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东都忆·长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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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已平定三年，杨邵战功卓越，不负众望被任命天策府统领。当然，他也是实至名归。
中秋这日，晨时还晴空万里，午时却蓦地变了天。
出了议事厅，抬头望了望乌云遮日的天，杨邵手下副将季由恐天降大雨，劝他道：“将军，今日就莫去校场了吧？”
安史之乱那八年，将军带兵守住了大唐，守住了天策，却也落下了一身伤病。
杨邵摆摆手，轻声道：“无妨。”
知自家将军脾性，季由虽愁眉苦脸却也未再劝，背起自己的长枪，默默下了台阶牵过两人的战马，跟在杨邵身后去往校场。
虽说已是大统领，但有安史之乱天策府几欲灭门在前，杨邵便是公务再繁忙，也会抽出时间去带一带天策府新兵，教他们为兵之道，为人之道，以保天策长存。
策马行至校场外，杨邵跳下战马乌骓，拍了拍它的脑袋让它自己上旁边青骓牧场玩去。
反手执起背在身后的碎魂，他又将厚重的披风解下交给季由，仅着一袭轻便戎装进了校场。
因着时辰未到，校场内刚进天策府没几日的新兵们正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唠嗑，作战的长枪随意地扔在地上。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洛阳城来了个余半仙，说是能回到过去呢？”
“骗鬼呢吧？要能回到过去我一定要跟着将军在战场上杀个痛快！”
“啧，吹吧你就！”
……
而目睹此景的杨邵，怒火自心中平地而起，阴沉着脸走上点兵台，沉声道：“整军，列队！”
充满肃杀之气的浑厚声音回荡在校场内。方才丝毫未察觉到将军到来的新兵们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惶惶起来，捞起地上长枪飞速列好队形。
杨邵扫视他们一周，缓缓开口：“初入天策府时，本将军便告诫过你们，丢了命也不能丢你们并肩杀敌的最忠诚的伙伴。我天策诛宵小、斩贼子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手中这把长枪！”
说着，他立起手中碎魂，鸦雀无声的校场内，只听到碎魂与点兵台碰撞发出“噔”的一声，回声经久不绝。
众新兵皆知错，齐刷刷单膝跪地俯首道：“属下知错，请将军责罚。”
杨邵平日虽说严厉，但从未发过这般火，也着实吓到了这些新兵。其实在他眼里，他们都还是正当少年不经世事的孩子，他也未再多说什么，毕竟大道理讲再多也不如实战来得快。
不过一码归一码，因为随意丢弃自己战场上的伙伴，这群新兵操练结束，意料之中被罚刷完青骓牧场的马儿，乌骓十分自然地蹭了一次全身按摩。
只是有句话，新兵们一聊而过，季由一听而过，杨邵虽气旁的，却将它记在了心上。
翌日，天策府上无甚大事，杨邵将日常琐事交代给季由后，便借故离开。
站在一如昔日一般恢弘的城门外，杨邵蓦地生出一股悲怆。他仿佛看到了留在记忆里的那些人，那个总找他单挑却总也打不赢他的与他年岁相仿的城门值守；那个总给他开小灶的火头军爷爷；还有那个给他了父爱般的亲情，教他枪法却没能等到他回报的人……
杨邵默默低下头，合眼为他们祈福。再睁眼，悲伤消散，他没有过多停留，进了城门径直往凌烟阁走去。
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人来这里，却不想远远便看到将军冢前的人影，看样子是个小孩。
杨邵心底划过一丝诧异，不过转瞬即逝，想必也是为寻故人而来。
待走近时，便听到小孩说了句：“什么‘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同守大唐魂’，这不是‘长枪独守大唐魂吗？姐姐也真是的，连这么几个字都记不住。’”
听到这话，杨邵猛地上前拽住了那小孩的手，失了平日的稳重，满目急切道：“阿宁。”
背对着他的小孩被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是个长得怪好看的叔叔，拍了拍胸脯抽回自己的手怼了句：“啊什么宁，大叔，您怕是认错人了吧。”
“抱歉，是我唐突了。”是啊，阿宁总不会越长越小。
不过，因着那句话，杨邵还是生出一分期冀，同那小孩搭话。他想，世上不会有那样多的巧合，也许这孩子知道阿宁的去处。
杨邵在将军冢前上了三炷香，撩起战袍坐在地上问道：“你这小孩怎的会来这种地方？”对老天策有执念的人不多了，昔日的同袍几乎都殒落在那场战乱中，像他这般小孩更不会无缘无故来此了。
小孩心大，也不兜圈子，同他直说道：“嗐，要不是为了完成某人的心愿，小爷我才不来这鬼地方呢！”非得要葬在这老天策，谁知道找那余半仙回老天策还要收他五个铜板。
闻言，杨邵眼神微动，会是阿宁吗？
“那人是你的亲人吗？”他这般问到。
小孩神色突然认真起来，摇摇头，解开背在身后的包袱，将它小心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自顾自说道：“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不知为何，小孩突然想把她的故事说给身旁这个人听。
“姐姐是爷爷在洛阳城外的死人堆里捡到的，醒来后一日一日都不开口，她好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直到那日，爷爷同我说天策军收复了洛阳时，姐姐才第一次开了口。”
说到这，小孩转头看向杨邵，“姐姐那天说的便是‘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同守大唐魂。’”
闻言，杨邵眼眶发酸，他咬着牙关微微仰头，那人一定是阿宁了，只有她，才会执着于与他长枪同守大唐。
未几，他沙哑着声音低声问道：“那，她现在呢？”阿宁她在哪里，他想要接她回家。
小孩紧抿着唇，回过头解开包裹上的结，双手抚在里面的桐木方盒上，轻声道：“姐姐她，在这里。”
杨邵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哀伤，噙在眼眶中的泪水沿着脸颊地落下，落在将军冢前的土地上，晕开一朵朵褐色的花。
小孩说：“世人皆传姐姐叛出天策府，是天策的罪人，我原来也以为是这样的。可是与她相处过三个月，我便知她绝不是传闻中的那样。姐姐说她从小就喜欢上了一个人，可她不敢告诉那人，因为那人是她的哥哥，即便他们并无血缘牵绊。”
“姐姐本想安静地陪她的哥哥走完这一生，哪怕永远只能与他并肩杀敌也不悔。可是那个人看不出，却有人能看得出。姐姐不想因为自己毁了她的哥哥，他是天策府的骄傲，是大唐的战神，也是她心之所向，所以，她才选择离开。”
“虽出身天策，但姐姐却不擅长枪，倒是射得一手好箭。听她说，睢阳之战，大将尹子奇的眼睛便是她射瞎的。”
说到这，小孩眼里满是羡慕与崇拜。
杨邵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是吗。”若是仔细听去，便能听到他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他当初便怀疑过，也曾私下里追问过张巡，只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不知为何，明明忘了许多，他却能将那日追问的场景还原个清清楚楚。
而此时，他才看清那日未放在眼中，张巡那躲闪的眼神，和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杨邵自嘲一笑，也是自己活该。那会左右没有外人，他便是揍张巡一顿也无人知晓，或许还能得知阿宁的去处，也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当然了。”小孩甚是自豪地回他，仿佛射瞎尹子奇眼睛的那人是他自己一般。
不过，不知小孩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垮下了脸，呜咽道：“跟着姐姐学了几个月，还不及她的万分之一，只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早知道当初就好好哄着姐姐了。”
杨邵紧抿着唇不说话，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看着安静地躺在地上的木盒。
是啊，早知当初就好好哄着她了。明明是个小姑娘，却生生被自己带的与男儿一般；明明知道她喜欢自己，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对她也存了心思，却因为那狗屁的身份而退缩。
“当然了，跟着姐姐学了几个月，还不如她的万分之一，只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小孩突然沮丧起来。
“你姐姐可有托你给什么人带话呢？”杨邵突然问到。
“没有。”小孩摇摇头，“姐姐只说让我把她的骨灰撒在将军冢旁的小河里，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杨邵暗哂，也是了，从未付出过，他此刻又再奢求些什么。
“孩子，叔叔能求你一件事吗？”
“哎？”小孩有点受宠若惊，这人看起来颇为尊贵，有啥求他这小屁孩的。“您先说说什么事？”他可不是随便哄哄的小孩子，出来混绝不能丢姐姐的人。
“可否将它交给我？”虽说是对着小孩说的，但是杨邵的眼神却紧锁着那方木盒。
“不行。”小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将盒子抱在怀里，上下打量着杨邵，这人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抢过来也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但是杨邵不想那么做，毕竟这是阿宁教过的孩子，“你口中的姐姐，便是我的妹妹，她，也是我的心上人。”
“所以，求你把她交给我，好吗？”
小孩震惊了，张大嘴巴看着他道：“你，你是杨邵？”
“你知道我？”他生出一分窃喜，莫不是阿宁告诉过他什么。
“哼。”小孩扭过头，不过一会又转头看着他，噘着嘴道：“姐姐做梦时喊过你的名字，我就问她了，她说杨邵就她的哥哥，也是她的心上人。”
虽然年纪小，但小孩不傻，姐姐提起这人时眼角都是上翘的，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她有多温柔，多好看。
不过他听过姐姐说的那些事，他总觉得这人是个不长眼的，还想着等哪日见到他了一定好好骂他一顿。
不过今日在这里见到他，小孩觉得姐姐总归不是单相思了，所以听了杨邵的话后，只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将怀中的木盒捧到他跟前。
“把我姐姐捧好！”
不肖他说，杨邵也把她视为珍宝，轻手轻脚地从小孩手中碰过木盒，低头用脸颊轻轻蹭着上面的纹理，暗道：“阿宁，我终于见到你了。”
夕阳照在将军冢旁的小河上，波光粼粼，温和的风吹起地上的蒲公英，小孩在一旁等了许久，没有开口打破这一份静谧。
直到天变得灰暗，杨邵方才站起来，起身便要离开。
“你去哪里？”
“带她回家。”
“可是姐姐让把她的骨灰撒在小河里。”
杨邵脚步一顿，并未答话，只是莫名来了一句：“你家中应当无人了吧。”
“是又怎样？”
“跟我走吧。”
“小爷才不跟你走，小爷我要浪迹江湖四海为家。”
“阿宁说你想当战神。”
“我才没有呢！”他才不承认这人说得对呢，再说了真当他是傻子吗，自己和阿宁姐姐说过的话他如何能知道。
杨邵回头俯看着小孩，“我已经老了，大唐的未来还要靠你们。”
说罢他便转身往前走去，未过多久，便听到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他眼角弯了弯，无声轻笑，垂眸看着怀中的木盒，“阿宁，这孩子的别扭劲真是像极了当年的你。”
回到天策府后，杨邵将小孩扔给了下属，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方出门，之后便尽职尽责教他枪法。
只是，杨邵再未使过那把随他征战八方的碎魂，尽管他每时每刻都带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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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十一年，公元776年春，大唐战神、天策军统领杨邵辞世，享年四十二岁，遵其遗志，骨灰抛洒于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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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脚下的新坟前，昔日那个小孩已长大成人，他跪在坟前，望着那碑铭，深深叩首。
尽诛宵小天策义，黄泉独守吾妻魂。
他终于知道师父为何不用碎魂却要时时刻刻带着碎魂。
作者有话说第3章 东都忆·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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