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乔的故事 ...
-
他说亡灵也有灵魂。
我问他怎么可能——亡灵本身不就是失所灵魂吗?
他一语点破我的困惑:
难道你从未怀疑,亡灵总因为某些原因重返人间?
是啊,他说的对,亡灵总因为某些原因重返人间。
——《两个女巫》
能从寒风里闻出黎明将至的腥甜。
但对这些人来说,就算白天降临,也不过是黑暗间的短暂间隔。
他们刚刚渡完一条河,损失惨重,有一半以上的人永远留在了河里。
那条河在传说中被赋予神圣使命,誓要吞没所有妄图逃脱的背叛者。这让他们即使真的逃脱了——甚至已经躺倒在河对岸真切的土地上了,也还是无法摆脱难以置信。
“谨将死亡奉献给不朽神灵。”有人说道——他正为留在河里的人哀悼,他是队伍的头领,他边吟诵悼词,边用手指关节敲打一个古老而坚硬的头骨。据说这骨头是一只巨大的什么神鸟,但到底是什么神鸟早无所谓了,反正它已沦为一个风干泛黄的仪式符号。
“这里只会有眼镜蛇、豺狗和魔鬼。”在河中丧失了妻子和儿子的男人嚎啕大哭,“过了界河,放逐再也不会结束,神不会原谅我们。”
“从来没有脱离血腥的信仰。只要血继续流淌,神就会一直为我们存在。”高大健硕的头领说。
“可是现在,我们丧失家园,痛失亲人,血从来就没有一刻停止流淌!而神在哪里?”那男人已然崩溃,“神又在哪里?他既然无法庇护我们,就不该再被信仰!”
头领的心被这席话刺痛了。令他无法解释他其实从未向他的信仰索求愿念,他保持信徒姿态只因为他相信仪式的力量,并非哪个特指的神。
人人道他是天生的头领,即使是在如今这种境地之下,也不会有人去质疑这点。
他很勇敢,善于组织和谋策。他看着自己的朋友一个个死去,但他继续战斗。他怀抱神鸟头骨就像怀抱他自己的虔诚希望。他是这样的人,受着许多崇拜。
只是他曾经并不是头领。是这场战争才使得他成为了头领,也成为了“头领”——所有人都这么叫他,甚至包括敌人,即便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和无可奈何,即便到最后被叫出了满腔讥笑嘲讽或兔死狐悲,他也仍是“头领”。
因为在战争开始前,他甚至没有名字。
那时候,他每天都会被塞进一个装满人的舱箱,那些人也跟他一样没有名字,舱箱晃晃荡荡驶入地下,在记忆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恶臭。然后他将在地下凿很久岩石,一直干到双掌流的血重新冲掉疮痂,再被满载矿石的舱箱送回地面。
很多人下去后就再没上来,因为没有名字,那些面孔也跟着失去凭证,如果没谁刻意缅怀,就会像从未存在过。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很久,直到他被帮了一把——他从来跟狗吃同一个料槽里的东西,也跟狗一样被铁链拴住,那天只是来了条新狗,差点把他咬死,一条长蛇出现帮他摘下了那条狗的脑袋,甚至帮他斩断铁链,蛇做完这些就转身消失于丛林,虽然这事充满不可思议,但他漫长的奔逃正是由此开始。
奔逃过程中有东西被塑造成形,他自己倒从不称它为梦想或者理想,而一直更愿当成信仰来为之剖剜血肉供奉。
他曾无限趋近它。
他任由信仰驾驭他就像驾驭一匹马,通过他的嘴来号召,通过他的手来指挥。他把那些没有名字的人都联合了起来,后来他们队伍越来越壮大,最终让全世界都深深铭记这场持续十五年的奴隶起义。
很多东西就这样天翻地覆地发生改变。
起义也许成功,但他失败了。即使他自己十分清楚明白仅在战场上神勇远远不够,可当每夜梦回时刻,新生血管也无力遏止旧血肿的痛苦复发,他也无法让推举他走到今天的执拗为谁退让。
于是他再度奔逃,只是多了很多追随者。
他率领他们向着从没人迹涉足的方向走去,在跋涉中构筑着遥远前方的理想国:那里将会信仰纯粹,丰硕的果实为圣洁祝福所庇护。
月盈,月亏,再月盈,又月亏。一直到了今天,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失去妻子和儿子的男人痛哭过后转身将自己投入滚滚河水,与先前坠入河中的所有人一样,让他根本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
这都是他的错吗,他明明是那样努力,也不是不够虔诚。
“既然回不了头,那就继续走吧。”红发女人说道。她一直是个乐观的人,她总爱用她的纸牌为大家预测天气,虽然如今那些牌都已被河水卷走。饥饿和劳累使她摇摇欲坠,可她还是站了起来。
褐发的女人也站了起来,接着是个瘦削的高个男人。
他的追随者还剩下三个。
他们继续向前。
红发女人在一个星期后死于热病发作。
褐发女人则没能躲过一场野兽袭击。
高个男人最终在精神崩溃的幻象里自我了结。
于是在这最后的最后,他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他也早已力竭倒地,唯余一口气。他的神鸟头骨在他坍塌后便滚落一旁,被泥土掩盖,如同此时所有事情的缘由,都失去了追问,跟着蒙尘远退。
天幕弧度微倾,盛满碎钻,月亮就像一枚镶嵌其间的银币。他盯着月亮,产生了一种能信手撷摘的错觉。
过了许久,他意识模糊间感觉有人捡起他身旁滚落的头骨。
接着,他听见有什么东西松脱开,放他缓缓地向上漂浮。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和洞察。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站在自己躯体旁的男人。
“这只狼狗的颚骨为什么会这么尖?”那男人说。
“是你。”他说,仿佛正在理解一个巨大的秘密,“原来你真的一直都在。”
男人用他澄黄的眼睛瞪着他:“不然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活到今天才死。”
他脑中现出过去如同泥猪疥狗般的日子,也闪过血雨腥风的战争生涯,无边黑暗中似乎只有这一点澄光在明明灭灭,始终缱绻不去,于是他受这蛊惑,心甘情愿追赴幻影。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想把所有说不出口的话跟这个男人说,“我觉得我还不如死在所有事情发生以前。”
“那可不行,”男人笑了起来,年轻秀美的脸上违和地露出森森邪气,“我很满意你多年来的供奉,虽然你是个无药可救的天真蠢蛋。你难道真以为是天神在帮你?可惜你不明白,像你这种下贱的劣种,也就只能让炼狱罅隙里爬出来的恶畜产生点施舍的闲心。”
他平静听完,唯一的反应只是摇了摇头。
他本就不在意自己信仰的东西生发自天堂还是地狱。他也向来搞不明白那些所谓正统,正如以歼灭异教徒为目的的圣战。他军队里的每一个战士都曾遭受压迫,开战前他们会向被劫来奴役前各自故土的神明祈祷一致的自由……而他呢,他只一直敲打着被他愚蠢伪装的狗骨头,就像个无药可救的天真蠢蛋。
男人看了他良久。
“反正现在你死了。”男人说,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死去之前,天上的银河像黑夜里华灯的街道,有几个瞬间,”他说,“我感觉我只要伸出手臂,就能投入天空的怀抱。”
“相信人死后会化为星星简直是不可理喻。”男人说。
“不,”他说,“我不想融入天空,也不想化为星星。”
“那你想跟我去地狱吗?”男人问。
他点了点头。
“你不明白,”男人摇头,“看在跟你走了这么远的份上,离开人世前,我可以最后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他仔细而谨慎地想了很久。
“我希望我的战友们都能拥有真正的名字,所有无名的逝去都能得到和灯盏一样温暖的缅怀。”他说。
“真贪心。”男人说,“这分明是两个愿望。”
·
当百否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树下了。
光就站在他面前,正关切地看着他。
百否揉着太阳穴:“为什么每次看故事前都要经受那么粗暴的转换过程。”
“抱歉,这点我没法改变。”光拍了拍他,“你觉得今天这个故事怎么样?”
百否想了想,问道:“你有在坚信什么吗?”
“或许有吧。”光眼神清澈。
“好吧。”百否说,”那最后头领的愿望实现了吗?”
“来自地狱的人许的诺大多不可信,而且地狱里只有代价昂贵的交易,地狱里没几个人会揽这种许愿精灵活儿。”光说,“如果那个男人真的要帮头领实现愿望,以他的身份来看,代价会十分惨痛。”
“真遗憾。”百否说,
“天亮了,你该回去了。”光抬头看了看天色。
于是又到告别的时候了。百否朝光示意之后,依照来时的姿势倚靠在树下,只轻轻闭上眼睛,他就感到背后独属床垫的柔软重新承接了他。他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