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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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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从记事起就住在一个终年积雪的山谷,他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只是谷口有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题两个简洁有力的隶书大字“风绛”。侍候花园的老张告诉他,不知多少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武林中人的争斗,一役不知伤折去多少高手名士,风雪尽赤,又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在这里凭吊留下墨迹,委婉哀叹。
于是在沈清的印象中,是这许许多多“不知”造就了这山谷的风声雪声潺潺水声,花开花谢,阴晴月缺。他偷偷就在心里把这片山谷命名为“不知谷”,花则是“不知花”,住在山谷里的他自然就是“不知客”。也暗取了“不知者,无罪”之意。
他居住在一个三进的院落里,只有几个老仆陪伴他,除此之外就只有教他四书五经宋先生能说上几句淘气的话。宋先生虽是书生却并不迂腐,有时候沈清调皮,闹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盆翻碗砸,好脾气的陈管家也怒火三丈抽了鸡毛掸子要打,却是宋先生温言拉住一席话打发了去。
还是个孩子,宋先生说。
院子乱了就收拾起碗砸了扫去,是你们的本分活计,主子给的银钱又不少了你,宋先生又说。
鸡毛掸子是打狗猫的,打人的手板是我管的,宋先生又说。
沈清刚刚得意一下,再琢磨琢磨语义——不对不对!慌忙快快跑去躲起来,后来却是再也没有这么捣蛋过。要说这世上有什么可怕的,对于小沈清来说,头一样可就是宋先生的手板了!生疼!
早春三月,谷底的雪慢慢融了。太阳露出一丝暖气,沈清从房子钻出来也仍是需要穿上厚厚的皮裘。斜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沈清的小脸红扑扑的,两眼迷瞪瞪地望着延伸至地平线的山路,嘴里咕哝些什么,流下一道口水。整个人缩成一个小棉包子,和晒太阳的老猫一大一小,相映成趣。
剪枝的老花匠转头瞧见他的痴像,叹了口气继续捣鼓手下娇贵的枝叶。咳,还用听嘛,这傻小子肯定念叨的是他的越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没一会,林嬷嬷就从屋子里奔出来叫唤着小祖宗把沈清往里拖,宋先生也写完了早晨的三张大字招呼他进去背前一日的功课。小沈清怒了不依,站住一叉腰:“我在等我的越哥哥!”
言下之意,我干的才是正事哪。
满院子的人都笑了,林嬷嬷也不拽了笑眯眯地看着他。小沈清站在一群大人中间,跺跺脚,撇
撇嘴,觉得有点头晕有点糊涂。
越哥哥,你快回来吧!呜。
关于父母亲族的记忆都不太深刻,在他记忆中一直就是越哥哥越哥哥越哥哥。越哥哥是谁?越哥哥就是越哥哥嘛!
——相当理直气壮的沈清逻辑。
好像生命开始的时候就是一个笑容弯弯的男孩子,冲上来把他抱起叫他弟弟。那么有力的胳膊,把他抱起来转圈。他吓的乱叫又咯咯地笑。许多年后,沈清想起来发现那时候的哥哥也不过十岁,比四岁的自己能高多少呢,总高不过宋先生陈管家吧。可是在当时的自己眼里,越哥哥有如天神一般高大。
真的,越哥哥就是他的神。谁有他那么聪明那么狡黠的双眼?谁有他那样好看那样的风流气度?谁有他那般有力那般善解人意?
世上有谁比他的越哥哥好?
有次偷听林嬷嬷和老张家的唠嗑,沈清懵懵懂懂明白了世上还有亲疏分别,血缘的羁绊。一想到越哥哥,这话就吧唧吧唧在心口转悠两圈,沉下来。又酸又涩。
这是头一回,沈清有琢磨不懂的话没有吵嚷着问宋先生折腾陈管家,甚至越哥哥来了之后还是磨叽着不知怎么张口。倒是越哥哥瞅出来他心里有话,慢慢哄着他说出来。听到沈清结结巴巴的问题,几乎笑的倒仰。给了他一个脆生生的脖溜,然后说怎么不是亲生的兄弟?搞这半天原来是这事儿?傻小清,傻弟弟!
热热的话伴着热热的鼻息喷到耳边,沈清脸红了,还是内心如小鹿乱蹦。他觉得越哥哥即使是哄他,这也是他听过的最最动听的话了!
一日一日,小沈清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算不对日期,索性撒开手天天在大门口巴巴地等着。教他武技的索巴看不下去了,于是交给他一盆水要他蹲马步。大半天后,索巴躜到门口却见沈清抱着空盆在门口睡着了,还咂吧砸吧嘴好像在说水很好喝。
三天后信鸽带来了越哥哥的信,沈清宝贝一般揣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摸摸。信上也没讲什么,也就是平时陈管家唠叨的那几句,好好吃饭,按时喝水,但就是让沈清觉得特别有道理。而且过去,哥哥信鸽虽然也经常来,但是都是和宋先生商议事情,没有自己的份,现在……哈哈!
又过几日谷外来人,竟送来一只幼年的海东青。沈清可是乐坏了,忙忙地央了索巴教他如何驯养,又兴致勃勃要自己缝皮手套,后来被林嬷嬷抢去了针线。
小小的海东青还软趴趴的,不怎么睁的开眼睛,但能看出白羽玉爪,是为上品。见人也不躲,还上来用喙蹭蹭沈清的手指,令沈清乐不可支。按照索巴的说法,也不需要熬鹰,就由着沈清与海东青嬉玩,稍长些再勒膘、赶仗也不迟。
山谷中无野兽,有海东青在也不怕迷路,山林间木叶年复一年层叠落下,厚如毡毯,并不冷。索巴偶尔瞥见沈清光着脚疯跑,海东青也很没形象地扑腾翅膀乱飞。
两个月转瞬而过,有海东青陪着日子过得快了许多。沈清偶尔才想一想他的越哥哥。
这天山那边飘过一片云,眼看着是要有一场雨了。沈清提着鞋,揪住玩野了的海东青往山庄赶。眼瞅着就要被云追上了,索性躲到一棵叶子多的树下,蹲下缩成一团。等待雨过去。
海东青似乎特别兴奋,扑扇着翅膀,直起嗓子只是叫。
“别叫,”沈清顿了一下,见海东青不理,腔调顿时很威严,“别叫了,你可知把雷公公引过来怎么办?”
却听见回答他的不是熟悉的鸣叫,而是“扑哧”一声笑:“小清,有了海东青就忘了哥哥?”
沈清张开手,从五指缝隙中看到一张笑容和煦的脸。与记忆中不太一样,可是很快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叠了。
“越哥哥!”沈清扑进面前温暖的怀抱。
哥哥撑开了伞,霎睫之间一场雨就扑天盖来。沈清静静靠在哥哥胸前,暴雨的声音仿佛从他的世界远去了,这一刻,他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