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GL）》暮成雪

46、第四章

　　六点的起床铃响起之前，柴静欢照常已经醒了。起了床，大家都去水房，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常，好像昨晚并没有发生什么。
　　六点半集合跑操，围成大圈绕着水泥篮球场跑步，口号是一定要喊的，再没有精神的人此时也会醒过神来。
　　七点排队去吃早饭，食堂里慢慢人声渐起。
　　监狱的食堂与学校的看起来也并没有太大区别，除了桌椅，也有高悬的电视。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排成几道长龙的快餐桌椅。乳白色的台面，却搭配着红黄蓝绿的彩色的椅子，显得格外醒目，每次上面检查这里都是必经点。
　　分监里各队都有固定的位置，犯人之间也不能私自走串。除此以外，干警也有专门的用餐区。食堂里的厨师和打杂的也都是犯人组成的，这种服刑岗位看起来比较轻快，但是因为要接触厨具之类的原因，其实比别处都管理得要严格些。
　　排队打菜的时候，柴静欢看到有人朝着自己笑了笑。她愣了下神，才想起这个人是谁来。
　　这不是上次在图书馆遇到的……傅明泉么？
　　回到餐桌前时，傅明泉也跟了过来，就坐在她身边。
　　“真的是你。”傅明泉若有所思地看着柴静欢，后者也同样表情地回视她。
　　她记得傅明泉说过的一句话，但是这个女人有这么大本事调动自己？
　　“别看我。”傅明泉明显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的学历不低，出来做事是迟早的。”
　　柴静欢低下眼去，搅着稀粥。
　　见柴静欢一直没有说话，傅明泉只好心里叹了口气，吃起饭来。最近她们组里的任务也挺紧的，国庆眼见着就要到了，监区里所有的墙报都要完成，工作量陡然大了起来。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很安静地吃着饭。
　　第四分监区里有四个队，各管着三个监舍，傅明泉就是在二号监，正好与柴静欢的一号监在同一个队，所以才能与她坐在一起。因为都是认识的人的关系，吃饭的间隙也会说上几句话。
　　秦如一见她和柴静欢说话，便随后问她：“你们认识？”
　　傅明泉扫了她一眼，这是句可轻可重的话呢。
　　“之前在图书馆里见过一面。”傅明泉低声说，又问，“她分了做什么？”
　　“还不知道呢。”秦如一摇摇头，而另一边的米莲却站了起来。
　　原来是主管队长在叫她过去。
　　傅明泉看了看她走过去的背影，问：“米莲不是要写书么，进行的怎么样了？”
　　“采访完成得差不多了，但她好像就是感觉还差点什么。我看于队叫她过去大概又是催她了。”
　　“看看今年能不能完成吧。”傅明泉收回眼来，却看到柴静欢似乎在认真的听，便告诉她，“你们室长米莲，拥有全监区唯一的一张私人桌子，你看到了吧？”
　　柴静欢点点头，但也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再做哑巴，便开了口：“我也是觉得奇怪呢。”
　　那边秦如一听到柴静欢的话也伸过头来：“她在写一本关于女监犯人的书。桌子是上面特许的呢。”
　　“这样啊。”柴静欢心里有些惊奇，也许，这个女监里到处是藏龙卧虎吧。
　　“快点吃，还要去排练呢。”对面有人冷冷的丢过话来。
　　柴静欢看过去，好像是自己对铺的叫康康的女人。
　　“国庆可有好戏看了。”傅明泉依然还是跟秦如一说话，“你们也够辛苦了。”
　　“我是宁愿排练，也不愿出工踩机子。”秦如一挑眉说着，然后起身去洗碗。
　　秦如一起身，与回来的米莲正好擦肩而过，米莲移着自己的碗靠过来：“傅明泉，你们板报上的粉笔字也太难看了，我随便给你推荐个人都可以写得更好。”
　　“哦？”傅明泉有点兴趣了，主要是现在人手确实有些不够，“那你给我推荐个看看。”
　　米莲于是巡视四周，最后随兴地指了指：“就她了。”

　　柴静欢看着米莲的指尖。

　　“柴静欢？”傅明泉也有些意外，但她很快想起什么，“对呀，你的字肯定好。”
　　米莲听罢眯了眯眼，手也拍上傅明泉的肩：“你也知道她是老师？”
　　“是啊，”傅明泉放下碗，“米莲，你真能帮我把她要来？”
　　“这话本来就是于队让我顺便跟你说的。”米莲这才对柴静欢说，“于队让你暂时去帮她们的忙。给犯人上课的事，要等她们从新收监区转过来以后。国庆前大概是干不了活的。”
　　“我知道了。”柴静欢点头。她知道监狱里其实实行的是犯人管理犯人的方式，这话由米莲传过来，便不意外了。
　　“我正缺人手呢。”傅明泉高兴地站了起来，“走，洗碗去。”
　　米莲瞪了她一眼，凉凉地说：“不要拉帮结派呀。”
　　傅明泉笑了笑，便先去了。
　　柴静欢也吃完了，本想去洗碗，却被米莲留下。
　　看着米莲慢条斯理的喝完了粥，而且吃完变戏法一般变出来的自己没有的面包，才听到她说：“帮我把碗洗了。”
　　柴静欢看着她。
　　米莲挑起眼，明明是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却带了些刀刃的锋芒：“怎么？”
　　柴静欢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便拿了她的碗走了。

　　无论是从她可以在别人劳动的时候睡在床上，还是床前的那张桌子，又或者是刚才居然可以和干警坐在一桌，柴静欢知道这个叫米莲的女人一定不好惹。
　　什么感情都不要，哪怕是愤怒……
　　一切伤人的，一切的一切……

　　通讯组的工作并不单一，除了监狱广播外，内部报纸、墙壁黑板报也都是其中的工作内容。
　　傅明泉目前负责的是墙壁黑板报这一块，她的手里一共只抽调到了三名犯人，可是黑板却多达近二十块。
　　其实每期黑板报各分监区的各小队都要进行评比的，也就是说除了完成量以外还要完成质才行。而这次正逢国庆，据说又有人会来检查，所以才交给通讯组统一完成。
　　知道柴静欢被临时抽调进来，傅明泉确实是有些高兴的，不过当天还有一件事，就是她又收到了一封信。

　　从今年的上半年开始，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个女孩的信。那个女孩她不认得，连照片也没有看过，却实实在在地给自己写了有五封信了。

　　那个女孩叫肖凛。

　　这是个平凡的名字，却似乎有一个不平凡的故事。
　　这个字里行间间点滴让傅明泉渐渐有些明白的故事让她更加认识到，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字是不可理喻也是不可思议的，那就是“爱情”。

　　这一切，还要从年初说起。
　　今年过年的时候，女监搞了个服刑人员与家属的元宵见面会。这次见面会并不像平时接见一样有干警在旁边盯着，所以可以很是自由地说一些话。由于她去年在全国的监狱系统征文大赛中拿了个一等奖回来，除了减刑半年外，也被批准了参加这次见面会。
　　而来见她的，是她的唯一的弟弟，傅明尘。
　　弟弟在周边的一个小市里读书，每个月都会坐车来看她，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人也乖巧，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
　　而这回见面会，弟弟却奇怪地给她讲了个故事，当然，是快速的。
　　傅明泉在监狱里也呆了近一年了，身边接触的女犯也是各种各样的犯罪原由，而弟弟讲的，是最俗的一种。
　　唯一值得注观的，是那个故事中的女人柴静欢。这个名字在以前弟弟探监的时候听弟弟偶有提到过，每每都是有些羞涩的神情。但没想到弟弟的这个语文老师，竟然杀了人。从弟弟的表情可以看出，虽然柴静欢只教了他一个学期不到，但他是真的挺喜欢这个老师的。
　　然后，弟弟说出了他讲这个故事的原因。
　　原来弟弟希望如果能在女监里看到柴静欢的话，就照顾她一些，能帮忙的话，就帮一些。
　　傅明泉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省女监有几个监区，监区又分了很多分监区，同样在监狱，有些人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但是接着，弟弟又提出了个更加匪夷所思的请求。
　　这个请求里，便有了肖凛的名字。

　　起初，傅明泉并没有注意到肖凛这个名字的主人是男是女，只是弟弟在说她也喜欢柴静欢的时候，心中自动地把她归到了男生里面。而看到信的时候，虽然对方没有表露性别，但却让傅明泉心里开始有了很多疑惑。后来一次探监中，弟弟竟然说肖凛是个女孩子。
　　这个事实立即让傅明泉有些烫手。因为通过这些信，她已经隐隐注意到内容在正常的外壳下其实很不正常。如果如她所想，那么这种不正常恰恰是监狱里非常忌讳的一种。如果让干警发现她的书信中参与这样的内容，那么她的日子是肯定不好过的。
　　所幸的是，肖凛每一次的来信从表面上看都没有什么问题。她极少提到感情，只是平叙着她的生活，像写流程日记一样，把每一分每一寸都袒露在她这个陌生人面前，而目的，只有一个——如果你能遇到她，请偶尔告诉她我的消息。

　　没错，弟弟提出的更加匪夷所思的请求，就是希望她能每个月收一封信。这封信，来自一个叫肖凛的人，目的，就是如果能遇到柴静欢，就把肖凛的生活尽可能的告诉她。

　　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天方夜谭。首先弟弟说柴静欢都还没有被判刑，何来监狱相遇？其次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那个叫做肖凛的人，做这样的事有什么意义吗？

　　而弟弟听到自己的反问后，只是很苦涩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在拒绝见面，无法通话，像两个世界里的人的时候，只有想尽一切办法，让那个人哪怕是偶然的知道一点肖凛的消息。方法尽管幼稚，却好像蕴涵了一切的希望。
　　哪怕这一切的希望，其实不过一点星火。

　　也许是那个叫做肖凛的人的认真打动了弟弟，而弟弟认真的表情也打动了自己，又或者也许是自己觉得弟弟说的话太天真，事实不会真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所以当时，傅明泉点了头。透过弟弟的喜悦，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那个叫做肖凛的人的心情。

　　再后来，事情并没有像傅明泉想象的那样，却是朝着傅明尘他们的假设滑去。
　　三月份的探监中，傅明尘说，她进来了。
　　只四个字，却让傅明泉有些目瞪口呆。无巧不成书，世事就是这么奇怪。

　　因为有干警在监听着，所以她们没有就这件事再说什么，倒有些彼此心领神会的意思。然后，四月初，傅明泉果然收到了一封陌生的信。

　　由于监狱里所有犯人的信件内容都是要通过仔细检查的，所以这第一封信也被队长盘问过，好在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说是表妹的来信，又因为信里只是些学生的日常生活，所以就没有被再深究什么。
　　就这样，她和那个叫肖凛的女孩之间，开始了一种很奇妙的单线联系。

　　所谓的单线，就是只是肖凛给傅明泉写信，傅明泉不必给予回信。
　　一则是她不认识这个女生，不知道要说什么；二则是即使要说什么信都要通过检查，多了这一举动，也许不见得是好事，所以傅明泉索性只管收信。好在那个女孩似乎也没有让她回的打算，只是一惯的写着，一惯的说着，一惯的表达。

　　像是一个只会付出爱的可怜的小孩一直一直地按着自己的方法做着，然后企求对方仅仅的一次回眸——因为偶尔也会闪过这个想法，所以傅明泉就真的开始留心柴静欢这个名字了。

　　也许真的是应了那句话，只怕有心人。傅明泉很快在监区内举办的七一演讲比赛中看到了这个叫做柴静欢的女人。

　　此时她已经收到了三封肖凛的来信。

　　那个女孩说她读完了这个学期就要转学了。因为成绩不可避免的下滑，她对自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而感到沮丧。她每一封来信里都会把成绩很详尽地排出来，甚至会画一个曲线图。看着曲线图里不断下滑的线条，傅明泉似乎也能感觉到女孩的无能为力。
　　女孩有次在流水般的记叙中突然说，相信吗？有时候一个意外，可以成就一生的风景。
　　傅明泉不知道这个意外是什么，她希望的风景最后又会如何呈现出来，但这些，其实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吧。

　　于是慢慢的，傅明泉发现信里总会突如其来的有些字句，带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和怨意。既然是弟弟的同学，不过十七八岁的年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体会。又是谁让她提前感知了这么多？在那次演讲比赛中，傅明泉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因为知道柴静欢是老师，所以对于台上会出现她，傅明泉并没有感到多少奇怪。
　　监狱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却也有些人从这里面脱颖而出，寻找到自己的赎罪之路，在所有的经历里，知识犯无疑是比较吃香的。那时候看到柴静欢站在台下坐着的满满的女犯面前从容不迫、举止沉稳时，她就在想，也许很快可以再见到她。
　　第一眼的柴静欢，一个貌似温柔的女人，不像是偏激的人。远远的不辨眉眼，但却是比较东方的面孔，气质很大家闺秀，不知怎的，算是符合傅明泉心目中猜测的形象。
　　再次见到柴静欢，便是在图书馆，虽然上次只是远远的，但这回傅明泉却一眼认出了她。能抽到图书馆来应对检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上面对她的一个考验，所以傅明泉才会说那样的话。
　　此时又已收到了肖凛的两封信。这个女孩果然转学了，一同离开的，还有她的父母，算是举家搬迁。信里依然有奇怪的地方，肖凛特意用了一段话，写她们是如何如何搬家的，好像那天很热，大太阳底下，流着汗总有一种在流泪的感觉。肖凛说，有多少事可以和这个一样，恍如昨日又如前生……
　　傅明泉不知道她说的是搬家，还是某种分离……

　　总之，离奇意外的信件，还在继续。而现在，傅明泉终于可以稍稍吐口气。毕竟肖凛的信，是一种嘱托，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去做过。

　　肖凛，你到底想让她了解什么呢？了解之后，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