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隔山岳》何桦

2、chapter2

　　01
　　李宗颐知道有一条到家的捷径，那是一条没有灯的黑漆漆的巷子。
　　小时候每次他贪玩晚回家的时候都会走这条巷子，巷子入口窄窄的，一踏进就感觉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与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带来的繁华与之相对的世界，安静得他能听到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一下下的，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感觉时间开始变慢了。那条不到五分钟就可以走完的巷子对小时候的他来说仿佛一辈子那么漫长，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那个时候为了克服自己的胆小，李宗颐总是会哼起林俊杰的那些你很冒险的梦。因为他知道，哼完这首歌就走出巷子了。
　　现在的他已经长大了，也不怕了，可还是在进巷子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哼起。
　　“当两颗心开始震动
　　当你瞳孔学会闪躲
　　当爱慢慢被遮住只剩下黑
　　距离像影子被拉拖
　　当爱的故事剩听说
　　我找不到你单纯的面孔
　　当生命每分每秒都为你转动
　　心多执著就加倍心痛
　　那些你很冒险的梦我陪你去疯
　　折纸飞机碰到雨天终究会坠落
　　太残忍的话我直说因为爱很重
　　你却不想懂只往反方向走”
　　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巷口那盏昏暗的路灯发出的微薄的光线，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发出来的光。微弱却温暖，让人依恋。他好心情地扬起了嘴角，却在下一秒看到挡在巷口的人拉下了脸。
　　“怎么，不愿意看到我？”顾恺拦住了转身要走的李宗颐。
　　李宗颐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不善地看着顾恺，回头发现沈志勇一群人堵住了他的退路。
　　李宗颐冷笑了一声，“既然有自知之明，干嘛还不滚，不知道好狗不挡道嘛？”
　　顾恺扬了扬眉，“嘴巴挺厉害的，可惜了，你越是不愿意看见我，我就越要在你眼前晃。”
　　李宗颐别过脸，缓缓吐出一个字：“贱。”
　　顾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笑的前俯后仰，然后伸手粗暴的揉捏着他的下嘴唇，“这张嘴这么能说，不知道骗了多少女孩子呢。”
　　李宗颐张口咬住他的手指，这一咬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鲜血的甜腥味充斥着牙龈。
　　“艹.你妈.bi。”顾恺显然没想到他会咬自己，脸色一变，疼的裂嘴骂道。他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一挥，拍得李宗颐觉得脑袋嗡嗡嗡的作响，可他依旧没松口。
　　后面的沈志勇等人看到情况不对，马上上前挥拳打李宗颐，可李宗颐像是狠下心来，嘴巴怎么也不松开。不知道是谁从旁边的垃圾箱里拿了个酒瓶，轮了起来砸向李宗颐的背。
　　李宗颐只觉得背部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鲜血渗透了他洁白的校服，他终于缓缓松了口。
　　顾恺乘他松口那一刻马上把手抽了出来，他抬脚踹李宗颐的胸口，李宗颐被踹倒在地。
　　顾恺似乎被他刚刚的举动激怒了，他冲上去又踹了几脚，边踹边骂骂咧咧道：“老子给你脸你不要是吧，什么JB玩意，你.他.妈还敢咬我。我让你咬我，你咬啊，你嘴巴不是挺能的嘛？”
　　李宗颐蜷缩成一团，挨着身上的打没出声。
　　顾恺打累了，就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手指传来的疼痛让他觉得窝火，他看着那一圈牙印，朝李宗颐吐了口水，“你.他.妈属狗的？”他说完看到一旁的沈志勇在解裤头，于是又喊到：“沈志勇你干嘛？”
　　“尿急啊。”沈志勇头也没回道。
　　顾恺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你过来，尿这边。”说完他拎起李宗颐的脑袋，拍了拍他的脸：“给你小子尝尝好东西。”
　　沈志勇也明白顾恺要做什么了，兴奋得笑道：“好啊好啊。”然后走了过来，对准李宗颐尿了起来。
　　李宗颐只觉得脸上一热，他紧闭着牙关，可还是有咸咸的东西渗进嘴里。一时间气愤充斥着他的胸膛，他气得浑身发抖。等到沈志勇尿完了，他睁开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
　　“艹，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沈志勇被他那眼神盯得有些发怵，于是上前又扇了他一巴掌。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可在这一瞬间，李宗颐第一次对这个结论产生了怀疑。
　　“为什么？”李宗颐的声音细如蚊呐，他太虚弱了，可愤怒让他在心里咆哮，他又提高了声音，“顾恺你说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我！”
　　顾恺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怪只怪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烂桃花。”
　　02
　　顾恺他们离开的时候把李宗颐的衣服脱掉，然后把他扔到了巷口的垃圾桶里。
　　腐烂的食物和水果带来的臭味差点让李宗颐吐了出来，他看着蚊蝇在他面前飞舞。背上的疼痛感提醒着他他应该马上用药，可他自嘲，怎么出去？光着身体嘛？这样会被人当成变态抓起来吧，他突然觉得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闭上眼，好希望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他绝望地想着。
　　可老天爷像是跟他作对一样，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身体一震，马上把底下的塑料袋盖在自己身上。
　　不能被人看到，不能让人看到这样的他。他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了，为了最后的自尊心。
　　可出乎意料地是对方打开垃圾桶似乎并没有扔垃圾，而是站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身走了。李宗颐刚要松了口气，过几分钟对方又折返回来。这次一袋垃圾砸到他的背，他疼得闷哼了一声。
　　等到确认人再次走远之后，李宗颐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到走远的人的脸，他感叹世界真小。这张脸说陌生也陌生，毕竟他们不熟，说熟悉也熟悉，因为两个小时前他们刚见过。
　　李宗颐看着走远的周沫，看着那个“垃圾袋”其实是一个服装袋，他心中一震。他伸手在服装袋里拿出了两件崭新的衣服，那是一件白衬衫和黑裤子，连商标还没来得及剪，显然是刚买的。
　　飞蛾之所以扑火是为了逃避蝙蝠的追捕用月亮来判断方向，飞蛾只要保持同月亮的固定角度，就可以使自己朝一定的方向飞行。可是，灯光距离飞蛾比月亮来得更近，飞蛾按本能仍然使自己同光源保持着固定的角度，于是只能绕着灯光打转转，直到最后精疲力尽而死去。
　　对于此刻的李宗颐来说，自己就是那只飞蛾，顾恺就是蝙蝠，而周沫就是被飞蛾误认为是月亮的灯光。月亮代表逃脱危险的路，是美好的希望，是温暖的寄托。可月亮离他太远了啊，他只能把距离近的灯光当做月亮。即使知道是假的，即使知道会精疲力尽而死去，可他还是对那点温暖恋恋不舍，像溺水的人牢牢抓着浮木不肯放手。
　　03
　　李宗颐穿好衣服然后从垃圾箱爬出来。他走到刚刚顾恺坐的位置后面一些的地方摸索着。在黑暗中他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李宗颐一下子悬着的心突然放了下来。
　　还好他们没发现，李宗颐握着录音笔的手缓缓收拢，那个时候他看到顾恺的时候乘着灯光暗往后扔了根录音笔。这不是偶然，自从他第一次被顾恺欺负的时候，他就有想过要随身带个录音笔。可惜以前顾恺对他的都只能算得上是小打小闹，所以这只录音笔一直排不上用场。
　　他握着录音笔，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然后把它塞在裤带里。李宗颐走到垃圾桶旁捡起他的书包，往家的方向走。
　　李宗颐的父母暂时租了一栋医院后面的两层楼房，楼上楼下各有两户人家。楼道里并没有灯，台阶跨度很大，所以每次李宗颐上台阶时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好不容易上了二楼，看到邻居家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打麻将的嘈杂声。
　　他拿出钥匙，借着月光对准钥匙孔，一插一扭，门打开了。
　　李明国正在家里看报纸，听到声音抬起头跟刚进门的李宗颐对上视线。仅仅几秒，他就挪开视线回到报纸上，然后语气平淡道，“回来了？”
　　李宗颐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转身关上了门，把声音阻隔在外。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啊？”林淑兰从厨房端出菜到饭桌上，然后指了指椅子：“坐下来吃饭吧。”
　　李宗颐走过去坐了下来，他先是拿筷子夹了盘子里零星的几颗青菜，然后又含了一口稀得不能在稀得粥，面无表情地吃着。
　　林淑兰偷偷地觑着他的神色，见他这样刚要松了口气，就听见对方冷不丁的声音。
　　“你们都吃完了？”
　　“啊……是，我们都吃完了，你不用留给我们。”说完林淑兰就有点后悔了，那点饭菜一个人都未必吃得饱，还谈什么留不留的。
　　李宗颐又喝了口冷得像冰一样的粥，“这些剩饭到现在多久了？”
　　林淑兰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因为恼羞成怒的声音蓦然变大起来，听起来有些尖锐和刺耳。
　　“不过就两个小时而已，如果不是因为你回来晚也不至于吃剩饭，这能怪谁？我看你现在条件是太好了是吧，要知道以前我们要是能餐餐都有粥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哪里关它是冷是热的？你以为加热不用煤气费吗？我看你是太娇气了，我平时真的是太惯着你了………。”
　　李宗颐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又没说我不吃，你没必要这么激动。”
　　林淑兰被他的话噎住，顿时脸憋得通红。
　　李宗颐没理会她，味如嚼蜡地吃完那一顿饭，然后拿纸擦了擦嘴，“妈，我要……。”
　　“不行！”林淑兰神情激动地打断他，“我没钱，你知不知道你姐的医药费花了多少钱，明天又要交房租了，我们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你要钱出去买书也好，出去玩也好，总之别想在我这里拿到一分钱。你也别怪我心狠，我努力供你上高中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做人要学会知足，不能贪心。”
　　“妈。”李宗颐深深地看着她，“我只是要止血带而已。”
　　“止血带？”这三个字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她头上，林淑兰的气焰消失殆尽，只剩下一肚子迷茫。“你要止血带干嘛？”
　　李宗颐嘴角露出个嘲讽的弧度，明晃晃地像一根针一样扎着林淑兰的眼睛，“你不是说要不是我晚回家就不至于吃剩饭了，那你有想过我为什么晚回家吗？”
　　林淑兰突然沉默了。
　　每次他被打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妈妈热腾腾的饭菜，想到父亲在昏暗的台灯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加减乘除。可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再也不烧菜了。她把冷冰冰的钱塞进他的手里让他去外面吃饭，或者把没时间热的饭菜端上来，爸爸也再也没时间教他数学题了。他只能看着爸爸忙碌的身影在家里和医院来回穿梭，看着爸爸和妈妈因为疲惫而无法忍受琐碎小事爆发的一次次争吵。他们甚至没时间发现他身上被打的痕迹，没时间关心他为什么换了一件衣服，没时间闻到他隐隐发出的臭味。他们开始远离他的生活，像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仅仅顶着父母的名义，做着最陌生的事。
　　李宗颐内心有个声音在咆哮，他想说哪怕一瞬间也好，关心一下他可不可以。他只是想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跟父母诉苦，可最后他在窗户的玻璃上看到自己。
　　他看到自己神情平淡地说了句，“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好了，我早说过儿子不是这样的人，你还非要瞎想，现在冤枉儿子了吧。”一直坐在一旁看电视的李明国突然开口道，他不悦地瞪了一样林淑兰。然后他伸手想要安抚地摸李宗颐的头，却被对方头一偏躲了过去。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轻咳两声，“你也别怪你妈，她最近太累了，又要顾家又要去上班。你姐得的抑郁症又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那种，我们的药费都还是向别人借的，现在还欠别人一大笔债。你就体谅体谅家里的情况，止血带在你妈房间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拿吧。”
　　李宗颐没回话，他走到林淑兰的房间里拿止血带。他进房间的时候，看到墙上挂着的日历，上面已经被人提前撕到明天了。他看着日历上的日期，5月18号，旁边还有个显眼的红色字体的标注：阿颐的生日。
　　李宗颐的眼眶倏的红了。
　　04
　　李宗颐把白衬衫和裤子洗干净之后烘干，然后叠好装进了书包。他来到班里刚坐下，就听到有人喊他。
　　“李宗颐，数学老师刚刚叫你去办公室找他。”
　　李宗颐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数学老师正坐在办公桌上评改作业。他的佝偻着身子，时不时推鼻子上的眼镜。
　　李宗颐走了过去，“老师你找我有事？”
　　“你来了啊？”数学老师抬头，指了指身边的一堆试卷，“这是上次月考的试卷，你拿过去给组长发吧。”
　　李宗颐低声应好，然后捧起试卷。
　　“宗颐，你先等下，老师有话跟你讲。”数学老师叫住准备离开的李宗颐，他把眼镜摘了下来，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这次考试老师知道水分很多，哪些同学上课是怎么样的该得什么样的成绩我心里清楚。可你要知道一次月考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们的目标是高考，高考可不会让他们再有作弊的机会。老师知道你们这些凭实力得高分的同学心里有些不平衡，可生活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呢？就连高考都只是相对的公平，你能理解老师的意思吗？”
　　李宗颐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卷子，仿佛要把它看出一个洞。他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可并不能代表老师就有借口在监考的时候玩手机。在他看来，即使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老师也要维护在他能力范围内的公平。而不是在对公平的标准失望后，就放任自流。
　　李宗颐走到走廊的时候碰到了顾恺他们，顾恺看着他露出了挑衅的笑容。李宗颐凭借着以往的经验，就知道他又要整蛊自己了。果不其然，顾恺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用身子撞了一下他拿试卷的手臂，然后看着漫天飞舞的卷子夸张地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接着扬长而去。
　　李宗颐蹲下来捡卷子，捡着捡着看到一双白球鞋出现在眼前，他以为是顾恺又回来找他麻烦。结果白球鞋的主人缓缓蹲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夹着几张试卷递给了他。
　　李宗颐看着他，与细长的手指不同的是他的脸有些圆圆的。他的眼睛小小的，递试卷的时候笑起来眯成一条缝，有些憨憨的。
　　“谢谢。”李宗颐接过卷子低声道。
　　“是数学试卷啊。”他看了一眼卷子兴奋道，“我们班的吗？”
　　李宗颐闻言多看了他两眼，“你也是四班的吗？”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不是同班的吗？”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宗颐，“话说你能不能让我看一下我的卷子，我想知道这次的分数。”
　　李宗颐把一沓试卷塞给他，“你自己找吧。”
　　他拿到试卷翻了一阵子，才拿出其中的一张，然后叹了口气，“哎，又是这分数。”
　　李宗颐瞟了一眼卷子，高二四班，曾烁。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红色的数字，60分。
　　“不是很差啊。”他淡淡道。
　　“确实不是很差，可也不是很好。”曾烁闻言苦笑道，“真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分数了，放在这么多张的卷子里，既不显眼也不刺眼。”
　　李宗颐并不理解他为什么失落，但上课铃响了，他拿回卷子赶紧回了教室。
　　这又是一节无趣而枯燥的数学课，老师在讲试卷的易错点，李宗颐难得一见思想开了小差。他盯着书包，在想等下还衣服的时候要说些什么，他拿了张草稿纸写上：
　　你好，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昨天在医务室的……。
　　太客套了吧，而且我是还衣服的，还是切入正题吧。李宗颐有些烦躁的划掉。
　　这是昨天的衣服，我已经帮你洗干净了，还给你……。
　　李宗颐皱眉，语气好像很熟络，这样会不会让人误会，他又提笔划掉了。
　　周沫同学，你的衣服我已经帮你洗好了，还给你谢谢。
　　这样就好了吧，李宗颐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然后才放下心来，鬼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下课铃响后，他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衣服。他走到周沫的位置上，她旁边还坐着萧虹和孙晓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的缘故，本来聊得火热的萧红和孙晓宁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周沫见她们这样，有些疑惑地扭头，看到站在后面的李宗颐。
　　“周沫同学，你的衣服我已经帮你洗好了，还给你谢谢。”李宗颐按设想的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秒，两秒，没有人回应。
　　正当李宗颐想再口的时候，听到周沫的声音。那是与昨天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冷漠得像是寒冬腊月里的风，让人心里冒出丝丝冷意。
　　“不好意思，我想你搞错了。这应该算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吧，我怎么可能借你什么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