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与天比高 ...
-
话音未落响起一连串拍手声:“不过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蹭吃蹭喝罢了!”还有一人大概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说辞,只在那里干笑着。
帕斯卡为扶摇扇受过不少明嘲暗讽,大约就是讥笑他一介庶民,身上穷得连叮当声都听不到一点;要是丰姿秀伟也就罢了,偏偏又矮又胖,还附庸风雅学人家折扇摇摇,简直像是戏台上的小丑。过去听到这些嘲讽,帕斯卡权作不知,这时本就满心悲愤,再加上喝了点酒后自制下降,再也按捺不住,两手一按直起身子,右手顺势抄起扶摇扇:“刚才是你们在说话?”
“不是我们还是这扇子不成?”
“管住你的嘴!”帕斯卡打量着三人形迹,之见头里说话那人梳着个莫西干发型;后面那人留着个丸子头,正在那里一个劲拍手,大约是用力过度,头顶丸子都不住颤动;末了那人赤裸着膀子,露出一身花花绿绿的刺青,大约发觉势头不对,正慢慢往后缩着身子。
“我这个人什么事都能做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那我替你管!”帕斯卡说着右手一抖,折扇一点,将那人整个下巴都给打烂,漫天牙齿乱飞,已连话声都说不出来,只剩下喉咙呜咽声;见后面那丸子头本来还在拍手,这时却生生止住、瞪大眼睛愣在那里,刷得展开折扇:“你是不是也管不住自己的手?”
“我来替他管管!”拜伦身子一长,已从吧台高脚凳到了帕斯卡身前,咔咔两声几乎同时响起,那个丸子头两手已然耷拉下去,跟着才响起惨叫。原来拜伦见那几个人无端生事,见帕斯卡出手教训也不阻拦,只是没想到出手如此之重,眼见要切下那丸子头双手,这才抢上前去。
“滚吧!”帕斯卡森然看着第三个人,见那人竟然纹丝不动,刚要出手却听那人嗷地一声怪叫,竟然直挺挺倒了下去。一堆脑袋本来正往这里凑着,一见事情这么快了账,一阵嘘声中轰然散开,各自回去喝酒。那个女招待仍是一言不发,钻出吧台打扫地面。帕斯卡两手各自抄起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往嘴里浇着,身子摇摇晃晃,不知不觉竟开始吟诵起来:
我爬上山顶,
回望西天的光影,
太阳躲在云彩里,
宛如血殷般的伤痕。
宛如我自身的伤痕,
知道的没有一个人,
因为我不曾袒露隐秘,
谁知这伤痕透过我的心。
一首诗吟诵完毕,帕斯卡身子不如何时已躺到吧台上,两瓶啤酒早已见底,还在那里用力抖着酒瓶,伸长舌头等着瓶口那滴啤酒落下。那黑衣女招待依旧面不改色,就挺直身子站在边上等着,见帕斯卡将不再跟那空酒瓶较劲,才伸手去接。不料帕斯卡竟一下子将酒瓶送到她身前:“你也要喝?”
“我不喝酒。”女招待淡淡说道。
“原来你会说话,还以为你是哑巴。”帕斯卡说着反而又将酒瓶往前送了几分,抵在她唇边,“我要你喝,要不然我就一直躺在这。”
“那你躺着吧。”
“原来你舍不得我走?”
不等话音落地,女招待已将酒瓶夺了过去,作势抿了几口:“你可以走了。”
“痛快!”帕斯卡说着翻身下去,不料他脑袋本就晕乎乎的,这一发力更是觉得天旋地转,落地时脚步不稳,咕咚一下子摔到地上,使劲挥着手:“我没事,不用扶我……”
“扇子。”女招待脸不改色,等帕斯卡直起身子,一把将扇子扔到他怀里。
“有劳有劳,多谢多谢。”帕斯卡接过扇子,摇摇晃晃走着,不知道是不是刻意避开桌子,哪知反而每次都恰恰撞上,将客人鸟儿般惊走,一个劲摆着扇子赔礼,嘴里嘟嘟囔囔:“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若然如此,又何须感叹?” 拜伦左袖中顺出彩笔,想了想在卷轴上挥动毫毛:“命也如是,只在草笠下,稍得些凉意。”他每次来酒吧都是留墨付账,酒吧将他墨宝拍卖算做酒钱。署名之后拜伦就拎起两瓶啤酒跟上。才一出门,先是一阵马嘶,跟着是车轮擦过地面那刺耳声响,一辆驷马高车陡然停在酒吧门口,马车周身描金,更引人注目的是车顶上一面旗帜猎猎晃动,一侧是希腊字母δ,另一侧则是一个形如金铢的图案。兴许有人不认得那个δ,不过不知道十里钱庄旗帜的人只怕不多。拜伦微微皱眉,就要上前将帕斯卡拉开,免得惹上美狄奇一族。
“拜伦少爷。”一层层帘子拉开,露出高更·美狄奇脸容,只见他一头灰白色短发,面皮却保养得异常细嫩。高更夫人端坐在一旁,含笑朝着拜伦微微摆手。
拜伦也拱手回礼,怎奈两手都提着酒瓶,显得不伦不类:“不知叔父有何事赐教拜伦?”
“贤侄误会,我们是来找他的。”高更说着一指帕斯卡。
帕斯卡一出酒吧,就见四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下意识一抖扶摇扇,若是那马车收势不住,就要用劲气将其摧毁,不过手上略一用力,就觉得下盘不稳、身子摇摇晃晃的。幸而车夫眼力、腕力都是非比寻常,远远就瞧见他身子,用力扯动缰绳,车轮下擦除一串火花才堪堪止住马车。帕斯卡正使劲摇晃着身子,好带动双腿让到一旁,见大名鼎鼎的美狄奇当主竟然亲自前来找他,顿时愣在那里。边上等着看热闹的人一个个眼睛瞪得比嘴还大,哪里还能说的出话来。有两个服务生正抬着那晕倒的人往医院送,一听这话惊得两手一松,手里刺青男就呼嗵一下子掉在地上。这一下摔得不轻,那人疼得龇牙咧嘴,眯眼瞧时见帕斯卡就在不远处,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挺直手脚。
“老爷是想请你为美狄奇家效命。”那个仪态万方的美狄奇夫人娓娓说道。
帕斯卡闻言狂笑,只笑得双臂乱舞:“我帕斯卡岂是为人驾驭之辈……”
“说得好。”美狄奇拍拍手放下垂帘,马车徐徐开动。那个车夫不知道是不是被帕斯卡触怒,右手一抖扬鞭扫去。
帕斯卡与其说是酒醉,不如说是心碎,一见马鞭扫来右手折扇一抖迎去,不想啪得一声脆响,马鞭凭空转向,反倒向他左侧扫来,左臂下意识伸出挨了一记,衣袖顿时多了一道裂缝,也将马鞭震断一截。
哒哒声中马蹄踏着地面远去,垂帘里传出高更话声:“试出来他功夫底细了没有?”
“他一身硬气功已到化境,刚才马鞭抽在胳膊上,连血痕都不见一丝,功夫只怕在我之上。”那车夫淡淡说着。
“可惜不能为我们所用。”
“他这一身功夫,恐怕不甘心埋没在荒谷吧。”夫人轻声叹道。
“既不甘心埋没荒草,又不愿为人所用,想来只能沦为江洋大盗吧。”高更话声之后,又是一声女子轻叹。
酒吧前面帕斯卡伸手拍打下胳膊,见拜伦过来问询道声无妨,两人信步朝海边走着。此时明月中天,月轮皎皎,波光粼粼,海风轻抚着浪花,隐约夹杂着含混不清的私语声。拜伦举酒对月,跟着长叹一声泻下酒水。
“你有何事,要借酒浇愁?”帕斯卡见拜伦神情悲怆,忍不住纳罕,暗想斯威夫特一族纵然没落,终究是元始家族之一,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摆不平,会让他烦心,难不成是追求他的大小姐太多,不知道选哪个好?
“高,高处苦;低,低处苦……”拜伦似是在心中积郁的太久,再也忍耐不住,一口气将原委说了出来。原来斯威夫特一族经营不善,家业日益消散,那些元始家族见状非但不肯援手,反而明里暗里排挤倾轧,好似斯威夫特一族过得越差,他们就能活的越好。拜伦父亲虽然没什么缺点,可是也没什么优点,终日价为此长吁短叹,怎奈若是叹气能解决问题,世上也就不会有问题了。本指望下一代能出个不世之才振兴家道,不料却是个拜伦这样的浪荡子,神来之笔题诗作画本领超卓,引得女子争相追捧,怎奈非但于家道无益,反而屡次三番惹出祸端,若非元始家族名号遮身,说不定早出了什么岔子,直到有一天被人设下陷阱敲了闷棍。父子两人为此大吵一架,拜伦一气之下东游两年,回来时身负一身魔力,这一来虽然无须忌惮旁人闷棍,不过于斯威夫特一族却是于事无补。
恰恰此时圣女期满出关,雪莱·斯威夫特就跟拜伦商量。拜伦生于元始家族,圣母像上的勾当知晓得清清楚楚,哪里肯迎娶圣女进门,惹得旁人耻笑,只怕一辈子休想抬起头来。雪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拜伦为斯威夫特一族着想,见他执意不从,生怕他再度负气出走,也不敢逼迫太甚。好在古德里安·凯撒此时造访亚特兰蒂斯,对静女其姝的玛格丽特一见钟情。雪莱转而逼迫玛格丽特远嫁亚历山大城,好援引军部做个支撑。拜伦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他自己的幸福固然重要,难道妹妹的幸福就不重要吗?要他苟且迎去圣女,比一刀刀将他凌迟还要难受。可是玛格丽特性情本就柔婉、不喜多言,远嫁军部后举目无亲,只怕受尽委屈也无处倾诉,想到这里又觉得心头有钢针一下下戳着……
帕斯卡似是没想到生在元始家族,也会有这许多苦恼,看来悲剧之神也有其公平的一面;只可惜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又如何能帮助他人扭转命运?两个人就这样蹲在沙滩上,伴着一个个浪头一口口灌着酒水,到后来瓶中酒早已空空,两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毕竟也没别的法子排遣抒怀。
这样过了许久,大约两人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渐渐将酒瓶放下。帕斯卡忽然站起身来,豁然将手中酒瓶扔到海里:“学成文武艺,仍不能改变命运,那学艺又有何用?”说罢转身看着边上高耸半天那圣母像,不知道是否为刚才圣女一事触动,忽然间想冲上去,站在圣母像头顶放声呐喊。
“你要做什么?”拜伦见帕斯卡凝视圣母像,隐约猜到几分。
帕斯卡一指圣母像,跟着大踏步走了过去。圣母像周围插着一圈铁箭,据《摆渡经》上所说,要是谁胆敢没有教皇恩准而踏入圣母像基座,两脚马上就会烂掉;要是不马上买足赎罪券,就会一直烂到脖子……怎奈帕斯卡生于荒谷,对这些警世恒言大约不曾听过,到了近前随手一挥折扇,劲风就将那些铁箭吹落海里,他则堂而皇之走进去。圣母像高有千寻,帕斯卡轻身功夫太差,不能手脚并用提纵身子上去,不过他扶摇扇上功力委实了得,只将折扇取在手里平平一抖,劲气溢出托着他身子拔起,如此反复,身子就直上半空,一路来到圣母像头顶。
圣母像伫立亚特兰蒂斯数千年,大约还从未让人占到头顶上过,帕斯卡浮行到上面之后,手忙脚乱才站定身子;只觉得周遭天风猎猎,恨不得要将他身子吹落下去,抬头看时玉盘好似孤悬头顶,顿时生出与天比高之心,只觉得壮怀激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双臂一振纵声长啸,好似要将一生中所有郁抑,都倾注在啸声中发泄出来。直到此时帕斯卡为何古人喜欢长啸抒怀,只为有时候所有言辞都是多余的,根本没有什么绝妙好辞能一瞬间表达出所思所想,不如索性放弃思索,沉浸在呐喊般的长啸之中。
站在圣母像头顶——号称帝国最高建筑——尽情长啸,那一瞬间帕斯卡觉得豪气干云;可是转瞬想到竞技场上名落孙山,挫败感又随着涌上心口,两种情绪交错着像是要撕裂他身子,泪水不知不觉滑落脸颊。帕斯卡低头看着黑乎乎的海面,刚要纵身跃下,蓦地听到脚底好似传来话声,暗想圣母像乃急祭祀重地,三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人在?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刚想到这里,一声脆响清清楚楚自脚底传到耳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