上传来的力度,慢慢屏住了呼吸。
“好,这个时候手抬一点竿稍,”仙道放低身体,尽量同流川视线平齐,他一手扶着流川枫的左手,轻轻向上抬了抬,另一只手臂环过他,帮他压着杆尾:“……浮标上那段黑线,把它压进水里去。”
放缓放轻的声音近在耳边,温温热热地将半边脸都拢了进去。流川枫觉得自己脸侧有些痒,于是不由自主握紧了钓竿。
“不要抓那么紧,”仙道感觉到他的动作,道:“放轻松,没关系,看,已经可以了,竿稍,鱼线和浮标,差不多是垂直的样子,就可以放在架子上了。”
他帮流川枫将钓竿移到杆架上,松了口气,抬眼便看到了他发红的耳廓和微微翕动的眼睫,这个距离有点近,他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完成了一个环抱,鉴于对方是流川枫,这似乎是个地狱等级的成就。
他因此脑袋有点晕。在流川枫身旁坐了下来之后,机械地上钓装饵,看似非常行云流水地抛竿、压水、上架,然后接下来便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做什么,于是只能不错眼地盯着眼前这一长一短两个钓竿,仿佛一直看着,竿稍就能开朵花出来。
他却不知道,他人是离开了,温度却一直缠在流川枫那里,怎么也散不掉。流川枫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遭遇了暌违多年的紧张感,那从耳根开始蔓延的热意,封死了自己的关节,肩膀、胳臂、手肘、手腕、手指仿佛再也不能连贯为一线,怎么动怎么别扭。但是如若不动,胸口便开始再次上演灌篮大赛,无形之手按着心脏撞击胸怀,一下,又一下,漫长得不知何时才能终止。
这令他想起冬季赛与陵南的最后一战。
在胜负尘埃落定之后,他与他在赛场上握手致礼,在人群中简短作别,仙道彰安慰着抽泣的相田彦一,离开流川枫的视野,然后湘北王牌的内心中浮现一句话,吹响了灌篮大赛开赛的哨子——
会有人安慰他吗?
“砰砰”之声自此从胸口响起。从体育馆到家里,从吃饭到洗澡,撞击心房的冗长比赛一刻不歇,直到流川枫拨通仙道家的电话,才戛然而止:
“你赢了彩头,打算做什么?放寒假后我估计没时间。”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可从来没在篮球场上有过这种感觉!
难道是因为自己在仙道身上赚得好处太多,下意识会觉得有所亏欠吗?
做他的朋友,可真麻烦啊。是不是多陪他来钓几次鱼,这种感觉就不会再出现?
流川枫看着面前的钓竿,不由自主开始做心理建设。突然仙道叫了起来:
“动了动了动了!流川!抬杆向回拉!”
流川枫被喊回了神,抓起鱼竿来,同时飞速地看了一眼上下晃动的浮标。他依言将竿向回收,同时感觉到了鱼竿彼端的力道。
中了?
他以余光看向仙道,这家伙却不知怎么只在一旁指手画脚,却不似方才那样来帮自己。扬竿,抄鱼,一个指挥得乱七八糟,另一个实战得手忙脚乱,待到仙道气喘吁吁捉住了鱼,流川枫才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冒出一身热汗来。
什么嘛,之前看起来还是个老手的样子,钓到鱼怎么比自己还慌?
他放下钓竿,将小水桶的桶盖打开,仙道从鱼嘴里取出钓钩,将那尾巴兀自乱甩的鱼丢了进去。
这鱼不算小,在水桶里很不服地翻了个身,仙道下意识冲流川的方向后避,却仍然被溅了一脸水。
“哈,脾气还挺大。”
仙道嘴上说了一句,半抬胳臂,用袖子蹭了一把脸上的水,还不待他将手套摘下,便看到流川枫已经冲自己伸过手来,脱离手套、在视野中迫近的五指异乎寻常地白皙颀长,它们极轻极快地在自己眼尾处抹了一把,留下一片温热。
于是风和水流,都在那一刻凝滞了。
只有隐没在草灰中的微弱火星,在对视的目光中,簌然亮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仙道率先撤回视线,低下头来,开始专心致志看桶里的鱼:
“是个好兆头呢,流川,这次全国赛,要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