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华泱

57、碎叶

　　建昭二十八年六月十三，安西大都护府（1），碎叶城。

　　唐时经略西域，曾设安西四镇（2），碎叶为其设防最远之地，安史乱后河西（3）沦陷，四镇坚守数年，至龟兹陷时城中将士俱为白发（4）。后此地先后陷于黑汗（5）、西辽（6）等国，又曾为鞑靼人侵占，直至泰康二十六年为彼时的景王赫克陷，建昭五年复置安西都护府，重修城郭，经营数十年后，已然灯轮千影，诸国商胡杂居，一如《大唐西域记》（7）所言。

　　无论是操演兵戈，还是商贾往来，城中应当一直都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而此刻城中只闻隐隐的哀哭呜咽。有数十人立在山丘上眺望着城市的方向，蔽体深厚，披戴着方形的斗篷，是西秦人的打扮。

　　巨石上的铭文告知城市仅有数里，一行人却只能窥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呛人的灰同尘沙一道随风扬起，以至天日无光。“他们在干什么，祭祀吗？”有人问道。

　　“波斯人点火的时候，基督徒会跟他们一起跳舞吗（8）？”有人回答他，声音十分悦耳动听。他穿戴的衣物比他的同伴们都要更加华丽，他的斗篷在右肩用一枚红宝石扣固定，露出了里边刺绣精美的长衫纹样，身形高大且挺拔，兜帽和面纱遮住了他的容貌，只能从明灭的缝隙间看见他绿色的眼眸和几缕金色的头发。他立在山丘上，眯着眼辨认着天色：“先到城市里去。”

　　离城市越近，那哭声与烟熏的呛人气息便愈深重，城门口的枯树下有一群人正跪坐着焚烧纸钱，是波斯人的长相，却披戴着明显是秦人制样的粗麻服。“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扬。”金发的男人锁紧了眉头，对他身边那个波斯长相的男人说道。

　　扬下马，走到他们身边，出口是流利的波斯语：“是在举行葬礼吗？”

　　为首的波斯男人明显有些不快，但看到扬也是波斯人的长相，仍然耐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是在哭丧。”

　　“为谁哭丧？”

　　“君父驾崩，天下缟素。”

　　原来是为大秦皇帝陛下。扬心中一时也甚是震动：那位大秦皇帝的名声从长安到君士坦丁堡（9）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连十字军（10）也传唱着他的歌谣，一年之前，他征服蒙古帝国的功绩还为歌手和诗人们争相吟咏，而现在他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吗？“你们是波斯人。”他忽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方才命令他的那个金发男人。

　　“我们同秦人一样哀痛。”波斯男人回答道，他看着他们一行人，目光中略带疑惑，“如果你们是商队的话，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可换来一路辛苦的钱财。二十七天中，城中人都不会饮酒作乐，而店铺也不会开张。”

　　“我们不是商队。”他说。

　　有惊掠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是从城中出来的，为首的披甲人身着重孝，面目温和而威严，眼神却隐隐有着沉痛与忧郁，波斯男人看清他容貌，急忙带着他的家人行礼道：“大将军。”

　　是大秦的骠骑大将军、四镇都护、检校尚书左仆射，经略西域的安西名将，定北侯施承毓，他常年于碎叶镇守，持天子节杖，其令如天子旨意，兼之其品性亦温良谦和，驭下极严、不犯平民秋毫，城中无论华戎皆对其敬服仰慕，见之皆称其为“大将军”。

　　城中往来人不乏各国权贵，甚或是王室血脉，他们见到骠骑大将军亦毕恭毕敬，而这队来历不明的西秦人竟然毫无反应。稍缓，却竟是大将军向为首那人行礼，出口的是西秦人的语言：“公爵大人，很荣幸见到您。”

　　“我也十分想念你，施将军。上次相见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个男人开口道，声音如同低温的蜂蜜酒般动听，同样是拉丁语，他的发音和语气都比旁人更优美从容，是属于贵族的风度。他揭下了面纱，露出了他的灿金的头发、高挺的鼻梁、优美的轮廓，和那双祖母绿般迷人的绿眼睛。

　　奥尔穆兹德（11）啊！他心想，目光停留在公爵的脸上目不转睛：他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超乎他从歌谣中得到的所有想象，亦或是这双眼睛所曾经见到的凡人。或许只有巧夺天工的匠人能雕刻出这样俊美无比的脸，他们雕刻出神祗，而现在神睁开了眼睛。

　　而那位英俊得像是神祗的公爵此刻以手抚住自己的胸口，他垂着眼，声音更加低沉钝痛，仿若真的哀伤不能自已：“十分遗憾，施将军。我来晚了一步，未能向皇帝陛下致礼。”

　　（1）安西大都护府：唐朝管理安西地区的机构，统辖安西四镇，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力衰弱，渐渐放松对安西控制，五代、宋朝皆未收复，文中设定为建昭初年复置
　　（2）安西四镇：唐朝贞观年间置，为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地，后改焉耆为碎叶，开元七年复以焉耆代替碎叶。
　　（3）河西：即河西走廊，连同安西与中原的通道，河西沦丧后中原遂多年不知安西音讯。
　　（4）即大名鼎鼎的“龟兹白发兵”，银联微电影《大唐漠北的最后一次转账》即改编自此事件。
　　（5）黑汗：即喀喇汗王朝，840年--1212年间西北突厥语系政权，曾把控原大唐安西和北庭两都护府所辖的大部地区。
　　（6）西辽：辽亡后由辽朝宗室耶律大石等在新疆中亚地区建立的契丹政权。
　　（7）《大唐西域记》：由唐代玄奘口述、辩机编的地理史籍，成书于唐贞观二十年，记载的是玄奘从长安（今西安）出发西行亲身游历西域的所见所闻。
　　（8）指波斯人的琐罗亚斯德教信仰对火的崇拜
　　（9）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国都，横跨亚欧大陆的世界性大都市，又名“新罗马”，真实历史中1453年落入奥斯曼帝国之手，宣告东罗马灭亡和中世纪结束，今名伊斯坦布尔。
　　（10）十字军：由教皇从西欧召集的士兵，信仰天主教，借保护传教士、收复圣地之名进行对外侵略，期间不断侵扰着同宗信仰（东正教）的东罗马，曾于1204年洗劫君士坦丁堡，以信仰之名行强盗之实。
　　（11）奥尔穆兹德：琐罗亚斯德教中最高主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别名。

作者有话说

　　拜皇 is co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