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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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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政区大院走回来的时候,明明是同一条路,沈栖却觉得比来时更加泥泞不堪,回到出租屋时,那双棉鞋已经彻底湿透了。
沈栖拉上了窗帘,不敢让对面的一丝光亮透进来,他靠着墙近乎绝望地想着,周景棠不会回来了。
曾经周景棠说,不让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如今真是一语成谶,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走得远远的。
沈栖苦笑着想,如果那时候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他一定不会那么坦然地说再见,他一定会用力地抱抱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以陪着自己熬过这个寒冬。
那一晚上,沈栖睡得很不安宁,屋子里太冷了,被子单薄,他半夜冷醒来好几次。一直到天亮了,脚都没有捂暖。
他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和房东太太打了招呼,嘱托她如果有了沈清竹的消息就打溏沁镇上周婶的电话联系他。
他回了溏沁镇。
镇上同样几多风雨,那个去城里上学的姑娘,再回来时,变成了短发的男孩子,真是成了家家户户闲来无事的谈资。
青河边上的老房子清冷了不少,他推开大门,进了院子之后才发现积雪已经厚到了无法下脚。
清扫了一下午,厨房里的灶火也重新燃了起来,他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阵阵清香飘出了窗,才为这栋房子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沈栖捧着热粥坐在窗户边,这个位置刚好看到大门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但总得有些东西牵引视线。
回家后的第一夜,他难得的睡得安宁了。
沈清竹的卧室在他房间的斜对面,他打扫家里的时候进去了,里面的梳妆台已经落了灰。他从小到大都很少进沈清竹的卧室。
擦干净了梳妆台,他的腿隐隐作痛,便坐下休息,目光落在了留了一条缝的抽屉上。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抽屉,里面有一本书,上面放了一块怀表。
沈栖认得这块怀表,小时候沈清竹总是坐院子里的摇椅上,泪眼婆娑,手里拿的就是这块怀表。
他打开怀表,里面是一张黑白的合照,因为时间久了,已经泛黄了。照片上的沈清竹很年轻,笑起来有些恬淡,旁边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戴着一副朴实无华的眼镜,眼睛并没有看向镜头。
这大概就是那个沈清竹到死都想再见一面的那个人吧。
沈栖突然有些理解沈清竹了,如果此时他的生命到了尾声,没能再见周景棠一面,确实会让他带着遗憾辞世。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合上了眼都不甘心。
午后天气稍有好转,低沉的乌云散去了不少,天高云阔,门前的青河边上,石桥下结了一层冰锥。
沈栖回溏沁镇的第三个晚上,沈清竹回来了。
那时是夜里十一点过,气温骤降,沈栖早早就睡下了,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的时候,顿时睡衣全无。
他披上棉衣外套,杵着拐杖走出了卧室,院子里已经又覆了一层雪,他小心翼翼又急不可耐地去开院子的木门,门外站的是周婶。
周婶神色着急,见他这样更急了,说:“怎么穿这么薄?快去换一件厚衣服。镇头那边来电话了,你妈妈已经不行了,你赶紧和我一起去镇头去接她。”
沈栖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抓住了周婶的手说:“不换了我不冷,在哪儿呢?我们先过去吧,不不不……我得拿着卡,送医院得用钱呢。”
沈栖杵着拐杖用最快的速度回房间里拿卡,周婶在他后面不忍心说出来,电话里的人说,沈清竹已经没了,她来叫沈栖,是去领尸的。
院子外,周婶家的小三轮停在外面,周婶扶着沈栖上了小三轮。她虽不忍心,还是说了出来:“栖栖,你妈妈她……总之,你得节哀。”
沈栖觉得有些头昏眼花,三轮车在雪地里抖得异常,他腿上的钢钉还没有长合,抖一次便痛一次。
明明是寒风里,半个小时后到达镇头的时候,他已经疼出了一身汗。
溏沁镇的镇头是街道办事处,此时已经下了班,但因为有工作人员就住在附近,赶过来开了门,行个方便。
沈栖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想着没准周婶听错了,沈清竹一定还好好的,可是他走近后看到街道办事处已经围了很多人的时候,心里不好的预想已经产生了。
三三两两的人群,交头接耳,琐碎的声音听不真切。沈栖从人群中走进去,只看到了一张白布。
溏沁镇的风俗如此,死去的人除了自己的家门,是不能进其他的门的。所以,沈清竹躺在了街道办事处门前的庭院里,身下是一块木板,身上是一块白布。
沈栖红了眼,跪在了她身侧。
他哽咽着哭出了声,别开脸不敢去看那块白布。
他不知道为什么沈清竹可以撑着一口气去见那个男人最后一面,却不能撑着一口气回家看看自己。
寒冬腊月的雪夜里,围观的人们或冷漠或同情地看着白布旁的少年泣不成声,世界上哪儿有什么感同身受,在少年的哭声里,他们可以讨论明早该吃饺子还是米粥。
沈清竹死在了回程的车上。
她于今日午后到达柳城,拖着病体去了老巷那边得知沈栖已经回家了,她又花钱找了私人车,连夜回溏沁镇。
谁知到达溏沁镇的时候,司机师傅回头叫她已经叫不醒了,正巧送到了溏沁镇的街道办事处,打开了她的包才看到她的病历。
沈栖带她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他总是想起沈清竹走的那天声泪俱下地求自己让她去见那个人的场景。
他想,沈清竹最后应该已经无憾了吧。
沈栖回了家便拿出沈清竹留给自己的银行卡,交给了周婶,拜托她帮忙处理沈清竹的丧事。他年轻不懂这些事情,总得有一个长辈帮衬。
夜里两点过的时候,周婶拿着卡便回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沈栖和沈清竹。
沈栖一向胆小,此时安然地坐在沈清竹旁边的地板上,靠着桌角,握着沈清竹那只已经没有温度的手。
最亲的人离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大概就是,即使他以鬼魂的样子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哭着迎上去给他一个拥抱。
他靠着桌角睡了过去,他想这大概会是此生最后一次在母亲身旁安然入睡了吧。
第二天一早,周婶带着殡丧公司的人来了,买棺,买丧服,入棺,布置灵堂,请宾客,置办墓地,那张卡的钱很快便用光了。
沈栖又拿出另外一张,是唐卫父亲给的赔偿。
溏沁镇是一个不大的镇子,居民们往上推三代,基本上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家有事,基本上全镇的人都会过来帮忙。谁都知道,那个还没有满十七岁的少年,年纪轻轻,就得撑起自己母亲的丧事。
有周婶在,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大事,沈栖的任务就是听殡丧先生的话,该跪便跪,该叩首便叩首,该举案板便举着案板。
他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笑,连目光都已经呆滞了,跪在灵堂前,已经没有一丝生气了。
短短三天的时间,便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第四天按习俗需要他举着香烛绕棺的时候,他抬起来的胳膊,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周婶不忍心他腿伤未愈,叫他休息,他固执地不肯,几天不眠不休地折腾下来,铁打的身子也垮了,更何况,他也是一身病骨。
沈栖把沈清竹葬在他外公外婆的旁边,这是沈清竹生前嘱咐的,她说她要回家。
沈栖站在她的墓前,悲哀地想,他的母亲回家了,他却没有家了。
人潮散去,他站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发现原来自己已然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了。
最亲的人离去,最爱的少年走失在了时光里,平静的生活早已破烂不堪。
那一天是2002年的1月17日。
沈栖刚好十七岁。
小时候他盼着长大,想长大后成为威风凛凛的人,想把肩膀给沈清竹依靠,不曾想成长的代价那么大,像一场盛大的浩劫,他挺不过去了。
青河的水纯净透彻,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沈栖多走了一步,踩进了那片澄澈里。
世界冰冷,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