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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生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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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沉重,像是灌满了铅块。
帆布鞋早已被打湿,鞋里都是水,踏下去十分的不适。雨水落在街道的地面砖上,铺出一厘米高的水层,在地势较低的转角形成一处小水洼。车辆陆续经过,溅起大片的水花。
宁墨走到了书店对面的街道,她站在两棵行道树中间,看向对面。
书店沐浴在日光灯中,柜台后面赵夏晗正看着书。
耳边是淅沥的雨声,宁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梦游般来到这里的,她后知后觉想着见到她就好了,哪怕只是远远地见一面。
她站在对街看了赵夏晗好一会儿。
直到遍体湿透,一身狼狈。
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司机摇下车窗,问她要不要坐车。宁墨木然地点头。
回到家,沙发上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划拉着iPad。
宁墨拖着沉重的步伐进门,在玄关处换了鞋,水顺着衣袖掉落,她失去感觉似的没去管,经过颜若冰面前也没有看她,顾自从柜子里的药箱里取出几盒药。
颜若冰啧了一声:“生病了?”
宁墨没有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心情,沉默地把药放在台面上,再取出杯子,接了热水。
转身回到房间时,颜若冰又道:“就算把我保释出来,我不会感谢你。你少自作多情。”
宁墨的脚步顿了下,似乎想笑,随意扯了扯嘴角,重重关了门。
雨越下越大。
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天地间挂着无比宽大的水帘,迷蒙蒙的一片。雨滴落在窗台的白砖上,四处飞溅。
一层薄烟笼罩在远方建筑物上,整个城市拥挤,冷峻。
和那天一模一样。
打开两三盒感冒药,形形色.色的药片落在手间,顾不得喉中灼烫,药片和热水一饮而尽。
头部昏重,似乎要炸裂开来,宁墨拼着最后的耐心换了身衣服,然后倒在床上。
睡到中午时,身上的不舒服加重,宁墨感觉像被什么紧紧缠着般贴在一个大暖炉边上,浑身烦热,热得她鬓角都湿了,挣也挣不开。
昏蒙中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手伸到床边摸了好一会儿才拿到手机,她解开锁屏,在屏幕上摁几下后铃声突然停止了。
不小心按到了拒绝键。
隔了会儿那电话又响起,宁墨闭上眼,几秒后再睁开,定了定神看来电显示,是江枫眠。她想起今天约好和江枫眠去看电影。
发烧来得猝不及防,大脑混沌一片,就算拿起手机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费了很大的力气,宁墨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躺都躺不安稳。
攒劲稍微起了身,斜靠在床榻上,宁墨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江枫眠今天临时有事去了隔壁市,要下午才能回来,于是给宁墨打电话,谁料电话里宁墨的言语断续,瓮声瓮气的。
江枫眠诧异问道她声音怎么这么哑,是不是发烧了。
宁墨低低应了声,随即彻底陷入昏迷。
此刻的江枫眠神情肃然,点开通讯录拨出一个电话。
站在她身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双手抱胸,眉目间尽是风情,看到江枫眠紧张的样子,挑着眉问道:“你打给谁的啊,值得你这么在意?”
“是一个很亲的妹妹。”江枫眠回道。
一段音乐声后,那端响起了温和的声音,“喂?”
“夏晗,你现在在家对吧,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
电话里江枫眠说宁墨发烧了,她现在不在市里,便拜托赵夏晗照顾,她晚些会回去。
挂掉电话后,赵夏晗连忙带着伞出门,小蘑菇最近去了王琦那儿,倒也不用托人照看。
根据记忆找到宁墨家的地址,再按江枫眠说的在室内消防栓上拿到备用钥匙,打开门后,进入曾去过的卧室。
被子下是一具单薄的身体,似乎很是难受,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宁墨的脸色惨白,嘴唇失了血色,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眉头皱得很紧,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淡漠的样子。
这副脆弱的模样教赵夏晗心头一紧,连忙走了上去,摸着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赵夏晗的心瞬间就疼了起来,这样强烈又罕见的情感让她有些无措。
方欲把手从宁墨额头放下来,却被宁墨一把攥住了。
赵夏晗有瞬间的惊愕,但见宁墨的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进鬓发,睫毛湿得粘连在一起,似乎还没恢复意识,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甚至还在很努力地往她的方向靠。
宁墨做这些的时候只是闭着眼睛流泪,然后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喊赵夏晗的名字。
“宁墨,宁墨,我是赵夏晗……你听得见吗?”
手腕被人攥着,赵夏晗没有感到不适,她原本是站在床边的,现在顺势坐下,另一只手轻摇着她的肩膀。
宁墨缓缓点头,眼睛却没睁开,睫毛微颤,从喉咙里发出很细微的小动物一样的呜咽。
“赵夏晗,我难受……”
赵夏晗看到她在发着细小的战栗,像冷,又像怕。
心里条件反射般尖锐的又痛了一下,伸手轻轻把宁墨打湿的刘海拨到脑后。
“我在这儿,哪里也不去,就一直陪着你……”
柔和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赵夏晗不知此时说什么,就一直单调地重复着。
“我不走,你好好歇息吧。”
“我陪着你。”
也许是这些话起作用了,宁墨皱起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战栗也停止下来。
赵夏晗扯过床头柜上的抽纸,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
良久后,赵夏晗试探地动了下自己的手腕,可以轻微活动,宁墨使的劲在变弱,赵夏晗又哄着宁墨放开手。
“宁墨你烧得厉害,我去找条冷毛巾给你敷一下好吗……我不会离开,马上就回来。”
宁墨没有回答,悄然松开了手。
赵夏晗替她掖了掖被子。
由于坐得太久了,起身时双腿酸软,险些跌一跤,赵夏晗揉了下小腿,提着步子轻声走了出去。
卫生间里的架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摆放的洗漱用具也都是单人份的,赵夏晗想到那个很少出现在宁墨口中的妈妈,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没去细想,怕水流声吵着宁墨,就掩上了门。
打开水龙头,沾湿毛巾,稍微拧了多余的水出去,赵夏晗将毛巾折了三下,又走进卧室。
湿毛巾盖在额头上冷敷,宁墨的神情平稳下来,不再梦呓。
赵夏晗默然叹了口气。
十几分钟后赵夏晗再摸了摸额头,不那么烫了,她重新浸湿毛巾,搭回去,宁墨的脸恢复了血色,缓慢地,睡得安稳下来。
做好这些,赵夏晗的视线落在房间各处,上次来的时候没注意,如今才发现房间空旷,里面的设计简洁有致,反衬得过于冷清。
书桌上放着宁墨喝过的白色杯子,赵夏晗指尖触到杯身的时候,有些凉意。
杯子旁边凌乱地摆着打开了的胶囊板和药瓶,赵夏晗拿起来看了下,都是市面上常有的感冒药,新近买的,没过保质期。
再就是,放在书堆上的铁皮盒子。盒子没盖紧,露出几分空隙,赵夏晗将盖子取下,看到吃了一小部分的糖。
是她喜欢的原味阿尔卑斯硬糖。
浅褐色瞳孔里划过一丝惊讶。
正当她捏着其中一颗糖失神之际,不远处传来敲门声。
开了门,江枫眠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随手收好雨伞,搁在组合柜上,她小声问宁墨的情况,赵夏晗回道烧退了些,但还是一直没醒。
走进卧室看到睡态安详的宁墨时,松了一口气,眼神示意赵夏晗随自己出去,她有话讲。
江枫眠短暂住过的房间里,一切陈设如旧。
从抽屉里拿出包烟,取出一支点燃,烟雾缭绕中,她的面容模糊不清。江枫眠斜靠在墙上,指了指座位,让赵夏晗坐下。
赵夏晗轻声说不用了。
江枫眠指间夹着烟,左手横在胸前,支着右手臂,她抽烟的姿势极其娴熟,又带着隐隐的勾人意味。
缓吐出一个烟圈后,江枫眠慵懒地笑了下:“我不常抽烟,但今天情绪实在糟糕,你见谅下。”
赵夏晗道没事。
江枫眠细细打量着赵夏晗,赵夏晗的五官不是很出众,但合在一起透着股说不清的灵秀,还有长年积下来的书卷气。
她的眼窝里有一颗细痣,下巴很尖,是福薄之相。
江枫眠暗叹了声,抬了抬眼,脸上转换成带了笑意的表情。
“你和宁墨差不多大,叫我一声枫姐就可以了,不必那么拘谨。幸好去游乐园那天加了你联系方式,要不然今天这情况,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赵夏晗道,“我和宁墨做过同学,照顾她是应该的。”
“嗯,”江枫眠沉吟了一下,打开衣柜,从最下面的空格拿过布垫子,垫在飘窗上,随意坐下。
“我先说一下自己吧,我和宁墨自小相识,可以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一直把她当亲妹妹对待。宁墨这人别扭得很,也很能忍,有些事不愿意说,但我能看出她对你很不一般……”
赵夏晗的神情一动,陈沁沁也说过类似的话。
食指点了点烟,江枫眠又说道,“所以关于她的一部分事,说出来也无妨,她和我打电话的时候念着你的名字,我就自作主张让你来一趟,顺便的,讲下从前。”
江枫眠平静的声音叙述着从前,赵夏晗倚在椅背上静静聆听,几乎没有任何打断。
她的静默如水让江枫眠觉得那些字句变成了一条河流,就这么缓缓地,缓缓地在房间里里流淌,曲折的,悲伤的,如水波跃动,历历在目。
没有声息地,就过去了。
宁墨生在帝都,长在帝都,她的爷爷是政府厅级的干部,老来得子,十分溺爱儿子宁靖,一心想要培养他从政,可宁靖一身反骨,偏偏钟爱绘画。
父子经常吵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宁靖虽然有艺术天赋,但除此之外不谙世事,处处被宁振国掣肘。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生了场大病,被宁振国借机软禁在家,期间被迫娶了颜峰的女儿颜若冰。
颜若冰当时喜欢另一个人,誓死不从,后来父亲颜峰以那人的前途要挟,颜若冰万般无奈只得同意。
一场政治联姻,两个年轻人的命运就此改写。
结婚后颜若冰对宁靖冷眼相待,她本不想与宁靖同房,谁料一次酒后乱性生下宁墨,之后便把对宁靖的恨意转移到了宁墨身上。
宁墨出生后,一次也没有抱过她。
宁墨小时候不懂父母为什么貌合神离,甚至对话也是冷漠的带着刺。
在她三岁后,颜若冰开始很少回家,即使回去后见到女儿眼神里也带着厌恶。
上学之后宁墨渐知人事,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不愿意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有次江枫眠带她回到自己家,七岁的宁墨将头埋在饭桌底下,不肯说话。
想尽办法哄她开心时,宁墨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讲班上的同学说她是被爸妈抛弃的孩子。
江枫眠的话还在继续,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是好听的烟嗓。
这些话勾勒出宁墨的过去,赵夏晗敛下眸子,似乎能通过苍白的字句,看到那个双手抱膝蹲在家门口哭泣的小女孩。
她想起了宁墨平静的脸,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淡”,淡的眉目,淡的神情,淡的躯体。
你看她明明向着光,在最明亮的一处,却更像遥远而模糊的影子,一阵风吹过,就要化成烟。
她的背后是灰暗的,墨一样深沉的过去。
窗户开了一角,雨声渐小,像是叹息。
江枫眠的话仍在继续。
“宁墨很长一段时间里怕黑,不管白天夜晚,会把家里所有的灯打开。”
“她睡觉的时候习惯蜷成团缩在被子里,那是脆弱的姿势。”
“在颜若冰告诉她,曾想把她掐死在襁褓里的那天,宁墨把自己锁进房间里,三天三夜没有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