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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奇怪的一家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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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探春一役成名,协理大观园后,让众人见识了一下自己沉静平和背后的决断和精明,但庶出的身份,以及自己亲娘的不堪,仍然让探春过得举步维艰。这其中推波助澜的,当仁不让又是我们那些鸡贼的管家媳妇们。平儿曾经看到过这样一段话,深以为意:要表述那种在极权主义非人力量面前的自暴自弃和自我矮化为二脚动物,实在没有比“平庸”二字更确切的了。大部分时候我们身边会暗流涌动,那一小撮人也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为的只是图自己的小便宜、打一些太平拳,或者是盲从,或者是围观,跟悲剧滔浪相比他们只是死水微澜的重量级别,罪魁不能从他们之中任何一人找到,但他们却众志成城是悲剧或者闹剧的催化剂和推动者,这一切源于丑恶,而又没有上升到邪恶,全部源自平庸。
大观园中当然不乏天地灵气之秀,但生活终归不是庙堂里的烟火一般飘渺虚无,在这平庸的邪恶环绕之中,饶是探春丫头,也有拍案而且的时候。但探春敏锐,振聋发聩的诀窍就在于出其不意而又能够适合而止,这个听平儿细说。
话说那赵姨娘忽然死了个兄弟,赵姨娘本身在贾府的地位,前面已经说过,好的呢,看着奶了俩孩子的份上,喊一声“姨娘”,其实按芳官撒泼时候吐的真言一样“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这贾府再宽厚以待下人,奴几的兄弟没了,按照祖上规矩赏了银子,是四平八稳的教科书般的处理,本不该有任何异议。但这不是有一群耳聪目明的鱼眼睛小邪恶们环绕么,于是汇报工作的吴登新家的前脚刚去,忽然就见赵姨娘走来诉苦了。姨娘竟是个妖精,那真是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么快的,可见一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定是同声传译一般将这边厅上状况时时精确送达赵姨娘耳朵里,二是这姨娘得了信,定是一秒钟都没有思考就行动了。古人云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行,现代人说冲动是魔鬼,偏赵姨娘就不信这个邪。看官要问了,这姨娘平日不得人心,探春又是个沉静的姑娘,这起子小人们何故给赵姨娘送信,如此这般唯恐天下不乱,调戏主子是人生第一要务么?看官要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的只是共同的利益,你不见那里外的人都暗中抱怨:“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这是什么?动了既定利益者的奶酪了。可是看官又要疑惑,这作为贾府私有财产的一群奴才,出了这个门都不可能混的更好,背靠大树好乘凉,没见那犯了错要被赶出大观园的人们,无论是副小姐般尊贵的晴雯,还是连主子三门都进不了春燕她娘,要被撵的时候都跟要被压在五指山下似的,无不痛彻心扉。那这些平安过活的,不是理应感恩戴德才是嘛?这就又要说另外一个奇怪的现象了。
无论任何行业任何细分市场中任何从事针对人提供服务的领域来说,做人都挺难的。因为服务是种无形商品,没有办法用色香味的价值标准去评判,很容易被认定是免费提供的而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索取。所以西方所采取的服务员小费和餐费分开统计,都在账单上清清楚楚列示的规则,还是很能窥探人心的。吃喝的东西明码标价,客官喜欢常来啊,但是服务也是一种商品,由服务员提供,而根据客人的满意度,来决定针对这种服务的付费多少,也就是俗称的“小费”。实际上“小费”这个翻译就带着一定的歧视和误解,仿佛那是个人应得以外的赏赐部分,而带着种居高临上的感觉。实际上这个概念一方面是提醒食客们,并不是花钱就是大爷,买的是食品,或许还有氛围,餐厅不用地沟油、苏丹红,该5成熟的牛排不给你烤焦,提供的是安全、卫生的食品,和同价位相符的装修氛围,就算是良心店了。但众生平等,绝对不可以去理所当然地对服务员吆三喝四。而服务员由于自己提供的服务的价值可以具象化,主要的收入又都取决于这个小费的多寡,因此也愿意以更加专业和谦卑的态度来服务于自己的顾客,等价交换的古老原则,在客人心满意足离开、服务员心满意足数钱的一瞬间实现充分和谐。
而贾府,恰恰就没有把这笔账算清楚。前面也讲过多次了,贾府自古宽厚以待下人,这是贾府的风俗,但不是家奴这个职业理所应当得到的对价。但是由于是成了风俗,成了例,就没有人去在意这个风俗是当权者的恩典,而成了理所当然的公司福利,除了认贾母、王夫人这两个正经主子,饶是二奶奶这等当家人在他们眼中,也成了阻碍他们吃酒赌博的巡海夜叉,就更别提新晋执行领导贾探春了。这样的危机,探春是看到了的,所以她看到赵姨娘飘进来的那一刻,就知道是该同平庸的邪恶正面交手的时候到了。但是难就难在对方出手是把她亲娘推在了前线,平儿和宝二爷都知道“打老鼠伤了玉瓶”的道理,探丫头当然也清楚有她娘这个天然屏障在这儿杵着,伤敌一百、自损八千,没得遂了小人的意。因此探丫头一上来就就事论事,强调自己并不敢犯法违理,拿着祖宗的规矩,来为自己的判决做论据,为的是一安抚赵姨娘的脸面,二借着规矩给自己打打气。孰料那赵姨娘岂是按常理出牌的?你跟她讲法理,她跟你讲人情;你跟她讲人情,她跟你讲私心;你跟她讲私心,她跟你讲伦理。我说姨娘,你图个啥呢?一开始不是因为“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来闹的,到最后怎么就成了指着探丫头说“捡高枝儿飞”了的人身攻击了嘞?只逼得探丫头拿出纲常来训话,表明只认老爷太太的政治立场,又恰巧我赶来救驾,赵姨娘的这出装疯才戈然而止。
若是只到这儿,那探丫头的脸面自尊算是丢到地上了,何以服人?何以服众?因此紧接着我俩才演一出周瑜打黄盖,那都是给旁人看的,看官若以为二奶奶和探丫头之间真生了嫌隙,那就是入戏太深了。若说二奶奶是巾帼英雄,不光是在杀伐决断的治家之道上,英雄的路走短了,如同美人迟暮,也未免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悲情时刻。虽说一个人要活得像个队伍一样,但将帅的才能不是事必躬亲,要有谋士,有闯将,有兵力,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二奶奶在这方面极为清醒,虽不能做到急流勇退,却知道左膀右臂的好处,高处不胜寒,有探丫头帮着,一全了太太的美意,二自个儿省些心,这三来,说的狠毒通透些,有探丫头出头,“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赵姨娘听听,什么富贵闲人的美差么?!
探丫头自弹压了宝二爷和二奶奶,众人的气焰才被压下去些,幸亏大家也都是明白人,高层窝里不曾反目了,探丫头的辛苦也才不算白费。说到底,三位临时大管家里,李纨无可无不可,宝丫头更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实际重担单压在探丫头一人身上。前番虽一开始吃了瘪,哭了一场,那是因着赵姨娘的缘故,法不外乎人情,情理之间的拿捏,总是欲说还休的暧昧地带。等没有这个变量搅局,再看探丫头的分寸,林之孝家的这等身份的管家,站在下棋的探丫头背后一声不敢吭,待她回身要茶问起,才敢开言。而等到检抄大观园,人人自危,唯独探丫头第一时间掌握来龙去脉,可见在园子里眼线之灵敏,也可见园子里众心所向,自然是探丫头改革大家受益的结果。至此探丫头已经不再是那个安静沉稳的庶出少女,而是长袖善舞有了一定政治资本的冉冉新星,而这次跳出来王善保家敢公然涉险于她,没了赵姨娘这层顾虑,管你背后是邢夫人撑腰还是王夫人的心腹,探丫头毫不犹豫一巴掌甩到了王善保家的脸上。在场的媳妇们大概也要暗暗去摸自己火辣辣的脸,当初的亏是挑唆了赵姨娘来闹事,不然这响亮的一记耳光,早已经拍到了自己的脸上。
这些个手段,自有宝黛两个玻璃心肝的人看的清楚:
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
而探丫头凭着自己天然的政治敏感性,在检抄大观园时,潸然泪下,只因看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荒诞背后渐渐露出的家族的衰亡。作为一个无法改变命运,却依然想要有尊严地生活的女孩子,只能说探丫头尽了她的全力,远嫁的路途虽然艰辛,说不定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崭新世界。要平儿说,那便是一种重生,逃出这四角天空的牢笼,未尝不是一种庆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