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隔山岳》何桦

5、chapter5

　　01
　　在李宗颐幼年的记忆里，姐姐李纭是个很有光环的女生，她很乖巧懂事，成绩还是年级第一。每次亲戚来他家笑吟吟地拉着林淑兰的手，毫不吝啬地夸着“哎呀，你有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儿，以后可有福了。”或者是“你说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我家那孩子要是有你家的一半好，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每次这个时候林淑兰都会笑着说谦词，哪有哪有，可她的眼里那掩盖不住的得意被李宗颐看在眼里。
　　他觉得李纭就像天上的星星，她永远在闪闪发光，惹人瞩目。星星也会黯然失色吗？李宗颐刚开始以为不会，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几只蚊子围着他转，他伸手拍正在贪婪地吸着自己脚脖子的蚊子。“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后，李纭的房间传来了哭声。
　　李宗颐没打到蚊子，反而盯着被拍红的地方，与周围白嫩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有些刺眼。他怔怔地看着，李纭的哭声像是压抑了很久，就像是开闸泄洪。她哭得那么委屈，哭得那么持久，李宗颐听着听着，抬头望满天的星空。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李纭就像那里面的其中一颗星星。星星很耀眼，可如果周围都是耀眼的星星，那么其中的一颗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李纭的光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了呢？是在上了高中之后学业的压力，还是一次次不如意的成绩摆在她面前，亦或者是在她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时候。少了九年义务教育带来的混水摸鱼的学生，少了绿叶衬托她的与众不同，她开始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她无法接受，变得偏激，开始反抗，最后堕落。她开始变得沉默，一回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开始对任何人任何事提不起兴趣，她总是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有时候一发呆就是一下午。成绩也随之一落千丈，到了高三的上学期，她被老师劝退回家休学了。
　　02
　　林淑兰和李明国今天去医院陪李纭了，所以李宗颐才敢把周沫带回家。
　　他把周沫带到浴室门口，帮她调节好花洒的适宜温度，然后看着她身上湿透了的衣服，“今天还给你的那套衣服还在吗？”
　　周沫点了点头，虽然书包湿了，但好在里面的衣服没湿。周沫把衣服拿出来，然后进了浴室。
　　水声淅沥，李宗颐走到冰箱前，打开看到里面空空如也。他烦躁的关上，然后从裤兜掏了掏，只有十块钱了。他拿着钱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两盒方便面，再上来的时候周沫已经洗好了。
　　周沫比他矮上半个头，因此她把那一截长出来的裤脚挽了上去，露出洁白的脚裸。那件原本穿在他身上很合适的衬衫，周沫却显得松松垮垮，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李宗颐看着她光着的脚，拧了拧眉头，然后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拖鞋丢到她跟前，“穿鞋。”
　　周沫乖乖穿上，然后看着李宗颐盯着她手里的吹风机，连忙解释道：“刚刚你不在，我就去房间里找了。”
　　“那为什么不吹呢？”
　　“这个。”周沫有些难为情地偷瞄了他一眼，“好像没有热风。”
　　李宗颐听到周沫的话，恍惚间记得林淑兰曾经抱怨过吹风机坏了，但为了省钱还是没能买新的。他向来对林淑兰发牢骚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加上他很少用吹风机，久而久之就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毛巾，然后递给周沫，“吹风机坏了，你用这个吧。”
　　周沫接过毛巾擦起头发，李宗颐则提着热水壶去接了水。一时间两人都没再找话题聊，安静得不像话。
　　李宗颐等水开了之后，麻利地撕包装，调味包蔬菜包一一拆开，倒完热水后拿本书盖在上面。做完这些之后他把方便面推到周沫面前，“你还没吃饭吧，只有这个了。”
　　周沫看着方便面，冷不丁冒出一句，“生日快乐。”
　　“什么？”李宗颐楞了一下，抬眸看她。
　　“刚刚去房间找吹风机的时候，看到墙上的日历了。”周沫低声道。
　　李宗颐看了她半响，突然弯了下唇角，“谢谢。”
　　周沫刚想说不客气，就听到李宗颐有些清冷的声音，“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的。”
　　周沫听着心里有些难受，想安慰他说以后每年生日我都陪着你，可转念一想，只好呐呐道：“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李宗颐：………
　　半响，李宗颐才笑笑，只是眼里并没有多少笑意，“你挺会聊天的。”
　　周沫尴尬地咧了咧嘴笑，突然想起来萧虹说他独来独往，又想到他的生日这么冷清。她有些好奇地问：“你没想过交朋友吗？”
　　“交朋友？”李宗颐闻言扫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交像萧虹那样的虚伪的朋友吗？”
　　周沫没理会他不善的语气，不以为然道，“虚伪又怎么样，总比孤身一人要强。我没那么清高，只是渴望得到我想要的。即使是假的，可它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真的，这就够了。”
　　周沫和李宗颐吃完泡面后，周沫才发现刚刚压在方便面上的是数学书。怪不得她看得那么眼熟，她拿起书随意翻了翻，“我觉得老王教书不怎么样啊，为什么你成绩还能那么好，难道每个人的脑子真的都不一样吗？”
　　“有没有坐过最后一排？”
　　？？，周沫觉得自己跟不上对方脑回路，摇了摇头。
　　李宗颐说：“隔壁数学老师声音很大，学校隔音效果又差，每次我坐在最后一排完全听不到生物老师在讲什么，我都在听隔壁数学老师的课。”
　　“怪不得，我说我们数学老师教得那么烂你怎么还次次考年级第一，原来去偷师了。”周沫打趣道。
　　李宗颐不置可否，拿出一张纸写了一串号码，递给周沫，“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存起来，以后有什么事就电话联系。还有教数学这件事，我认识一处废弃的轧钢厂，你要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就在那里教你吧。”
　　周沫接过去，掏出手机存了号码，才抬头看着他，语气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报酬是什么？”
　　李宗颐瞥了她一眼，“没有报酬，心甘情愿的。”
　　周沫闻言心跳漏了一拍，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到头上传来李宗颐的声音，“就当我在做义工，积德行善。”
　　周沫：………
　　03
　　李宗颐把周沫送走不久，李明国就回来了。
　　“不是说不回家了吗？”李宗颐看着急冲冲进房间的李明国。
　　“拿点东西，等下就走。”李明国头也不回道。他进房间拿了个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不过好在李宗颐对这些不好奇。
　　李明国走到一半，突然看到了桌子上还没来得及丢掉的两桶泡面盒，他原本急切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扭头看向李宗颐，皱眉道：“你带同学回家了？”
　　李宗颐看到他责备的目光，不由冷笑，“怎么，李纭没有朋友，我也要跟着没有？”
　　李明国被他一刺，脸色有些不太好，“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交朋友可以，但不要让你姐看到。好在今天你姐不在家，万一她哪天出院回家………。”
　　“真的是这样吗？”李宗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仅仅是不带同学回家就好了吗？如果我周六日出门，我不能说真话，要撒谎。出去的时间不能太久，不然她会起疑心。我要躲躲藏藏，提防着不要出现在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如果不小心被撞见了还要立马跟同学装作不认识。好，就算这些我都做到了，又有多少人能接受我这样交朋友的方式？”
　　李明国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半响才叹了口气，“你姐她也不容易，她毕竟得了病，你要多体谅她。”
　　李宗颐漆黑的瞳孔盯着他，“你说过了。”
　　“恩？”李明国愣住。
　　“我考上高中的那一天，外婆拉着我的手叫我别读书了，出去打工帮忙减轻家里的负担。我不肯，外婆就骂我没良心。她说舅舅小时候都会早早辍学养活她，可现在李纭生病了，我还要争她的医药费来读书。那个时候，你就跟我说过一摸一样的话。”李宗颐面无表情的说，“如果你没忘的话，我现在的回答跟当时一样。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不懂得体谅别人，也不愿意体谅别人。”
　　04
　　李宗颐记得他第一次带同学回家的时候，李纭就躲在角落里盯着他们。没有说话，连表情都吝啬给，她就这样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像在研究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也许是她的眼神太过赤.裸.裸，同学呆没多久就抵不住压力匆匆离开了。
　　等到人走了以后，李纭看着离开的方向，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真羡慕阿颐，有那么多朋友。要是我像阿颐一样是个正常人，是不是也会有那么多朋友了？”
　　她说羡慕他有朋友，然后林淑兰她们就来警告他不要再把同学带回家，以免刺激她的病情。她说她也想要交朋友，于是他就再也不能交朋友了。
　　李宗颐一直不明白李纭的病情到底是什么情况，医生说她只是轻度抑郁，可她做出来的事却让人触目惊心。
　　李纭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站起来拿把小刀割手。当然林淑兰肯定不会让她得逞，于是扑过去夺走了小刀之后，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李纭还会半夜三更到阳台上去，等到林淑兰听到动静上去的时候，她坐在栏杆上摇摇欲坠，笑着说：我在吹风啊，上面的风真凉快啊。
　　李宗颐有个很混蛋的想法，他总觉得李纭有些虚张声势。她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总在人前，可如果一个人真想死，是不会大张旗鼓的宣告对吗？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很混蛋，可没想到这个很混蛋的想法再一次在他面前印证了。
　　他站在马路的旁边等绿灯，看到对面的李纭。她没有直接过马路，而是一直望着后面，等到李国明匆匆追上来的时候，李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闯了红灯。李国明马上拉住她，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些什么。可惜李宗颐离得太远了，他根本听不到李国明说了什么。他只是看着李国明说着说着，眼泪突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他看着一个将近半百的老人拉着李纭，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李国明从没像现在那么老过。
　　绿灯亮了，他通过人行道走到她们面前，他听见李国明声音沙哑的对李纭说，“我们回家，回家好吗。”
　　李国明走到前面，李宗颐走到跟在后面的李纭旁边，压低了声音，“为什么这么做？”
　　李纭扭头看了他一眼，眼里露出了惊讶，只是这份惊讶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因为这样我又能获得大家的关注了。”
　　她说，因为这样我又能获得大家的关注了。
　　她说得那么坦荡，笑容那么灿烂，像小红帽里的狼外婆。但遗憾的是，李宗颐不是猎人，他没有枪，也不知道怎么撕破她这层伪装。因为她的伪装是比欺骗更具有迷惑性的，那里面掺着半真。
　　她仅仅流露出来的张牙舞爪是为了在自己面前展现出得意，像个坏心眼的小孩。李宗颐在这烈日当空的时候恍若置身于冰窖之中，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