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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山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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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昼的牢狱之灾转眼便过,龙秦这山牢坐得可算是心力交瘁,一心念着他的好师尊,差一些没把头发给愁白——先是金鲛托梦托得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梦里几分真几分假,还没把来龙去脉理出头绪,半路又杀出个妙朱,莫名其妙被塞了块来路不明的石头,一想到是那恶鲛骨灰所化,龙二总忍不住觉着膈应。
喜怒哀愁四位神仙已在重极山脚敲锣打鼓催龙秦出山,龙二归心似箭,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山牢,远远见金色符墙大开,脚下便不做停顿,箭一般冲出了殿门,未料差些与候在门外的陇誉撞了个满怀。
“喔唷,我的祖宗你慢一些。”陇誉抱着手咧嘴笑吟吟。
“怎么是你?”龙秦左顾右盼四下张望。
“别瞎看了,他没来,就只有老子。”陇誉笑得嘴都歪去了一边:“怎么,见到老子还不乐意了?”一双杏目此时弯成了月牙,旁若无人打量起光着膀子的少年。
龙秦被瞧得不自在,心中又大为失落,耷拉着脑袋嘟哝道:“我有辱师门,他自是不愿见我。”
“这话听着可不像是有愧,倒像是在埋怨啊。”
陇誉一句话又把龙秦逗急:“神君莫要说笑,我怎么敢…”
“龙二公子,请吧。”没等龙秦憋出下一句,喜面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腰间令牌上飞出两道金符,径直缠上龙秦手足,接着“嘎哒嘎哒”两声,锁着的镣铐转眼就消失了。
“神官这是?”龙秦不解,望着喜面一脸疑问。
“金册楼念公子初犯,齐恩在上真人有令,边曲殿一十二夜寒狱已免,望公子改过自新,日后莫要再做蠢事。”
“只是…牢虽不用再坐,但雷杖,龙二公子却是躲不掉的,明日我等自会接公子前往惊雷台。”紧接喜面,愁面把话说得客客气气。
原是减刑的好事,却不见龙二有半分欢喜,沉着脸朝陇誉望了一眼,眸中似有深意——金册楼与南渊毫无交集,他爹只掌一水,面子再大,也大不到天上去,是谁在背后下了功夫,令驰泉真人改了心意,不用猜也知道了。
陇誉自然心领神会,眨着杏眼算是默认,随即长袖一挥手中徒得变出件锦袍,扔给龙秦道:“你小子个头倒是长得快得很,快将衣裳穿上,这赤着膀子光着背的,教旁人瞧得倒不好意思了,赶紧穿完赶紧撤,这破地方热也热死了。”
龙秦接了衣袍急急忙忙套上,随手捋了捋乱发,尴尬一笑,眨眼的功夫,瑟兮僴兮赫兮咺兮,已是风流俊儿郎,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珠玉在侧如琢如磨有些眼熟,陇誉瞧得心悸,又怕人前失礼不敢多看,堪堪瞥开眼去,心底直泛起一丝阴霾:而今少年金龙,却已露几分北鲛之姿,两者相貌虽圭璧有别,但总有几处说不出的神似,只怕日久纸包不住火,被旁人瞧出究竟,扶澄日日在侧,又岂会不察,也难怪他心急。
“师父是不是又替我求了情?”告别了喜怒哀愁,龙秦与陇誉并坐一团祥云,等着释瑕君答疑解惑。
陇誉丝毫不作理会,只是敛着神情反问:“堂堂南渊金龙,为了一卷破书,行偷盗之事,你实话告诉老子,究竟为了什么?”
龙秦自然不会说实话,但他也不想对陇誉说假话,于是只好抿着嘴默不作声。
“你可知,你师父此生无惧,唯独怕你行错踏错…”
“师父良苦用心,做徒弟的又岂会不知。”没等陇誉说完,龙秦急道。
你知道个鬼,陇誉心恼:扶澄苦等三万年就为了等你封神的那一天,你若是太太平平,到时天雷一劈,那便是大家安好;怕就怕你小子横生枝节,惹得天雷不愿劈你,岂不是要坏了扶澄的大事。只是,这大实话陇誉也不能说,但他同样不愿说假话。
于是君子有道,二人皆是沉默。
那祥云一路疾飞,路过二十四天浊贞墟时,陇誉一脚将龙秦揣了下去,仰见云上美人嘻着脸:“本尊这一脚,就当老子替扶澄教训徒儿。”话还未全飘进龙二耳里,陇誉广袖一挥,一道金光,连人带云就寻不见了。
龙秦讪讪从地上爬起,摸着龙腚人还未站直,便见天醒领着师弟们急急从远处奔来,几个人齐齐一团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将他抱了个满怀。
“大师兄!你可回来了!”景晟扯开嗓子声音飘了三里远,紧搂着龙二脖子,怕他再跑似的不肯松手。
天醒红着眼眶,拉着龙秦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确认四肢健全无缺无烂后,才松了喉咙叹道:“师兄受苦了。”
常寅捏了龙秦衣角只是拼命吸鼻涕,又笑又哭,笑完哭完又去捏天醒衣角;景御站在一边,嘴上虽不言语,但心里的高兴藏不住一个劲从一对凤眼里漫出来。
师弟们盼归之心情真意切,龙二感动,鼻子一酸心头直暖:“回家真好啊!”
忽然瞥见不远处站着个熟人,正端详着师兄弟团聚的热闹场景,面上努力堆着笑,一脸羡慕的模样。
“无道兄?”龙秦诧异。
闻见龙秦唤自己,余无稻这才提着步子挤上前,双颊微红抱拳谦声道:“龙兄,自妄愿殿一别,一经多日,此次无道不请自来,几番打扰,说来实在惭愧。”
天醒把头摇成拨浪鼓:“小道长不必介怀,你本是受我等所累,樟慧偏行小人之道,缘与道长无关。”
“余无稻现如今在咱们北麓山借住,别的天都怕樟慧找茬,不敢收他。”
景晟一言说得余无稻胸口泛苦,旧事难堪,虽人尽皆知,如今再提,仍是令当事人十分不好受:“实是上青天仙门高深,无道无才,入不得他天青眼,唯有浊贞墟虚怀若谷,愿收留我这无用之人。”
“妄愿殿一事,若不是我们多嘴,无道兄也不至于落到此等境遇。”龙秦叹了口气,伸出手在余无稻肩上安慰地拍了拍,替他解围道:“若是无道兄不介意墟中清冷,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浊贞墟虽然粗茶淡饭比不得别天讲究,但请无道兄吃上个几万年,那还是请得起的,道长尽管放心住下,也好与我们兄弟几个凑个热闹。”
龙二善解人意,将留人的话说得对方不好推辞,给足了余无稻面子。金龙少年一身义气俊美无俦,余无稻心下感激耳根更红,双手扶袖深鞠了一躬:“多谢龙兄!浊贞大恩难以为报,将来若是有用得着无道的地方,无道定当鞠躬尽瘁。”
“呸!青天白日的哪个要你尽瘁!”景晟跳出来唾了一口:“余无稻你也别一口一个龙兄,怪生疏的听着别扭,以后跟着咱们一起喊大师兄,我们浊贞墟规矩可没那么多。”
“是呀是呀,喊我们就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和五…五师兄。”常寅挂着鼻涕偷乐。
“哈哈,我们小常寅可终于当一回师兄了…”景晟笑得脸皱成一团,言下之意,浊贞五徒已将余无稻当成了自家兄弟,自说自话替扶澄多收了个徒儿。
“这..万万不妥…还未见过扶澄神君…无道岂敢….”
“咱们师尊好说话得很,到时趁他老人家口渴,你上前敬杯热茶,自然水到渠成,也好让我们几个做做便宜师兄。哈哈哈哈哈哈!”
“景晟!”景御实在看不下去:“你又要诓人胡闹!咳…天醒师兄前几日已将此事禀了师尊,师尊老人家早已应允,这敬茶拜师之事,原只等人齐…”景御望了龙秦一眼,顿了顿笑道:“如今大师兄既然回来了,那便择日办了吧。”
余无稻闻言受宠若惊,本以为浊贞墟只是腾出块地借住,未料几位少年送佛送上西,竟求了扶澄收他座下,顿时泪目:“我余无稻何德何能…”
“嘿老六,这话我可不爱听,说得你四哥像是多有功德多有能耐似的。”景晟伸手将余无稻一揽,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一句把众人逗笑。
“师父可在墟中?”龙秦低声问天醒。
“师父前日下了界…”
“去了凡界?没想到那么快。”龙秦暗叹。
天醒见龙秦神色凝重:“凡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见师尊行得急,半句未嘱托便动身走了,之前可从没见过师尊这般模样匆忙。”
哪是凡间发生了事,是上青天死了人。龙秦不便多说,怕吓坏师弟们,只好搪塞道:“凡间时有不灵光的妖怪惹是生非,师父下凡惩妖魔清恶障,本是浊贞墟分内之事,二弟无需多虑。”龙秦口口声声让天醒不要担心,自己那颗心却早已悬在了半空七上八下。
天醒听话地点了点头,沉默了半晌,犹豫道:“十多日未见,我发现师兄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难不成我头上又长了只角出来?你干嘛这样瞧着我。”
天醒面露怜惜之意:“唔….师弟也说不好,许是重极天火熬人,令师兄看起来沉重了不少。”
本应少年不知愁滋味,而今龙秦心中事满,再也做不到年少疏狂载酒寻芳,他仿佛几夜长成了个大人,心里装得不仅是师门荣辱,不仅是漫漫仙途,更多的是其他分不清名堂不好与人诉说的东西。龙秦暗叹天醒心思细腻,竖起手指在他脑门上轻弹了两下,玩笑道:“师兄本就长你几千岁,模样老成些是应该的。”
几人有说有笑,将龙秦半拥着送回了喜胥斋,怕龙秦尴尬,众人也不便多打听重极殿里遭遇,毕竟坐牢不是什么光彩事,那天火的滋味确实也没什么好多回忆。一伙人在斋里聚了半日,喝了几盅小酒,磕完了几盘瓜子,便各自散了去。
龙秦趴在院里石几上小寐,晚风寒凉,将头顶棲梧千枝吹得纷舞,却没能吹散他浅浅几盅酒意,半梦半醒间时而听他低声呢喃。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他是在等人?
半夜,忽听得有人轻推开院门。龙秦一个激灵抬起头,醉眼迷离间见到扶澄立在门口。少年一激动,弹起身连忙朝扶澄跑去,跑了几步又狠将急切的步子收住,拽紧着袖子楞在院前,话不知从何说起。
银牙之下,扶澄披星戴月,月光如蝉衣将他拢得清冷,言语却是热的:“想着今日你出山牢,为师赶了一路,到底还是没赶上…”男子发丝纷乱,足底凡间泥泞斑驳,确实风尘仆仆。
“师..师父..”龙秦要跪,被扶澄一把托住,十指凉如寒玉,蹭过龙秦手肘,蜻蜓点水扶了一扶,又立刻松开了。劈山断石斩妖除魔的手,有几处细茧微微粗糙。
“天火…可有伤着你?” 冷月将扶澄映得清俊,龙秦忍不住多贪了几眼。
“没有没有…徒儿咎由自取…那点火算不得什么。”
“唔…南渊金龙一系原不畏火,判你入火狱,是驰泉手下留情。”说话间二人傍着石几坐定,扶澄语重心长:“但那九婴雷杖很是毒辣,棍棍到骨,万不可小觑。”
“明日切记不可用术法去挡,雷杖遇术法只会更烈,施术者必遭反噬,打几棍最多痛一些,抵抗只会害了自己。”
“师父…不眠不休不远千里深夜赶来,是担心弟子吗?”
扶澄温柔一笑:“本想着去重极殿接你,只怪为师步子太慢,居然走到了天黑。”他是不知道自己脸上透着多少疲惫,才能刻意把话讲得轻松。龙二不忍拆穿,揣着一窝心疼,握在膝头的手颤得厉害,幸好有石几挡着。
“金册楼免了弟子十二夜寒狱之刑….可是师父求了他们?”
“是他们有求于我,驰泉才行个方便,你莫要多想。”扶澄草草敷衍,不愿多说。
师父这般桀骜清高,定不会承认自己低声下气跑去求人,为了他龙二还不知道答应了金册楼什么,龙秦心里懊恼,不愿罢休:“弟子再迟钝,这些事总瞧得明白的,白日里金册楼态度很是客气,若不是师父相托,我一个末仙哪里来的面子。”少年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汪着两眼几经克制,才勉强将快要决堤的心意吞下肚肠。
明明求人的是自己,怎么委屈的倒是这小子?扶澄哭笑不得,赶紧转了话题:“待你伤愈,可愿随为师去趟凡间?”
“刀山火海,乾坤三界里没有弟子不愿随师父去的,即便是下冥府渡黄泉,只要师父不弃,弟子生死不离。”龙秦恨不能把心窝掏给扶澄瞧,又怕山盟海誓说的太多,反而显得没有诚意,便又蠢蠢补充道:“反正..一切全听师父的。”
扶澄伸手在龙秦脑袋上摸了摸,难得的亲昵,龙秦顿时害了羞,半红着脸长睫轻颤,漆黑的眸子裹着层朦胧雾气痴痴粘着扶澄。
这模样像极了金鲛,扶澄只当故人坐于跟前,一瞬间意乱情迷,差些就将十指捧上龙秦面颊,幸而凉风来的及时,清醒了忘形之人,慌忙将离近的两手撤了开去。
他尴尬站起身退了两步,脸上青红难辨。龙秦不知扶澄将他认作金鲛,被方才微妙气氛所染,竟然鬼使神差长着手去抓,扶澄退得着急,脚底还未站稳经不住对方拉扯,顿时失了重心向前一摔,大半个身子跌入少年怀中。
龙秦鼻息滚烫,喷在扶澄颈侧,一声师父唤得动情,脉脉双目几番缱绻,扶澄一楞,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金符挥出提手便是一掌,龙秦吃痛只好松手。
“弟…弟…弟子…”少年慌张极了,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对师父动了手。
扶澄僵着脸逃到几步之外,心虚之下也分不清是谁先动的念头,佯装了镇定顾左右而言他:“时候不早了,明日惊雷台上不好受,你早些歇息罢。”
龙秦张口还想解释,扶澄却已冷冷背过身去,未多看一眼,疾步走远,将不知所措的徒弟扔在原地。
灵石还没来得及给他呢,龙秦失落得要命,几分委屈几分不甘几分埋怨,右手不自觉捂上胸口,火辣辣得疼,不知是扶澄下手太重,还是几句话说得太轻,竟将他一片痴心,生生扯走了半边——思君如百草,缭乱逐春生,只是君不知。